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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危月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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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神清气爽,祁镇腿肚子尚有些胀痛,偏头看狗剩睡得嘴边垂出一串口诞,不禁好笑,伸手揩了去。旋穿好衣物,蹬上靴子,出门去寻袁彬。
院中厚雪已扫了个干净,在西南角推做一堆,伙房升起炊烟一缕,香味儿传了满院.
这一日正是农历三十。
“彬哥!”祁镇站在伙房门口唤了一声。
袁彬翻炒动作稍微一顿,回身朝他扔了一枚甜饼,祁镇乐颠颠接下,烫得抛起好几回,填进嘴里,抽着气含糊道,“你做什么呢?”
袁彬半侧身子,显出案板上新擀面皮与和好的肉馅。
“包饺子?”祁镇欢呼一声,“耶!”
袁彬屈指一弹,一颗面球击中祁镇鼻尖,令他鼻头脸颊上倶沾了些面,红一块白一块,显得无比滑稽,袁彬道,“是扁食。”
“扁食扁食,”祁镇心情极佳,被戏弄了也不着恼,摇头晃脑地凑近,掀起盖帘东翻西闻,“还有什么好吃的?”
袁彬讽道,“这般贪吃好睡,如何堪登大位。”
“不是有师父呢么,”祁镇眼珠一转,谄媚道,“最主要是有彬哥儿~”
袁彬不置褒贬,兀自继续擀面皮,旋道,“笼屉里蒸着黍米饭,一刻钟后端下来。”
“哦好,”祁镇道,“你干甚去?”
“下山。”
袁彬转身要走,祁镇登时一个猴子抱月,搂住袁彬蜂腰,两腿朝前一蹬,屁股往下沉,使出一招千斤坠。
“带上我——!”
袁彬面无表情掐住他胳膊上麻筋,手指一拨一弹,祁镇立时怪叫一声,瘫软在地,袁彬抬腿从他身上迈过,冷漠道,“不带。”
祁镇一条筋麻到脚后跟,半边身子动弹不得,竭力爬起,歪脸流着口水问,“你下山干什么?你也要替我讨伐逆贼,收复山河?”
许是他的模样过于狼狈,袁彬难得心情颇佳,没脾气地道,“这营生有你师父一人做足矣,我何必要去戗行?”
“那你下山干什么!”
袁彬转过身,竟出乎预料地在他眼中看见一线水汽,不由蓦地一愣。
这人怒扎马步半个时辰不曾有半句怨言,被强行催开筋脉,咬紧牙关也不叫一声痛,现在小脸儿抹面,前额昨日撞的大包还未消肿,却因为他一句‘下山’,便方寸大乱,露出孩童委屈的一面。
对啊,他不过是个十三岁孩童。
“去□□联炮仗,”袁彬朝外走两三步,顿住脚步道,“想一起走,就跟上。”
“呦吼!”
祁镇振臂高呼,一跃蹦起三尺高,丝毫不见方才可怜模样,仿佛那只是袁彬产生的错觉。
“走了,走了~~~”祁镇低空绕行一周,牵住袁彬右手中指,“还要买糖葫芦,糖人儿,炸盒子,诶你说你怎么那么有钱呢,比我那穷光蛋师父强百了去了~~~”
袁彬:“……”
接连数日大雪,山路格外崎岖难行,祁镇上山时被杨弘济连背带扛,自个儿统共也没走几步路,上山潇洒似皇帝,下山便悲惨如太监,一路尾随袁彬,屁滚尿流地下了山。
太平城中空前热闹,辞旧岁的气氛同样感染着边关小镇,百姓面上喜气洋洋,各购年礼,一派祥和喜乐。
祁镇各处闲逛,袁彬□□联的工夫,他便险些被青楼老鸨领走,袁彬只得将绣春刀穗绑在他腰带上,拖狗似的牵着走。
黄昏时分,太平城更见喧嚷,想必年年只这一日,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人一团和气,祈求来年诸事顺利。
周遭川流,袁彬步幅大,祁镇被扥着朝前走,颈上玉佩打衣领里蹦出来,贴在前襟晃晃悠悠。
“杨弘济将昆罡给了你?”袁彬回头打量玉佩,嘲讽般道,“他倒舍得。”
祁镇两指头捻着玉,“这玉佩叫昆罡?看着不十分值钱。”
袁彬冷哼一声,“昆罡与虎符、天子剑齐,得其一便可三分天下,非钱财可量之。”
“啊……”祁镇连忙将玉佩塞回衣服里,拍拍胸脯,好一阵后怕,“师父差点把它给当了。”
“这东西是他的性命,平日宝贝得紧。”
祁镇隔着衣服将它握在掌心,仿佛能感受到师父大掌紧握的温度。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过了今日,便启程回京。”
“回京?不等师父回来了么?”
“不等,”袁彬道,“你有更要紧的事做。”
“当皇……那个?”
袁彬一顿,低声道:“不,葬你父。”
“哦,”祁镇点头,忽然道,“我想起件事来!”
袁彬蹙眉,祁镇叫道,“蒸笼!咱俩都下山了,蒸笼没端下来!”
袁彬:“……”
齐云山禅房中,徐有贞与狗剩人手一碗老得崩掉牙的黍米饭,怨念深深望天泪流,乃是后话。
天色渐晚,集巷内灯火通明,前方忽闻一阵嘈杂,原是巷尾大户摆了台子舞龙舞狮,祁镇心痒难耐,一门心思凑热闹,催着袁彬朝前走。
待及近前,那三尺台子边已围满了百姓,台上正是龙争虎斗,雄狮衔着龙尾,青龙将其团团包围,鼓点渐密,戛然一声断锣,雄狮翻滚,青龙怒沉,双双口吐红练,乃是一副春联!
上联书:宝屋偏藏菩提树
下联书:一钩残月带三星
百姓轰然叫好,喝彩声一片,大户管家上台作揖,手提一盏精致走马灯,朝台下道,“今日除岁,我家老爷欲与大伙儿同乐,特设此字谜,台下诸位若是有谁能猜出这谜底来,老奴便将此走马灯做彩头……”
台下众人鸦雀无声,祁镇扯了扯袁彬衣角,鄙夷道,“还大户呢,猜出灯谜就给盏灯。”
“走马灯只是彩头,”袁彬道,“后面还有花头。”
果然,那管家停顿片刻,继续道,“复赠白银十两——”
台下欢呼声骤起,如浪潮般传递甚远,人人摩拳擦掌,盯紧联上几个斗大墨字,开始破谜。
祁镇问道,“十两银子多么?”
“普通百姓全家,一年到头花费不足八两,”袁彬漠然道,“你倒不似在民间吃过苦楚的。”
祁镇语塞,连忙转移话题,“那字谜你猜的出么?”
袁彬:“毫无意义。”
祁镇:“嘿呀!也有你做不来的事哇哈哈~~~”
袁彬转身欲走,绣春刀将祁镇勾了个趔趄。
“别走!”祁镇大喝一声,“我猜出来了!”
“这……”人群静寂,台上那管家眼中掠过一丝犹豫,朝院中瞥了一目,须臾指道,“那便请这位小少爷,且先将你的谜底说来与大伙儿听听。”
“上联中,宝树取了上头的宝字盖,菩提本无树,故而为一‘木’,和到一处便是个宋字。”祁镇胸有成竹,“这下联么……”
“下联乃是个心字。”遥遥少年清朗之音打断道。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青袍少年立于看台远处,容色自若,颇具名门气度。左右各一黑衣大汉,虚掩进夜色之中,看不清面目,显是暗中护主。
“这怎么算?”祁镇道,“我明明知道下联的谜底,被他截胡了?”
“走。”袁彬峻容道。
“可是我的十两银子还……”
“我说走。”袁彬神色冷峻,令祁镇心头一颤,想起了被扎马步支配的恐惧,银子也不敢要了,灰溜溜要走。
“二位一举破谜,堪称神童,不过……那位小公子既放弃奖品,”管家道,“自然该赠与同猜出下联的少侠……”
“不必,”少年道,“我本不缺这十两银子,况且上联谜底乃是小兄弟所破,君子不夺人所好。”
祁镇一股子业火腾地一声窜到天灵盖,“你不缺这钱有的是人缺!不夺人所好还抢下联?别告诉小爷你就是纯想装个……那啥!”
袁彬一扥绣春刀,示意他莫再纠缠,祁镇潇洒一扬手,“钱我不要,灯给我,我不能白猜。”
少年面皮儿微红,亦有些挂不住面子,让步道,“不如钱财你我平分,这灯便赠我做个留念如何?”
“不!”祁镇不依不饶,“我要灯!”
袁彬不耐地啧了一声,祁镇仰头,绵羊似的叫道,“爹~~~~~~”
袁彬:“!”
周围百姓立即议论纷纷,一边倒指责袁彬,身为人父却连孩子这么点愿望也不肯满足,简直禽兽不如!
袁彬丢脸至极,百口莫辩,额角渗出冷汗。
祁镇解了腰间系带,在众人瞩目下登台,那少年不甘落后,紧走几步与之并肩,摆手令身后大汉在台下等待。
“你是谁家公子?”少年问道,“住在城中么?府邸何处?”
祁镇懒得搭理他,兀自去取那灯,不料管家掌腕一掀,教他抓了个空,转而顺顺当当将灯递给那少年。
少年接了灯,面上露出些笑意来,正欲开口,却见那走马灯孔缝之中银光一闪,骤然射出数枚钢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