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包记》左达承鸣

7、房日兔

　　夜幕降临，房中一点疏光莹莹如豆，将屋内外分隔成两方天地，狗剩缩成极小一团，拇指含在嘴里，安稳地睡了。

　　杨弘济坐在桌旁，借烛火光搓绳子，祁镇从床边探头看着，见杨弘济将棉线捻成长绳，再把搓好的细绳条条压平，交叉成网，固定在竹圈上。

　　“这是做啥？”

　　“给你做个称手的小网，”杨弘济道，“明儿个捞鱼用。”

　　“师父也用网么？”

　　“师父用叉。”

　　夜已深了，师徒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祁镇借着烛光在墙上比手影，一会两手交叠比一条恶犬，一会竖起指头做长耳，比一只兔子，杨弘济张开大掌比划一头大老虎，口中发出‘猢’一声，便吃掉他的小兔子。

　　祁镇打了个哈欠，狗剩在睡梦中翻身，呓语含混不清，唤了声哥，祁镇顺着他脊背拍两把，眼皮也有些沉重。

　　“困了就睡，师父把木柄嵌结实就来。”

　　“师父，”祁镇偏头伏在药枕上，困得半阖着眼，“我娘是什么样的人？”

　　杨弘济停下手中活计，略思索片刻，答道，“睿智果敢，杀伐决断，非寻常女子能及。”

　　“那她为啥不自己当皇帝，就像武则天那样？”

　　“不可胡说，”杨弘济道，“孙太后与先皇伉俪之情甚笃，先皇龙驭宾天后，你娘因过于悲痛，哭瞎双目，”顿了顿，埋头继续做活，“她从未有过野心，毕生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

　　“师父与你说这些作甚，”杨弘济苦笑摇头，“你还如此年幼，如何懂得……”

　　“师父！”祁镇打断道，“你听见什么声音么？”

　　杨弘济凝神细听，须臾面露尴尬，催促道，“快睡，明日还要起早。”

　　女子娇吟隔墙传来，更填旖旎之色，此时频率骤然加剧，仿佛已攀至巅峰，虽十分幽微，却声声入耳，令人无法忽视。

　　“师，师父……”祁镇难以置信，“是那和尚？！”

　　杨弘济羞愧难当，“快睡，睡着了便听不见怪声。”

　　“那和尚是女的？！”

　　“不是！”杨弘济崩溃道，“是他找来……莫再问，你快睡。”

　　“他招妓？！”

　　杨弘济单指轻弹，熄灭蜡烛，几步来在床边，脱靴子上榻，将祁镇牢牢按在怀中，大手掩住双耳，祁镇呼吸不畅，徒劳挣巴几下，心中大骂徐有贞好不要脸，竟是个戒戒皆破的无耻花和尚。

　　待那声音渐渐消隐，杨弘济方松了手，低声道，“他修的是欢喜禅，有伤大雅，师父不愿你听。”

　　“欢喜禅？”祁镇憋得面色发红，忿忿道，“喝酒吃肉，贪财好色，他如何配做僧人？”

　　杨弘济：“有贞大师超脱五行之外，并非俗世中人，红尘之事困不住他。”

　　祁镇：“五行大山也压不住他，他怎不蹦出个孙行者呢？！”

　　杨弘济：“什么？”

　　“没甚。”祁镇道，“睡觉了。”

　　杨弘济将他拢进怀里，月影朦胧，透过窗棂映入，窗外大雪飒沓，室内却温暖如春，格外平安喜乐。

　　许是连日疲惫，杨弘济胸膛坚实安稳，这一觉他睡得格外踏实，一夜无梦。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杨弘济将他拍醒，二人收拾妥当，以驴皮筋扎好靴子口，防止雪水倒灌，祁镇手执小鱼网，杨弘济提一柄半丈长三菱鱼叉，肩背鱼篓，师徒二人出得禅院。

　　昨夜一场大雪积了尺余厚，祁镇猛吸一口山间凉气，只觉得五脏清明，神清气爽，转山尽头处一女子正遇下山，背影玲珑窈窕，祁镇好奇道，“是昨晚……”

　　杨弘济一把捂住，令他住口，半拖着朝后山走。

　　“师父怎么不让我上去瞧瞧？”

　　“你瞧她作甚？”杨弘济哭笑不得，单手揽着祁镇肩膀，“做人留一线，江湖好相见，她选这时候下山，便是不愿被人看见，你若贸然上前点破，叫人姑娘如何做人。”

　　祁镇思索片刻，颔首道，“师父说的在理。”

　　杨弘济身轻如燕，踏雪无痕，半提着小徒儿行了二里路，祁镇胃里呛风，紧忙闭上口。

　　后山林掩雪盖之下，有一汪淡水湖，上下游多泉眼活水，冬日亦不结冰，湖水澄澈，水中游鱼卵石清晰可见。杨弘济将鱼篓翻扣，以木棍支撑，做了个囫囵陷阱，遂挽起裤腿下河叉鱼，令祁镇一人在岸边蹲守。

　　“师父，”祁镇道，“陷阱里没有诱饵，棍上也没系绳子，若是有猎物进来，我如何扣住它们？”

　　杨弘济遥遥道，“你看看那鱼篓，有何不同之处。”

　　祁镇将鱼篓翻过来，上下查看，果真见竹篓底部用小竹签插着一块干饽饽，这么一来，若有飞禽入内，仰头啄食干粮，木棍震动倾斜，鱼篓便自动扣下，捕获猎物，祁镇不禁点头，大赞师父有本领。

　　杨弘济身体稍微前倾，鱼叉高举，脊背绷出一道流畅弧度，凝神盯住水中游鱼，他集中精力时神色严肃，颇倶男人魅力。祁镇重新布置好陷阱，坐在岸边石上捞小鱼苗。

　　不多时，杨弘济手臂骤然下落，鱼叉入水，哗啦啦鱼水翻腾，一条尺余长鳜鱼被捅个对穿，猛地一甩，那鱼自空中划出一笔银弧，继而落在祁镇脚边，破口处翻出紧实白肉，鱼鳃不断翕动，鳞片溢血，不住扑腾。

　　祁镇连忙去扑那鱼，谁知那畜生垂死挣扎，蹦跳不休且滑不留手，生生挣脱开去，硬是顽强地在礁石上蹦跶，妄图接近水源。

　　杨弘济反手将鱼叉掷出，只听嗖地一声破风，木鱼叉竟毫厘不差地穿透鱼眼，直钉入石缝之中！

　　“用网罩着鱼，”杨弘济招手，“把鱼叉拔下来给师父。”

　　祁镇屁颠屁颠跑去，两手握紧鱼叉，却使出浑身劲头也无法撼动分毫。

　　“师父来。”

　　“不用！我自己能成。”祁镇手心出汗，在衣服上蹭一把，一脚蹬住石头，口中轻叱一声，双膀较力，狠命向外一拔——

　　鱼叉受力脱落，祁镇猛向后摔去，险些栽进河里，一颗石子打中其后腰，锐力骤然向前推了一把，令他勉强站稳。

　　杨弘济收罢手势，笑道：“当心些，衣服湿了没的换。”

　　祁镇挠挠头，将鱼叉掷给他，复拾起鳜鱼，用草绳穿了嘴，挂在树上，继而回去看陷阱里有无收获。

　　正当此时，祁镇突然感到脚下地面轻微震动，遥远处传来撼天动地一声兽哮——

　　朱祁镇瞬时呼吸一窒，大喊道，“师父——！”

　　“趴下！”

　　祁镇应声匍匐，说时迟那时快，鱼叉咻然掠过祁镇头顶，只听身后一身嘶吼，地面剧烈震颤，巨型凶兽奔出丛林，竟是一头长逾九尺大棕熊！

　　鱼叉横贯棕熊左肢，从肩背穿出，血水顺鱼叉向下流淌，棕熊受剧痛所激，双目发绿，口中滴滴答答垂下恶臭涎水，前肢腾空猛然站立，喉中不断发出可怖狂吼，地动山摇地朝祁镇奔来。

　　杨弘济单手按石，一个鹞翻，自湖中窜上岸，赤足狂奔。

　　“镇儿莫怕！”

　　不知是否紧张到极处，祁镇感到那巨熊口中恶臭已至鼻端，熊掌带起雪粉簌簌扑在面上。电光火石之间，杨弘济猛地跃起，飞腿踹熊头，这一脚力敌万钧，直令那猛畜打个趔趄，朝后倒退几步，不住晃动巨大头颅。

　　杨弘济单膝落地，缓去冲势，与棕熊对峙。

　　“师父，”祁镇喊道，“鱼还在树上！”

　　“到师父身后去。”

　　棕熊仰天吼叫，以前肢捶打胸膛，继而大掌生风，骤然朝杨弘济袭来——

　　杨弘济一个矮身，堪堪避过，紧接着一脚蹬住畜生下肢膝骨，借力向上，反腕抓住鱼叉，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大喝一声！

　　鱼叉应声而出，伤口撕裂处血如井喷，棕熊疯狂怒吼，奋力拍打，杨弘济举拳格挡，一拳痛击畜生左眼，那狂畜颅骨寸裂，登时口鼻溢血，向后仰倒，轰然在雪上砸出巨坑。

　　“它死了？”祁镇自杨弘济身后探出头来，“被师父一拳打死了？”

　　“没死。”杨弘济手掌屈张攥拳，指节处些许红肿，笑道，“师父哪有那么厉害？”

　　棕熊血染了一片白雪，躺在雪坑中粗喘，喷出大团白气，一只眼珠垂在头侧，显是失了斗志。不多时，跛了前肢唉唉叫唤着奔进林子里去了。

　　“我们不抓它么？”

　　“抓它作甚？”杨弘济自树上摘了鱼，“它是头老畜，肉定不好吃。”

　　“乘胜追击啊，”祁镇道，“若不一举将它宰了，等它养好了伤，定要回来吃我们！”

　　杨弘济无奈笑道，“本也是因你我喧嚷，将那冬眠的棕熊吵醒，它又没甚错处，无非是发发床气罢了，何故要伤其性命？再者说，那畜生皮肉老得紧，师父就算是再打上十拳百拳，也不见得能置它于死地何不放它一条活路去。”

　　“原来武松打虎是骗人的。”祁镇失望道。

　　“武松是何人？”

　　“我偶像。”

　　“偶像又是何物？”

　　“就是……”祁镇来垂头绕罢两圈，蹭地窜上杨弘济后背，“现在我的偶像是师父了。”

　　杨弘济双手被在身后，牢牢托住小徒弟的屁股，“陷阱里捕了只野鸡，你信不？”

　　“信，师父说什么我都信。”

　　被鱼篓子扣住那野鸡已百无聊赖地下了一窝蛋，见杨弘济背着祁镇姗姗迟来，登时做出些惊恐样子，叽叽呱呱挣扎不休，继而被倒提起来，抖落三五根尾羽。

　　杨弘济反手把几枚野鸡蛋揣进祁镇怀里，道，“刚下出来，还热着，你暖暖手。”

　　“上头沾了屎没有？”

　　“干净得紧，揣好了。”

　　祁镇宝贝似的拢进手里，两指捏着朝向阳光看，忽见天边升起一簇耀目白光，如同夜里流星一般，极快地划过天幕——

　　杨弘济似有所察，骤然仰头望向天际。

　　“师父，”祁镇举起野鸡蛋，“那是什么？”

　　“穿云箭，”杨弘济道，“袁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