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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参水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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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抄近路,走小道,翻山越岭,一路过甘凉,淳平,取道居庸关。至太原时祁镇吃多了辣子跑肚拉稀,不得不在驿馆停留数日,如此一来,一行人辗转周折近月余,春打六九头时方进了顺天府地界。
惊蛰一过,莽原之上春风不速,却如同蛰伏巨蟒,倏忽之间劈天而起,春雷一声,惊天动地。
“师父,”祁镇无力伏在马背上,“这马太颠,马鞍硌得难受,我中饭都要吐出来了……”
“过了前方城门,便入京城地界,”杨弘济无奈一笑,“不成你下来走走,你且瞧瞧狗剩,年纪这般小,一路上都没叫苦叫累。”
狗剩被颠得口吐白沫,瘫在祁镇背上,赞同地翻了个白眼。
袁彬嗤道:“娇贵。”
不远处官道上一阵混乱,行人商队纷纷避道,城门大开——
军队整齐划一,前方一人黑铠白驹,甚为威风,显是战役大捷,凯旋而归。
祁镇举目望去,见那将军赪面虬须,且须发皆白,面目沧桑威严,举动之间透出些沙场点兵,血光沾衣的气概,想来必是朱勇。
祁镇低声问:“师父,打胜仗了?”
杨弘济不动声色,远远朝朱勇拱拳见礼。
朱勇昂首矫视,脊背挺直,轻蔑地环看四下,目光未在杨弘济脸上片刻停留,更无下马相认的意思,两脚夹紧马肚子,驱马朝前走,军队尾随入城门。
“嘿——”祁镇忿忿道,“我这暴脾气。”
杨弘济浑不在意,“朱老将军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随着军队走就是。”
祁镇气不过,觉得杨弘济脾气忒好,被人羞辱也不生气,便回头小声叫袁彬,“彬哥儿,彬哥儿。”
袁彬若无其事紧走两步,贴着他站,不耐烦地啧了声。
祁镇在马上直起腰来,贴耳道:“彬哥儿,你看朱勇老头儿的鼻毛都呲出来了,等我当了皇帝,你好好帮他修理修理。”
袁彬欣然点头,目光中颇具赞赏之意,显也是看朱勇不爽许久了。
二人说话工夫,军队之中骨拐出一年轻裨将,面色极白,嘴唇发乌,倒也算五官整齐,一副军师模样。
那裨将及至近前,翻身下马,单膝触地行军礼,低声对杨弘济道:“杨大人回京了,朝廷大兴,百姓大兴。”
“曹大人免礼,”杨弘济抬手相扶,“人多眼杂,回宫再絮。”
“杨大人这便随末将回宫罢,孙太后已等了多时了。”
祁镇问道,“这谁?”
袁彬蹙眉,神色颇有几分厌恶,答道:“阉狗。”
曹吉祥面色稍变,转瞬便恢复如初,圆滑得不见一丝破绽。
祁镇把手拢在袁彬耳朵上,“他没有唧唧哦?”
袁彬道:“没有。”
“蛋呢蛋呢?蛋有没有?”
袁彬漠然道:“应该也没有。”
曹吉祥脸上的笑容渐渐崩裂,不住吸气,勉强维持体面。
杨弘济尴尬道,“镇儿,莫要……”
曹吉祥道:“没事没事,小主子想如何便如何,其实……阉人也是有蛋的。”
“骗人的吧?”祁镇狐疑道,“我看看。”
曹吉祥面色惨白,颤颤巍巍伸手去解裤腰带。
“哎!”祁镇连忙阻拦,“我开玩笑的,你怎么真……”
军裤为方便穿脱收纳,本就只有极厚重的一件,甲胄集中于两膝处,又十分沉而下坠,其上腰带,不打仗时系得松,祁镇话音未落,曹吉祥的裤子已滑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袁彬霎时捂住祁镇眼睛,杨弘济一把抓住曹吉祥裤子,朝上一提,屁股上白花花的肉甫一见光便被遮个严实,堪堪避免了青天白日赤裸下身的尴尬。
曹吉祥眼眶发红,朝杨弘济投来一个感激不尽的眼神。杨弘济却不曾留意这神色,峻容怒视祁镇,似在责备。
这是祁镇第一次看到师父露出这样的表情,严厉的,责怪的,带着失望的,他躲在袁彬的指头缝里,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气愤。
“师父……”
曹吉祥七手八脚将腰带系紧,杨弘济一言不发,牵着缰绳朝前走,再不去瞧他一眼。
师父真的生气了,真的不搭理自己了,祁镇心里发慌,在马上够不着杨弘济,想下马又够不着马蹬子,深感腿到用时方恨短,只得向袁彬求助,孰料袁彬见死不救,视若无睹,大步朝前走去。
军队一路过顺天府城门,穿东华门,自五凤楼分道——兵将随朱勇至校场点卯,曹吉祥与杨弘济几人顺乌衣巷入后宫,见孙太后。
所过之处,宫人避而行之,莫敢冲撞。
明朝皇宫土木闳历,朱元璋本是草莽出身,在南京时对权利把控格外上心,事事不肯经他人之手,倒对宫殿建造不甚在意。到朱棣迁都北京时,老朱家才算是出了个懂得享受生活的皇帝,建筑工事大兴土木,成就了如今的顺天府。
祁镇蔫头耷拉脑,霜打茄子似的趴在马鞍上,直勾勾盯着杨弘济后背看,浑不在意一会儿要见的是王母娘娘还是黑白无常。
“哥……”狗剩轻声问道,“你惹杨叔叔生气了么?”
“我……我……”祁镇委屈得咂吧嘴,“我也不是故意要……谁知道他裤腰带那么松,嗳……”
“道个歉,道个歉就好了。”狗剩像个小大人似的正色道,“杨叔叔那么疼你,肯定不会怪你的。”
曹吉祥将四人送至坤宁宫殿下台阶处,卑躬屈膝道:“末将一身血污,不宜入殿,杨大人与袁指挥使,请自去罢。”
杨弘济点头道,“有劳。”
曹吉祥虚弱一笑,转身欲行,祁镇这才看见他背上铠甲被利器划开,行动之中铠甲分合尚不可见,此时略一站定,却见那鳞甲之间的皮肉上,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哎!你!”祁镇失声道,“你后背!”
曹吉祥诚惶诚恐,回头道:“不碍事,皮肉伤,末将自己上些疮药就好了。”
“那不成,都发炎了!”祁镇十分愧悔,认为自己方才在闹市之中,折辱了一个年轻士兵的尊严,坚持道,“你上太医院,赶紧缝两针,这么深的伤口不赶紧治,一准儿死人的,快去快去。”
曹吉祥进退两难,杨弘济在他肩头拍了拍,“且去太医院包扎,找院筑章弥,他的医术信得过。”
曹吉祥连连称是,躬身朝祁镇拜了拜,算是承他这份情,兀自去了。
杨弘济依旧板着面孔,但周身气场明显软化些许,朝袁彬道,“袁正使离宫数日,想必镇抚司中积了不少事,再者,先皇时便定下飞鱼服不可入殿的规矩,便不邀袁正使一同进殿了。”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袁彬置若罔闻,手臂圈着祁镇,将他从马上抱下来。
祁镇马背上待久了,大腿内侧皮肉磨得疼痛不已,想必已红肿破皮,又不好意思直说,咬牙忍着,甫落地便一个踉跄。袁彬手臂一横,将他揽住,令他勉强站稳。
“谢了,彬哥儿,”祁镇龇牙咧嘴道,“你先回,我办完事儿过去找你哈。”
袁彬漠然不语,须臾朝他脖颈上掐了一把,提刀走了。
杨弘济默默撤回伸出的手,干咳一声道,“走罢。”
“我呢,”狗剩问,“我还用跟着么?”
“你必得跟着。”杨弘济答道。
三人走到殿门口,两旁宫人太监禀退,祁镇仰头,去看那大殿门楣八宝镏金三个大字:坤宁宫。
他隐约觉得此处阴风阵阵,大门之中涌出骇人的阴寒,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就是这扇大门,成为改变祁镇命运的转折点。
坤宁宫门槛颇高,祁镇抬起腿,杨弘济提醒道,“左进右出。”
连忙换了左脚,方才迈进正殿,却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那声音甚是凄惨,尖细锐利,如同刀尖划过铁皮般刺耳,祁镇猛吸一口气,一把抱住杨弘济胳膊。
锦衣卫左右手持廷杖,正在大殿正中殴打一人,三指粗铁棍轮起来咻咻生风,棍棍入肉,地上那人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臀上血肉模糊,额角冷汗淋漓,大声求饶。
廷杖方收,自大屏风后传来低沉女子之音:“怎么停了,哀家数着,未到三十。”
杨弘济朝屏风处抱拳,“太后,微臣带小皇子归来。”
屏风之后蓦然一阵响动,孙太后在宫人搀扶之下缓缓走出来——那是一位姿容极普通的妇人,无亮眼之颜色,亦无可咀之余味。穿着又素净寡淡,唯发髻上一柄凤穿牡丹金步摇增色,顶多算得上中人之资,且双眼大睁,瞳仁里却毫无光彩,的确是盲目。
只观她杖责太监,便知这女子雷霆手段。祁镇心中一撇嘴,容貌一般,心狠手辣,不知自己那死鬼老爹瞧上她哪一点。
两名宫女搀着她绕过被打昏的太监,孙太后伸直手臂,枯瘦指掌于虚空中一抓,“我儿在何处?”
这女人的眼仁一片漆黑,如同深渊,祁镇心底里打怵,不敢上前相认。与此同时,狗剩突然摇头晃脑上前两步,扑在孙太后腿上——
祁镇:“?”
“回来,回来,”祁镇小声唤道,“别过去。”
孙太后微微伏下身,干枯手掌在狗剩面上摸索片刻,面上露出些笑意,朝身旁年岁少长的宫女道,“这是贤妃的孩子吧,送出宫时还在怀中抱着,如今也这般大了,先帝给取的什么名字?”
“回太后,”宫女道,“也是祁字一辈,单起了个‘钰’字。”
祁镇:“!!!”
如同一道天雷击中天灵盖,祁镇七窍生烟,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这人,宫中唯有襄王。
——襄王名唤朱瞻墡,是先皇胞弟,并非皇子,宫中无朱祁钰,懂了?
宫中没有朱祁钰。
那是因为,朱祁钰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哥,”狗剩——如今该称呼他为七皇子朱祁钰,对祁镇招招小手,笑着说,“快来啊,哥。”
祁镇浑身颤抖,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窜上脊背,指尖顿时冰凉,朝后退开一步。
“我儿,”孙太后颤巍巍伸出手,空洞的眼中蒙了一层水雾,“到母后这来。”
杨弘济大掌在他背后推了一把,祁镇身不由己,哀求般地低声告饶,“师父……”
“听话,”杨弘济语气生硬,不由分说将他朝前推,“过去让你娘摸摸你。”
孙太后双手出奇寒冷,摸索着摩挲他的面颊,从眉眼到耳后,祁镇不住哆嗦,感觉孙太后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黑洞洞双眼直视祁镇,似乎可以看穿他的灵魂,那双手卡在他的脖颈上,掌心布着一层薄茧,似乎随时便要收紧,取他的性命。
孙太后面如冰霜,终于摸到祁镇脖子上挂着的玉佩——昆罡。
良久,她松开祁镇,兀自起身,静立良久,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杨大人,”孙太后道,“烦请取来正大光明牌匾后的先皇密诏,新皇登基,昭告天下。”
“是。”杨弘济应道。
鞭鸣三声,天下大白。
这一年,明英宗朱祁镇初登大宝,国号正统,大赦天下。
——————————第一卷 封城十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