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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掌间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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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五贞观已是傍晚,炊烟袅袅,疏灯一盏,似在等待归人。
杨弘济与祁镇大手牵小手进了禅房,见狗剩与徐有贞架着小炉子,火中正烤几枚焦黑红薯。狗剩直勾勾目视前方,徐有贞兀自打坐,低声道,“彩天地之精华,吸日月之灵气”。
“臭和尚干啥呢?”
狗剩哇一声哭出来,“哥——!你再不回来我就要饿死啦——”
杨弘济把刚摘的松果剥出来给狗剩,祁镇问道:“袁彬没做饭么?”
“他下午回来倒头就睡,怎么叫都叫不醒,”狗剩大声控诉道,“后来好不容易醒了,一脚把我踢出来了!”
“那臭和尚怎么回事?”
“他,他,”狗剩吸了吸鼻子,“他说这叫节……节能模式,少动弹,少消耗。”
“伙房还有粮食么?”杨弘济道,“我去做饭。”
“师父,我跟你一起……”祁镇腿上拖着狗剩,一瘸一拐地跟杨弘济去伙房,甫一走到门口,便见袁彬怀抱绣春刀,冷漠地倚门而立。
“彬哥儿,”祁镇秒怂,狗腿道,“睡醒啦?睡得好不好?要不再睡一会儿?我正教育狗剩,怎么能影响彬哥儿睡觉呢师父你说是不~”
杨弘济强忍着笑,在徒弟谄媚得冒烟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袁彬大步入内,一把揪住祁镇后脖领子,面无表情朝外拖去——
杨弘济面色一变,伸手阻拦,“袁正使这是作甚?”
“戌时。”
“戌时!”声音渐行渐远,“彬哥儿教我功夫,师父先做饭……”
杨弘济望着二人背影,两指一弹,张口接下一枚松子,摇头笑了笑,朝伙房走去。
崖边山风烈烈,袁彬随手折一根杯口粗松枝,“看好了——”
手腕一抖,松枝灌力如刀,遽然划破夜空,矫健身形自空中一转,继而撤步九宫,一招一式,走得尽是刚猛路子,松枝每每横劈,便激起劲风呼啸。时而化刀为棍,灵活运转,月色之下,人棍合一,颇具开山裂石之势。
袁彬沉声暴喝,一招掀波逐浪,松枝触地,骤然一声脆响——
“好——!”祁镇鼓掌叫好,“厉害厉害!”
袁彬双拳抱一,收了势头,问道,“学会了?”
祁镇点点头,答道,“没有。”
袁彬:“……”
“扎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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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祁镇挪回禅房时,杨弘济正在大门口贴对联。
祁镇龇牙咧嘴,“彬哥回来了么?”
“早回来啦,”狗剩抢着道,“你干嘛去拉?”
“我……”祁镇坚决不愿意承认自己腿软得走不动路,磨蹭了快一个时辰才爬回来,违心道,“我多练了一会儿,现在乏得紧。”说着假意打了个哈欠。
“乏了便回屋休息,”杨弘济在门脸上各贴一个福字,“先泡个澡,解解乏。”
这一澡泡得极舒坦,祁镇在浴桶里便昏昏欲睡,杨弘济草草帮他搓了胳膊腿,褪去一层皴泥。
“师父……”祁镇迷迷糊糊道,“你说人身上为啥有这么多泥呢?”
杨弘济和缓地解释,“因为开天辟地之时,人女娲大士用泥土造人,故而出汗之时,身体里的泥土便渗出来。”
“师父骗我……”祁镇阖着眼,“人不是用泥捏的,不然我泡在水里,怎么不融化……”
“那是因为在捏罢泥人后,要放在烈阳下炙烤,”杨弘济哄他,“有一次天要下雨,女娲大士怕还没晒干的小泥人被打湿,一个一个拾又来不及,便以笤帚扫,结果有些泥人粘得不甚牢靠,便缺了胳膊,少了腿,变成残障;还有些泥人被碰伤,蹉跎过去几世,就留下了胎记。”
祁镇困得东倒西歪,脑袋倚在杨弘济怀里,呢喃道,“就像……我耳朵后面的……胎记。”
杨弘济起身,将他赤条条捞出来,以大褥单裹了,抱到床上,复寻了他的脏衣服,兀自到井边打水搓洗。
半夜,祁镇从床上坐起来,右脚穿左鞋,忽忽悠悠出门了。
杨弘济方才把他的衣裳挂好,便见他晃晃荡荡往外走,问道,“起夜去?”
祁镇含糊应了一声,飘飘地拐进袁彬房里。
屋内昏暗,袁彬警觉睁眼,手瞬间按在刀柄上——
祁镇双目微阖,拖沓着步子朝前走,两臂前伸做‘掐死’状,嘴角垂着一滴透明口水,喃喃道,“扎马步……我让你扎马步……”
袁彬一手攥住他两只拳头,翻身将他压倒在床榻里侧,手臂卡在他脖颈之间,轻松制伏。
祁镇双手被制,浑身上下疯狂扭动,又踢又踹,仿佛一条砧板上的活鱼,喉中发出窒息般的嗬嗬声。
袁彬只得将抵在他喉间的肘臂放松,不料祁镇上半身抬离床面,骤然暴起,弓起一个柔韧的弧度——准确地咬住袁彬左耳。
袁彬:“!!!”
祁镇衔着袁彬耳朵,磨牙道,“糊不糊……”
“朱——祁——镇——!”
“服不服!快说!”
月黑风高,一声呐喊划破夜空,呼啦啦惊起无数廊檐上蹲守的寒鸦。
翌日清早,祁镇在自己榻上醒来,惊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狗剩爬过来,小手摸他眼圈,凝重道,“哥,你是不是病了,你的眼睛怎么青了这么大一圈?”
“我不……我不知道啊,”祁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下床,欲照铜镜,却发现鞋也不见踪影,忙道,“师父呢?师父把我鞋穿走了?”
“他们都在外头拾掇东西呢,”狗剩道,“今天就要走了。”
“走了?”祁镇一个鹞子翻身,赤脚跑到门口,“师父——”
杨弘济不在前院,袁彬不知从何处弄了匹马,将褡裢挂在马背上,回头一记眼刀整劈在祁镇面门。
祁镇连忙将脖子缩回来,心中飞快盘算又是何处不小心把他开罪了,又见他脖子僵硬,左边耳朵异常红肿,心说这人怕是没睡好,落枕了,又发起床气呢。
袁彬自衣襟里掏出一物,随手掷来,祁镇使出一招王八入海,轻松躲过,门板咚咚两声响,惊得他汗毛一炸,大叫道,“什么暗器?!”
半晌无人应答,这才探出头来,定睛一看——哪里是暗器,分明是一双纹金线绣靴!
“新鞋!”祁镇欢呼一声,捧着新鞋爱不释手,“彬哥儿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
袁彬不答,沉默地摸摸耳朵,心情好转。
杨弘济提着包裹从后院出来,递给祁镇一枚剥好的熟鸡蛋,道:“蛋清可以消肿,你……镇儿,那不是吃的!”
话音未落,鸡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了祁镇肚子。
“师父,你徒儿太饿了,昨儿个一整天就吃了一碗阳春面。”
“那鸡蛋是给你敷眼睛的,”杨弘济笑道,“今日菜多,有贞大师为我们践行,师父怕你现在吃饱,一会儿吃不下。”
“吃得下,吃得下!”狗剩如同一颗跳跃的肉球,狗儿似的抱住杨弘济小腿,“哥吃不下我吃!”
祁镇一把扯开这狗皮膏药,“哥吃得下!”
杨弘济:“把鞋穿上,地凉。”
祁镇:“哦对,师父瞧见我那双鞋没?床底下也没找见。”
袁彬不耐道:“不是有新鞋么。”
祁镇:“那不成,我那双鞋还没穿破,路上也好有个替换,二来……那鞋是师父给买给我的,做人不能喜新厌旧。”
狗剩:“喜新厌旧,喜新厌旧~”
袁彬目光冷冽,狗剩声如蚊鸣,边对手指边极轻声道,喜新厌旧,喜新厌旧——
祁镇:“师父,我这眼睛是怎么回事?”
杨弘济:“想必昨夜……从榻上栽下来。”
祁镇思索片刻:“我夜里……越过师父,从榻上栽下来,伤了眼睛?”旋点头道,“嗯,合情合理。”
袁彬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揉了揉耳朵。
这是祁镇连日来吃得最饱的一顿,徐有贞怀抱肚子瘫坐一旁,懒散地散了一身日月精华。
相比起混吃等死的祁镇,狗剩显得极其不安,小小年纪便显露出异乎寻常的早慧。待众人吃好,收拾行囊之时,狗剩扯着祁镇袖子叠声问,“哥会带我走罢?哥不会丢下我罢?”
“当然,”祁镇安抚道,“你还得跟哥一起智斗反派,哥以后还得封你当大将军呢……唔,师父,栗子鸡打包路上吃行么?”
杨弘济将龙泉剑剑鞘用布缠裹好,答道,“你喜欢吃就带上。”
狗剩仍不放心,反复确认道,“真带我走,回皇宫?”
“大的走了便走了,”徐有贞靠着火炉打蒲扇,“细皮嫩肉那只,留下罢,山上冷清,便与贫僧做个伴儿如何?”
狗剩大摇其头,连连往祁镇身后躲。
“臭和尚,”祁镇哂道,“行不端坐不正,谁要与你作伴。”
“镇儿,莫要无理。”
“哦,酱牛肉包起来了么彬哥儿?”
袁彬点头,顺手将炸酥和也包了。
狗剩忐忑不安,生怕徐有贞强行将自己留在山上,一直到跟着祁镇下山才勉强把心咽回肚子里。
连着三日地气暖和,山路上雪已化尽,杨弘济牵马先行,袁彬提刀在后,祁镇与狗剩手扯手往下走。祁镇回望一眼,见徐有贞伫立于山巅之上,万丈阳光普照,山风烈烈,令他衣袂摇曳,眉目慈悲,捏指成莲,竟恍如金身神佛一般。
“走了。”袁彬道。
祁镇回过头,清了清嗓子,高唱道:“你挑着担,你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啦啦——”
歌声嘹亮,在山间回荡,徐有贞目送这师徒四人西行而去,良久,轻声应和道:“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
徐有贞广袖一甩,山中立时风起云涌,云遮雾罩之中,哪还见那禅房所在,分明是一堆乱石搭建的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