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岁星聚 ...
-
“镇儿——!”
只这一声便令祁镇鼻头发酸,胸中波澜澎湃,不禁呼喊道,“师父!我在这儿!”
杨弘济纵身越下,轻快落到井底,不及站稳便被扑了个踉跄。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祁镇双手双脚齐上阵,鼻涕虫似的粘在杨弘济身上,亲昵地将脑袋埋在颈窝处,口中碎碎叨念不止,“师父师父师父……”
杨弘济无可奈何,大掌反复拍抚徒弟后背,低声道,“都这般年岁了……猴儿,快下来,让旁人笑话。”
“那师父以后不许随便走了!”
“好,”杨弘济应道,“以后镇儿不派师父走,师父绝不走。”
祁镇这才暂且满意,皮猴子似的跳下来,给杨弘济引荐。
“这是木耳。”祁镇道,“木耳,这是我师父。”
杨弘济朝伯颜拱拳道,“伯颜少爷。”
伯颜道:“你认得我?”
“六年前攻打准格尔部,曾与你父汗有过一面之缘,”杨弘济道,“他是一名真正的勇士,足矣令雄狮折服。”
杨弘济目光坦荡,一身浩然正气,伯颜虽心知他便是杀父仇敌,却被这股浩浩之气所动,打心底里无从仇恨。
“师父,”祁镇抱住他手臂,“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师父在山脚下遇见袁彬,他刚甩去追杀之人,便让为师来此处接你……”
“他呢?!”祁镇跳脚,“他一个人回去睡大觉了?!”
杨弘济揉揉他脑袋,笑道,“他浑身浴血,只怕血气熏着你,便先回去了。”
“彬哥受伤了?!”
“没,以他的本领,对付几个杀手还不在话下。”
祁镇松了口气,爬到杨弘济背上,“木耳,你也来。”
伯颜上前,拉住祁镇,亦攀上杨弘济后背。
杨弘济道:“抓紧了。”旋微微屈膝,双臂平展,大腿肌肉绷紧,向上弹跃而起。一跃数尺,暂为停顿,以掌撑住井壁,双脚再度施力,反复数次,三人终出了井口。
门外两名黑衣大汉守候多时,见小主子露面,忙上前接洽。
伯颜拍去衣服上草屑,张了张口,似乎还有话说,却碍着杨弘济在场不便多言,杨弘济察言观色,大掌在祁镇背上推了一把。
“你们小哥俩儿也算同生共死一回,去聊聊,”杨弘济背过身,朝远走几步,“师父在一旁等你。”
两名大汉倶退到墙根处,拾两根小木棍玩你画我猜。
伯颜似乎难以启齿,踟蹰半晌,复握拳捶了两下胸口,“震天……”
祁镇猛吸了一口气,难以抑制地呛咳起来。
伯颜连忙帮他顺气,似乎又想到某些画面,鼻梁附近皮肤醉酒似的坨红,心中清明,这人既是杨弘济徒弟,想必来日必有再见之时。
“我送你的刀,”伯颜道,“你万要好生收着。”
“那是自然,”祁镇道,“看着很值钱。”
“这是我……”伯颜摸一把他的额头,“算了,你现在还太小,那第三颗夜明珠的含义,待到来日重逢之时,我再说与你听罢。”
“唔,也成吧。”
“那以后,你记得来蒙古找我,我请你喝马奶酒。”
“行!”祁镇道,“我还要住蒙古包,听马头琴!”
“好,我等着你。”
二人依依惜别,杨弘济双手按在祁镇肩头,对伯颜道:“愿来日中原与蒙古,亦能亲如一家,再无征战。”
“总会有这么一天,”伯颜郑重道,“和平也是蒙古人的祈愿。”不舍地望向祁镇,“那我走了……震天。”
“咳,”祁镇点点头,动容道,“走你——”
寒冷的冬日即将过去,墙角一片雪下,钻出娇嫩新草。
伯颜转身,二人背道而驰。
时光没有尽头,其后无论风起云涌的朝堂,亦或马革裹尸的战场,两名少年都不曾想,此去山高路远,一别经年,再相见是何年何月。
清晨空气舒朗,杨弘济带祁镇到城中一条寂静巷子,寻处小面摊落座,豪气地要了一碗阳春面。
“师父,我们就吃一碗么?”
“师父吃过了,”杨弘济摸出三文钱,“镇儿吃。”
“师父又没钱了。”祁镇扶额,掏出蒙古刀来抠上头镶的夜明珠。
“别!”杨弘济连忙制止,“此物甚是贵重,有朝一日,或能保你性命,千万不能损坏。”
祁镇只得作罢,双手托腮等面煮好,从头到脚打量师父。
杨弘济瘦了些,眉骨略微凸出,眼中稍现疲惫,下颚隐约生了些新鲜胡茬,仿佛一名落拓潇洒的游侠。
“师父不是打仗去了?怎么几日功夫便回?”
“师父在麓川与朱勇将军碰头,将虎符交于他,便马不停蹄赶回来见徒儿。”
祁镇把脑袋搁在杨弘济臂弯里,绵羊似的撒娇,“师父~~~~~”
杨弘济道,“你这猴儿,这般顽皮,想必师父不在身边要多吃不少苦头。”
“师父舍不得我吃苦。”
“自是舍不得。”
说话间阳春面热腾腾上桌,童叟无欺一大碗,面条细白紧实,上头绿莹莹缀几丝葱花香菜,两点陈醋浇头,一颗阔脆小白菜,香气四溢。
祁镇腹中空空,被这香味儿一激,险些落下口水来,不由食指大动。
杨弘济取筷子在袖口上擦擦,递给他道,“吃罢。”
祁镇吞下口水,“师父也吃。”
“师父不饿,”杨弘济道,“师父喝汤就成。”
祁镇眼泪汪汪,“师父不吃,我也不吃。”
“你在长身体,如何能饿肚子,听话,吃。”
“师父——”
摊主简直要被这对师徒矫情死了,牙根底下阵阵翻酸水,忙不迭再盛一碗,“得得得,这碗算我请二位的,您二位赶紧吃完了赶紧走,小摊还得做生意呢。”
祁镇与杨弘济对视一眼,在桌子下头无声地击了个掌。
待二人吃饱喝足,抄小路回山,路上祁镇将昆罡玉佩取出来,一五一十把昨夜之事交代了。
“是师父救了我性命。”
杨弘济摩挲那一道裂痕,半晌道,“是你父在天有灵,护你周全。”
山路上积雪初融,杨弘济仍将祁镇背着,怕他湿了靴袜。祁镇伏在师父宽厚的肩头,有一搭没一搭与他说话。
师父的肩膀安全而平稳,令他无比惬意。
“我们快要回皇宫去了么?”
“对,”杨弘济道,“师父要跟你说说宫中之人。”两手朝上托了托,“孙太后是你生母,前朝朝堂上有贤相名号共有三人,并称三杨。”
“‘东杨’杨荣,主力内阁中事,镇儿若于政事上有不解之处,可与之商讨磋磨,多听政见,少发言论。”杨弘济顿了顿,似在措辞,“‘西杨’杨士奇……”
“哈士奇?”
“杨士奇,”杨弘济纠正道,“杨大学士官居太傅,素以学行见长,镇儿可与之探讨治学行文,他宿儒孔孟,为人稍显古板,你要虚心求教。”
“还有一个呢?”
杨弘济笑道,“还有一个便是你师父。”
“……”
祁镇猛然想起那绸缎庄老板王直,临行时的确在自己耳边说道‘南杨杨溥’。
“师父!”祁镇呼啦勒紧杨弘济脖子,兴奋道,“你叫南杨杨溥?!你是……复姓?”
“南杨是号,”杨弘济简直没脾气,对徒弟清奇的脑回路无话可说,挫败解释道,“你师父姓杨,名弘济,字溥,号南杨居士。”
“哦哦,古人真是麻烦。”
杨弘济举头眺望山巅,大雪盖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丛峦峻岭寥杳无声。豪迈道,“千百年后,你我皆为古人,镇儿要做名垂千古的贤君,为后人所称颂,不输乃父。”
祁镇蔫头耷拉脑,看来死鬼老爹的阴影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摆脱了。
“那个朱勇将军,他姓朱,也是皇子么?”
“平阴王朱勇,乃是三朝老臣,他与皇室算有些亲故,若论辈分,你当尊称一声六爷,朱老将军为人忠勇无双,我辈楷模。”
“师父,此处就咱俩,不妨直说。”
“朱勇此人胆识有余,谨慎不足,脾气甚暴躁,你凡事少与他商量,”杨弘济叹了口气,“他也是个可怜人,三个儿子皆战死,膝下唯一个孙儿,名唤朱逢春,自小性格软糯,胆小怕事,却精于小利,善于推诿,当不得大任。”
“既成不了材,那等来日朱勇死了,找理由削了他孙子的爵位,圈起来赋闲如何?”
“朱勇三朝老将,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待朱勇死后,你若孤立于其孙,于朝堂无益。”
“那……教他孙承祖业,席个爵,上朝议事呢?”
杨弘济摇摇头,“俸禄不可白食,无用之人不可过于依仗,他必延误军机,令枢纽阻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把他宰了?”
杨弘济发出噗一声,继而爽朗大笑,后背震得祁镇耳朵发疼。
“杀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杨弘济道,“你可以小错为由,降其官职,将他调离枢纽,做轻差,加重禄。朱平懦弱,必会惶惶不安,日夜忧思,或称病,或辞官。”
“对!”祁镇拍手,“等他自己不干了,朝堂上那些党羽就算想找茬,也说不出什么来!”
“孺子可教。”杨弘济反掌拍拍他的屁股,“那边松树上结了松塔,师父给你摘。”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