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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贵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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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涩的风婆娑着大地,微惺的天色中撑开一抹冲破云霄的润红,红霞的下方是这座被沙漠环卫的都城,沙漠里的黄金都——沧都。
不过拂晓,沧都最繁华的长街上就已填满了各色的声音,烧饼店的叫卖声、卖艺人的悠扬古调、背夫的抱怨声或许还交夹着老板们粗粗的叫骂声,合成一片喧阗。
而长街转角不起眼的深巷之中,温雅的客人正踏着一地枯叶走向孤敝的茅屋,含笑轻叩门扉。
“谁啊——”紧随着嘟嘟的敲门声,是屋内一个童子懒懒的呼唤,极不耐烦的。
那扇残破不堪的门“吱嘎”一声拉开一道小小的缝——不像是被拉开的,倒像是被那干涩的风一下吹裂开来。门内探出一个小小的头,睡眼惺忪的童子显然极不情愿,正要抱怨几声却被眼前温雅的客人玉一般温润的笑意所诧愕,半晌才顿顿地开口:“这这……您是……墨……”
门外的客人缁衣长袍,手执一条长长的画筒子,看似风尘仆仆而来,而长袍却未沾染一丝沙土。他启唇轻笑:“是墨玉,墨玉回来看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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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乌珠,白玉子。
一桌残局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迎着窗匣内透出的熹微晨光散出一片古拙的光华,似乎和这家徒四壁而鄙陋不堪的茅屋格格不入。
桧木的八角桌案旁杵着一尊雕像,白须如许,灰发低散,唯有那尊“雕像”鼻息间时而的吐纳让人恍然惊觉,那竟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
“老师。”门外的客人逆光站着,水墨色的眸子里闪过一抹鲜有的柔和光晕。
半晌,那尊雕像才似恍然有所闻,搁在桌案一角的手微微抬起,露出袖口内干巴巴的手臂,那双爬满了藤一般的伤痕的手臂,像是苍劲的古松,似乎无声的诉说着那些陈年的往事……
公子墨玉迎着光踏入屋内,温润的目光环视一圈,又回到老叟身侧的那盘玲珑的棋局上:“三年了……老师居然还没有毁掉它……”
干瘦的“雕像”磕着的双眼微微抬起,他似乎是想笑,可嘴角的挑动却使那张本就皱起的脸愈发抽搐,“咳……啊哈……”
那低沉嘶哑的声音简直如同鬼嚎,而公子墨玉却恍若未觉,侧身向后方的童子轻轻一笑:“烦劳你为老师盛一碗水。”
童子应声而去,神色中早没了方才的不耐烦。望着那远去的小小身影,墨玉笑道:“学生以为老师归隐后真的不再收……”
“咳咳……”干瘦的老叟又是一阵低咳,眸光却是鲜有的柔和,“那是少夫……咳……我的曾孙,杞少夫。”
曾孙?杞门尚有骨血!
瞬息的惊愕后,公子墨玉皱着眉快步上前扶住想要下榻的老叟——干瘦的老人轻得似乎没有重量,公子微微一叹,缓声道:“老师的身体似乎……”
“老朽活不了几日啦……”那双微合的眸子里爬满了沧桑,却又有一种看透人世的豁达,像是智者的低吟,亦浓亦淡,“不过,咳……孩子,你比我想的要早……来的要早……”
杞门老叟飘忽的目光微微转向来客背上的长卷上,微启唇:“我以为,两年前你留在那儿……”
“两年前……”公子墨玉的眸子闪过一丝嘲讽,“两年前,我接受广陵的封地,只是为了开始答应老师的事。”
“你没有忘记……这……咳咳……很好。”杞门老叟颤巍巍的手拂过那卷起的画幅,轻轻笑了:“那么……就让老朽见识一下,丹青手笔下的九州!”
骨感的指节叩响桌案,公子墨玉的指尖划过长卷一角黑色的墨点,凝眸,轻笑:“东夷的胥烽关,极临朔海。”话语有一刻的停顿,似乎是在回忆,“在胥烽,我还并不知道老师想让我做什么。”
“哦?”
“捷报频频、民生安定的大泽地,呵……老师早就知道我会看见的一切。”公子温雅的容颜上划过一丝嘲弄,不等杞门老叟答复便兀自接了下去,“我开始明白老师为什么离开……”
是的,大概没有人能够忍受自己深爱的土地被摧残被蹂躏——不是被外邦夷族,却是被与你留着相同血液的族人所践踏!
“大泽地……还是那样么?”
消瘦的老人凝望着画卷的那一角,颤巍巍地伸手拉近了油灯,墨色的丘陵和朔海的暗潮在跳跃的油黄光辉中闪动,昔日的繁盛与颓唐皆是历历在目,那块曾经让他呕心沥血的土地,那块曾让他快活曾给他累累伤害的土地,为何……为何如今他竟会不敢触碰?
老人微合的眸子里流泻出一种倦怠,只有他那个年纪才会懂得的倦怠。
他的目光扫过身侧的学生,微微一笑:“这两年……咳,你似乎看见了比我想到的更多的东西。”
“这很好,它们,会教会你书上没有的东西,不是么?”
“或许。”
“其他呢?”
顺着老师的目光,公子墨玉也望向他笔下整条绵延的边防线。这一次,话语中听不出一丝多余的情绪:“我只能说,它们曾经是,大燕的骄傲!”
曾经?!杞门老叟想要冷笑,不料却又是一阵咳嗽。
公子墨玉微有担心地将老师扶住,却见老人微微摇了摇头,他不由无奈一笑:“老师还是那样固执……”
“那么,”老人的目光有一丝尖锐,转瞬又停留在画卷上:“墨玉难道不是当年的墨玉?”
“在那儿,”似乎是答非所问,公子墨玉在画卷上老师凝望的康山上轻轻一点,浅笑:“我看着成千上万的饿殍腐尸山野被蚂蝗、虫蚁啃食,看着那些卑微的征夫啃着草根在大荒之地为康山刺史的宅邸而抛洒血汗,而他们的刺史却享受着歌台舞榭的笙歌之乐!我曾经执着地相信……如果不是因为一个暴虐的君上,大燕绝不会落到如此狼狈之地……但似乎,远非如此。恶疮早已遍布,在光明所难以企及的黑暗之中。”
“蓬莱之地,从来都是不存在的。这两年的车辙轻易就碾碎了昔日的执着,或者说,”墨玉微有自嘲的一笑,“幼稚。”
杞门老叟静静观望学生的神色,继续问道:“我说过,你比我预想的要早来。”
公子侧转目光,水墨色的眸光交错着冷寂,剑眉微挑:“三年前从寰阳仓皇离开时,就开始明白,时光永远不会停下来等谁。那些,”他顿了顿,“我不会再让它们发生第二次。”
“很好。”
沉默良久,杞门老叟微微摇动手中的油灯,沙哑的声音低低道:“你记住,那些地方,总有一天,你还会回去。”
“嗙!”手中的瓷碗猝然落地,刚踏入门槛的童子被眼前霍然窜起的火星所惊愕,扬声呼道:“祖父——你!”
与此同时,温雅的公子也似被老师莫名的举动所惊愕,失声道:“老师!”
——他居然要烧掉它?!
油灯的火苗一霎窜起,跃动在宛若镌刻了一片水墨河山的长卷之上,烧焦的灰烬在空荡的屋子内漂浮,幽幽的,好似含着怨念的不死魂魄。
许是呛到了烟气,老者拂袖一阵咳嗽,喘息着迎上一双疑惑的目光。
他微弱而有力的声音荡在屋内,和那些扬动的灰烬一般飘忽——“这三年来,我要你走的每一步,价值绝不仅仅在这区区一幅长卷之上。天下风云际会,但万变不离其宗,为师要你明白,天下之行始于足下。”
温雅的公子少有的面无表情,好似那些昔日的悸动昔日的骄狂昔日的盛气早在这之间的少许年华中被命运的洗礼所涤荡。
他垂下了眼眸,习惯性地将眼中的感激与动容收敛,淡淡开口:“我记住了。”
——我记住了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也记住了老师的教诲!
老者似乎微微笑了,尽管那张被病痛折磨地已经开始抽搐的脸庞几乎难以表达任何感情。
他的目光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有力,气息也开始微弱,眼前的世界恍惚有些许混沌,他试图将目光挪向窗外——窗外早春柔和的阳光不知何时已被收拾干净,余下的唯有一片沉寂的阴霾。
此刻,他却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感觉到喘息的困难,他只是再一次想要遥望那个遥远的地方——他魂牵梦萦的故都,只是很快,眼前的一切转为了黑暗。
而半只脚踏入屋内的杞少夫只听见祖父在倒下前唇角蠕动的一声低喃。他似乎试图呼唤谁,又似乎只是发出一声悲哀的叹息……
倏忽之间,风雨欲来,雷鸣轰隆,淹没了沧都一角谁的仰天悲号!
绸紫的惊云蓦然崩裂,犹如多年前哪个意气飞扬的黑衣少年震耳欲聋的呼喊——“予愿以大地为席,苍穹为盖,山峦为琴,苍生为谱,抚平天下!”
那是谁?
那是曾经的你,还是昔日的我?
然而如今,只有一个冰冷的躯壳在岁月的蹂躏下投奔另一个世界,一个温颜的公子将他年的飞扬跋扈无声收敛……
灯枯油尽,那张宛如被时光捏皱的脸庞袒露出一丝微妙的忧思,无神的双眸依旧直直望向天之遥处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杞少夫扑向咽气的祖父时,一贯淡然清浅的公子庄重地单膝跪地,在少年亦悲伤亦错愕的泪光中,向他的老师肃然俯身一拜。少夫眼里那个身影微微有些颤抖,氤氲在泪光之中——却不知道颤抖的是那个莫测的公子还是自己。
杞少夫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即将与他的命运交错的人那一刻低声的话语——“老师放心,墨玉还是当年的墨玉。”
“少夫,总有一日,我们要将老师的骨灰撒在大泽地上……”
低沉而隐忍的嗓音砸在少年心头,每一个字都有如千钧,杞少夫仰起头,正对上公子墨玉水墨色的眸子里闪烁的冷涩寒光,宛如雷电,交加着积年的沉痛,和某种此刻的他尚且不能读懂的东西……
而窗外,雨,终于开始倾盆而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