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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沧都 ...

  •   出了雁凉关便是广袤无垠的沙漠,卷起烟水帘子,迷蒙的黄沙中唯有那一轮滚圆的孤日悬在半空。遥遥地,尚能望见烈日下焦灼而疲惫的骆驼队在赤金的沙尘里缓缓前行。
      顾及初春肆虐的风暴,老葛一路上愈发快马加鞭。颠簸的车程连上好的良驹也熬不住,愣是累死好几匹。
      直至安全抵达衡州境内,已是第三日的迟暮时分。

      好不容易到了驿站,一行人颠簸了一路皆是疲惫不堪。
      萧纥与萧珩率先下马车,换上早已备好的良驹,也不休憩片刻,便御马直赴衡州打点。

      凤凰儿却是倦怠极了,身子骨都似散了架般酸楚不堪。一下车,烟紫的披风便瞬即染满风尘,更叫她一刻都不愿多呆,立即由月裳陪同着进了驿站厢房。

      待沐浴更衣完毕,搀着曼陀罗花瓣的温水拭尽了满身风尘。
      “小姐只怕真要赛过仙女了。”月裳服侍她穿好锦罗华衣,轻笑着赞道。
      凤凰儿却只是淡淡瞥一眼妆镜前杳渺水雾中那张清绝的容颜,莞尔而笑,只把目光瞥向了窗外。
      窗外是迤逦不绝的沙漠,一轮橙红的圆日挂在驼峰般的沙丘边,红光四射,惊起了满心的苍凉与壮阔。

      某一刻,萧毓苓的目光有些许停滞。
      她不觉想起,曾有人和她说过,沙漠的落日最绚烂也最壮烈,叫人毕生难忘——隔了那么久,她本该忘得一干二净才是,却又偏偏记得那般分明。

      “啪”。手中发簪兀然折断,细碎的木屑刺得她生疼。
      一旁的月裳听见了响动,回过身子,亦惊诧亦焦急地望着萧毓苓被木屑割伤的手,正想说什么,却生生被女子清冷的眸光惊了回去。
      ——只是一霎,恍如错觉,她宛然觉得自家小姐那双凤眸竟是那般冷如清霜。
      而转瞬,那女子眼中却早已抚过方才的清冷,眺望着沙丘尽出依稀可见的衡州城,嫣然笑道;“阿裳,终于要回家了。”
      她唇角那一弯扑朔的笑意宛如浴池里氤氲的水汽,叫人隐约看不清晰,而凤眸却愈发黑得惑人,径直投向那个既定的方向——衡州,沧都。
      月裳虽是惶惑却也只得不动声色地应声,垂头小心处理那纤纤玉指上的伤口。

      短暂休憩了一夜,浩浩荡荡的车队次日整装待发。
      马鞭落地,尘埃飞扬,而萧毓苓坐在车内目光却是幽幽的。她似乎早已习惯,总这样,被颠簸的马车,仓皇地载向未知的命运。
      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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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州处边塞,四望者皆茫茫黄沙。南连大燕、东临南隍。沙漠潦水,山川险峻,且内有衡水贯之,雨则俄顷水逾十仞,晴则清浅可涉,实塞北控扼之冲要也。时人谓其可并凤城、绛都、屯岫为天下四城。
      ——《衡州志》

      天色入暮,凉风几许吹散了天近处的一派驼云红霞,将宝蓝的夜幕缓缓拖出。高悬的明月却光华不减,乘着料峭之风,睥睨苍穹,俯瞰大地。
      较之往昔,这一年的衡州不免多了几分喜庆喧阗。

      这个似被荒弃在沙塚之地的孤州好多年都不曾这样热闹过了。且不说那满街未曾卸去的元宵彩灯,便是暮时华灯初上的街头巷尾也照旧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茶楼酒斋借着那份喜气亦是生意兴隆,沧都名楼安景轩更是客满为患,时不时还传出阵阵如潮的笑声。

      “你说这回靖侯可真是要回来啦?”
      “哪能有假!我在穆城担货的兄弟早几日回来说的,关内的消息可还有错!”
      “爽快!”开口的男子举起酒盏便一口痛饮,扬声道:“想来靖侯也有几年没回来啦!往日竟是听人说起他横扫千军的气度,这回好歹能见着一回啦!”
      听了那汉子的话,旁人皆是一阵大笑,只听有人接道:“诸位听大钊兄这话说得,怎么听怎么像闺中娘们似的,真真对我们靖侯望穿秋水啊!”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陶大钊听了又好笑又好气,恼道:“李锦官你说的什么话!想我陶大钊铁生生的汉子,哪能比作个黄毛丫头!再者说啦,靖侯是衡州一顶一的汉子,咱衡州男儿谁不想跟着他驰骋沙场!”
      “这倒不假!”这回众人倒没揶揄他,纷纷赞同。
      隔了会儿,起哄道,“诸位兄弟可知这回还有谁回来不?”
      “呦呦,老赵你又知道了!”
      老赵见人应声很是得意,挑着眉笑道,“这回要是给我说中了,诸位兄弟可都得请我赵某人喝一碗!”
      “去去去!你这老头尽是贪杯的!”
      却见老赵眼睛骨溜一转,扬声道,“这回可真是叫诸位‘望穿秋水’的正主!”
      众人一听那“望穿秋水”又是一阵哄笑,陶大钊却嚎了起来:“老赵你也忒不厚道,锦官笑我一番还不够,你又拿来说事儿!”
      老赵听了这话直摇头,神秘笑道:“说了是正主,哪能还是方才那码事!”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知所以然,却是老赵自个儿憋不住,道破了谜底:“真真一群蠢驴儿!咱衡州的凤凰儿要回来啦!”
      凤凰儿!
      楼中之人禁不住一阵雀跃。因着凤凰儿自小便是整个衡州的掌上明珠,三年前她一病,便不知凉煞了州中多少少年的心,如今听得凤凰儿病好归来,众人的欢喜自是不言而喻,楼内的热烈气氛也愈发不可收拾,笑的笑说的说,好不开怀。

      伙计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好事的阿陵更是一溜烟跑到柜橱前,笑嘻嘻的问掌柜的宝津道:“宝姐姐,那赵老爷说的可是真的?”
      宝津斜一眼阿陵,轻笑道:“你这机灵鬼都不晓得,我能晓得?”
      “好姐姐,你天天随着大小姐,大小姐又和萧家二少……”
      “阿陵!”宝津瞬息隐了笑意,低声喝道:“谁准你嚼舌根嘀咕小姐的!”
      阿陵被宝津的怒喝激起一个激灵劲儿,踟蹰着不知当说什么。好在此时,内堂里跑来了一个小厮低声和宝津说了什么。阿陵晓得宝津定是无暇顾着他,正待走开,却听宝津低头对他冷冷道:“阿陵,你记好,今日你这话唯我听见也罢了,若传出去给旁人、给小姐知道,后果你自己掂量掂量!”
      话毕,宝津冷冷横他一眼,才随着那小厮离开。

      从大厅走入后院,小厮将门拉上,便宛然隔开了堂内繁华。
      宝津一扬首便望见后门外伫着的那个蓝衣少年,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冷颜,那人仿佛就是个雕塑,整一天都不曾挪动半分。
      待宝津走近了,那蓝衣少年便朝宝津微微作揖。
      宝津也欠欠身,强自展开笑颜,口气却没了之前几次的和气,“小公子站了大半日的又是何苦?”
      “南宫妗。”
      听着自家小姐的名讳被人直呼,宝津不觉皱起眉,冷然道:“我家小姐也不知何时回来,公子又没拜帖,宝津实在不好做。”
      “是故人。”依旧是寥寥数字,生冷的口气。
      故人?宝津随南宫家迁入衡州已有四五年,凭着她的记性,但凡是南宫妗的朋友她必是记得的,可看眼前男子的神色却又不像是胡诌……
      宝津正思忖着,身后却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不急不缓,正是安景轩的女当家,南宫妗。

      夜风习习,吹过一瓣云,掩住天畔欲说还休的一勾弯月,却掩不住等下那一袭绚烂的殷红。
      南宫妗执着一盏玲珑灯,微黄的灯火下,但见来人清丽绝尘,红裙翩然——那殷红的绸缎若在旁人身上断然会抢去伊人风采,而南宫妗穿着却再好不过,恰恰衬出几分张扬几分婀娜,那股气韵仿佛都浑然天成,透着淡淡的傲气与妩媚。

      南宫妗斜一眼蓝衣少年便收回了目光,冷冷道:“贵公子想要见南宫却不露面,岂非失礼?”
      “公子久候大姑娘多时。”蓝衣少年自说自话,神色却是泰然,也不曾抬眼,只是侧身虚让。
      大姑娘……这样的称呼,好久不曾听到,自南宫家一步步败落,自五年前她随父亲迁来衡州,便再没人那样唤过……怕真是故人了。
      南宫妗挑眉,嫣然的目光越过蓝衣少年,飘向他身后的那辆精致的马车,最终定格在倚车而立的青衣男子肩头。

      “大姑娘别来无恙。”青衣男子稳稳开口,从车影中悠然踱步而出,在月下负琴而立,笑意清浅。

      “好一个晏清,捧着你那把破琴装神弄鬼,难不成竟是要来闹南宫的场?”南宫妗疏眉一笑,开口便是轻斥,全然不见方才的冷然。
      一侧的宝津却不觉惊直了眼,晏清?晏清!
      难道那人竟是与萧二公子齐名天下的五公子之一的琴师晏清?那个传说单手抚琴便能让孔雀开屏、凤凰来仪的琴师?那个曾让南隍君上两登青庐礼贤下士的公子晏清?

      抬眼间,树荫掩埋了青衣琴师的神色,隔着十丈唯能望见他翻手捧起长琴,伸手轻抚,眼中拂过错落的惜生与歆羡,仿佛那不是一把琴而是琴师活色生香的恋人,半晌才怅然道:“大姑娘纵是忘记了天下人也不该记不起这琴?”

      琴师的敛容惜生叫人动容,南宫妗不由正色那一方端然的七弦琴。
      此琴虽为常见的伏羲式,然琴体纤长、腰形别致,狭而不窄,方正雅致,若一叶长剑,古雅遒劲。月辉之下,古琴墨绿的璎珞的在料峭的春风中微有拂动,宛若蝉翼翩然飘逸,似在诉说经年的往昔……
      南宫妗凝眸良久,黛眉微蹙,昏黄的灯火下唯有宝津察觉到她的纤手轻微地一颤。
      四年了……差一点,她就这样忘了。
      回神时,青衣琴师已近在咫尺,斜着剑眸望她,吐出一声狡黠的轻笑,“大姑娘失态了。”
      南宫妗正待回口,却听得几丈之外的马车内传来一阵低低的轻咳。身侧的琴师却已开口肯定她的猜测;“是他。”
      是他。

      扬眉望去,锦车安然停置在清冷的街角,紫檀木框雕着斑驳的图纹,一帘九华帐内泻出淡淡的龙麝香,衬着熏红的灯火,拓出一方悠然清绝的气度。
      明暗的灯火中,车内之人抬手撩起帘子,敛袍跃下马车,人未近,声已到:“本想小憩片刻,不料却过了时辰,冷落佳人,其罪难赦。”
      那人玄衣金冠,龙章凤姿,狭长的眸子里隐约着清润的水墨色泽,恍惚皎皎月华也为之黯然。

      一样清和温雅的笑意落在琴师身上飘然如斯,而落在他身上却是另一方清远高华的气度,叫人竟不敢直视那人风华。

      南宫妗只是那样静静望着他,隔着匆匆几步,更隔着如需年华。而那人水墨色的眸子里却仍一如昔日的清明深邃,仿佛瞬息,便将她的万般神色悄然吐纳。

      收拾好散落的心情,南宫妗挑起一弯嫣然笑意,仰眸直视那人满冠风华,千回百转,这些年的心事到头却只有一声轻笑,“这些年,可好?”
      “尚可。”依旧是那般风轻云淡的笑意。

      南宫妗目光一旋,笑问,“青鸾夫人可也随公子而来?”

      倏忽之见,春风拂过,鼓起那人玄色的长袍。他水墨色的眸子似划过一丝微妙的锋芒,只一霎便又幻化为了鲜有的冷寂萧肃:“内子亡故已有两年。”
      那样静而平缓的音调,宛若幽兰吐芳,清绝而拒人千里,仿佛不带一点情绪,又仿佛早将刻骨铭心的悲痛研磨成粉剜入发肤。
      “怎么会……”南宫妗不觉低声惊呼,那样婉然芬芳的女子……
      “南宫!”
      晏清的低斥又如醍醐灌顶叫南宫妗浑身一阵,这才意识到方才的失言,不禁愧疚万分,甚至不敢直视街角兀立的玄衣男子。
      “无妨。”他的声音像自遥处传来,空灵的有几分虚无,“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过去?过去的事倘若真能那样过去……
      不,不,他那样的人,是绝不会让它们就那样过去的。
      微微一叹,南宫妗旋即抬眸一笑,“我能为公子做什么?”
      “请带我去见老师。”清和的声调稳稳落地。
      氤氲的夜色中他形影寂寥,南宫妗想要开口,话音却倏忽淹没于城南半空突兀间响起的轰隆焰火声中。

      “啪啪啪啪……”节律的鞭炮声席地而来,前一刻还微显冷清的长街此时全然为城内不知缘由的喧阗所侵染,陷入了某种怪异的“热闹”。
      遥处,轰隆的马蹄撼天动地,携着狂卷的大漠风尘鞭挞而来,给人某种错觉,恍如漫天流火也不过是夜幕被惊起的火花。
      “将军带着凤凰儿回城啦——”擎天的欢呼声自城中传来,冲破云霄,直抵九天,将众人的目光牵引到隔着万家灯火的沧都城南。

      此刻的城南,富丽堂皇的萧府门前,已是旌旗蔽天,车声辘辘,人潮鼎沸,涌满了翘首以待的沧都人。
      车马愈近人潮中的纷繁的议论也自然愈发热闹。

      “不知将军还是不是出关时的那副样子!”
      “我倒更想一睹凤凰儿的倾城之姿!”
      “算一算凤凰儿如今约莫十六七啦!”
      “我们凤凰儿必和夫人生的一般美!”
      众人口中的“夫人”便是萧家已故的主母,凤凰儿的生母华氏。尽管伊人已然香消玉殒,而她的温良之性、倾城之貌却未曾在衡州百姓心中消散。
      “几年前的凤凰儿已是个美人,要我说,如今指不准早赛过夫人啦!”
      “呦呦呦,小兄弟,莫要说的你好像与凤凰儿多熟一样!”
      ……

      “清——道!”

      “鸣——鼓!”

      “靖——侯——到!”

      随着为首赤马上的汉子一声铿锵的呼号,一时鼓声隆隆。而众人只在一片轰鸣之中,看到风一样御马飞驰而过的靖侯和锦车内惊鸿一眸的翩然倩影。

      “小姐,到了。”锦车之内,苏蕊不由扯了扯安然静卧真的女子的一角,再次小心提醒着,“小姐,到了。”
      吮一口馥郁的檀香,锦榻上的紫衣女子懒懒地支起身子,轻快地伸了一个懒腰,瞥一眼一侧眸光盈盈的苏蕊,淡淡道,“不要露出这样张皇失措的神色。喜怒形于色,你就准备这样出去见人?”
      “是。”苏蕊自觉地敛容噤声,拾掇出一个甜美笑容——如同前一夜在萧毓苓的所要她反复练习的一般,清澄无害的笑容。
      “这样就很好,”萧毓苓起身,眼里退去最后一份朦胧,回以一个嫣然笑容,“阿蕊放心,纵然是紧张,也轮不到你我。”

      不过片刻,马车稳稳停下。车外传来萧珩疏朗的笑声和萧纥低沉的音调,“凤凰儿,我们到了。”
      萧毓敛眉一笑,依着衡州风俗扣上面纱,扶起鬓角一支微斜的流云簪,正声道:“阿蕊,启帘。”

      众人但见从车内探出半个身子的女子一袭绛紫长袍,眼如点漆,眉如青黛,如玉的容颜在薄纱的遮掩下似隐似现,宛若婀娜的白蕊隐入浓紫花瓣中,清明中含一份妖冶。
      身披盔甲的将军从容上前,向那女子伸手,冷峻的容颜中晃过少有的温存,“凤凰儿,到家了。”
      凤凰儿亦是浅浅一笑,搭着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翩然落地,她端然振开身畔飞扬的尘土,嫣然的凤眸光华流转,自天苍高悬的圆月落到萧纥眼中,却是舒然一笑:“终于回家了。”

      月满人圆,良辰好景,本已再完满不过,而那女子的笑意却似沧海沉浮,似有几分惶惑几分自嘲,叫圆月也落得几分清冷。

      却不知落月成辉,洒下的又是谁的寂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五.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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