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一.雁凉关 ...

  •   北风呼啸,吹碎西地平线上残阳的最后一抹余辉,血色的红混淆着金沙的稠黄色调,染成天边一道道坑洼的裂痕,将抵过雁凉关半边天的云霞扯得四分五裂,杜鹃啼血般凄厉。
      深紫的夜幕在一侧似猎人般窥探着,恍若顷刻便要伸展手脚,将那些或凄厉或哀婉的余光敛入囊中。
      雁凉关城门的守兵不禁面面相觑,心道,大抵又要变天了。

      关外是广袤无垠的沙漠,抬眼处满目的渺渺黄沙似是没有尽出。近处远处,原先那些依稀有些钝钝的驼铃声也不觉变得仓促起来,似被这杀人的狂风鞭笞而行。
      关内却俨然是一番别样风景。
      华灯初上的穆城在昏黄的天色中带着几分迷离,因着前几日铺天盖地的大雪,似袭了一身白衣般,隐隐然透出几分绝世独立的清傲。长街上行人寥寥,唯有城郊一隅的烟花勾栏边传出胡姬柔肠百转的歌调,或是缠绵或是凄切,一声声、一句句,乱了原先的端庄与岑寂。
      虽有乐音绕耳,这份温香软玉却没能融去穆城的残雪。城内的澜江水早不复春日的绿波悠悠,凝成了一层寒冰,不留情面地将那零碎的枯叶残花也一并冻起。

      天又暗下几分,倏忽间,狂风沙暴惊天坡地般席卷而来,守城的兵卒被乱舞的黄沙迷了眼,恍若看见漫天的黄沙间有一排马车迅急而来。
      片刻之后,当愈渐清晰的马蹄声便从呼啸的狂风中挣脱出来,他们才在惊愕中意识到,那,竟不是错觉!
      那一阵阵极有节律的“隆隆”步调,那一队在蒙蒙黄沙中飞驰而来的马车,它们……它们,竟可以有这样风一般的速度,这样凛冽的气势!
      顷刻,在领头黑马的激昂的长啸中,一排整齐的车队已在飞扬的尘土中骤然停下,叫城门口那些原带着几分惶惑的兵卒一下犹如醍醐灌顶般惊醒!

      守城兵似被这气势迫人的场面震住,竟没人敢上前盘问,值勤的副将程云龙算是镇静,冷哼一声,暗斥这帮守兵没见过世面,挺着腰板一摇一摆地朝为首的马车招摇而去,煞有介事。
      “来者何……”——“人”字尚未脱口,那车夫便已不耐烦地扬手一鞭,朝程云龙迎面挥去,连带他身上一层厚厚的沙土也随之震开。程云龙未料这车夫会有这一手,身形虽极快一闪,手臂上却也没躲过一道血痕,在呼啸的寒风中燃起火辣辣的疼痛。
      这一鞭更叫四下的兵卒愈发摸不清头绪,一下间竟也不敢围上前去,却是鸦雀无声。想程云龙在雁凉关多少也是个人物,素日来作威作福好不威风,今日却在底下人面前失了面子,胸中愣是冲上一股怒气,不由放声大嚎,“好个狗杂种,你他妈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是怎的!敢打你爷爷我?!”
      那车夫却面无惧色,回声骂道,“就尔等鼠辈也敢拦我家少主的车?哼!老子抽你是给你脸,还怕你的脏血污了老子马鞭!”
      程云龙听的面红耳赤,料不到一介车夫在他的地盘竟还能如此嚣张,扬手抽刀正要砍去,却听马车内传出一声轻笑,被沙土染得昏黄的帘子拉开一道狭长口子,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和半块炫金色的令牌。

      那半块令牌并不大,在手的主人的两个拇指尖轻巧一晃,而锃亮的炫金色泽在城门下的灯火中却格外耀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令牌上没有巧夺天工的花式图腾,也没有繁复冗杂的色调,只是直截了当地雕刻出左侧的半个字——但却正是这半个字,叫剑拔弩张的程云龙一霎间面无人色,丝毫没了方才的跋扈气焰。

      “大人看够了我可收了?”车内的人虽是疑问语气,手却在刹那收了回去,仿佛再呆片刻都会污了那面炫金令牌。
      程云龙猛地一激灵便跪倒在地,那把原先耀武扬威的军刀也哐当掉地,竟似它的主人般卑微俯首。
      旋即,他战栗的声音打破沉寂——“小……小、小的狗眼不识泰山,望……”
      “滚。”急促而低沉的一个字掷地有声,全然没有方才的笑意与嘲讽,尽是迫人心绪的威严,生生叫那肆意呼号的寒风也缩回了头。

      一排兵卒不觉寒意剐骨,望着跪倒在地的副将惨白的脸色与扬长而去的车队留下的一排整齐马蹄印迹,良久良久,耳侧仍回响着方才那一声干脆利落的“滚”。
      ——没有一刻的迟疑,没有汹涌的怒意,有的只是军令般的霸道。

      <<< <<<

      沉寂良久的天发出几声闷雷,不一刻,大雨便倾盆而下,竟似憋屈了极久的怨妇一般,将一肚的委屈一股脑儿全部倾泻出来。

      福生客栈的门口缩着一小团阴影,晦暗的天色中唯有细心的人能注意那团棕色的粗麻布里偶尔探出的小脑袋。
      雨势很大,那团阴影又挪动着向红漆大门凑近些去,鼻翼里竟也吸入几分客栈里透出的饭肴香暖。
      福生客栈的赵老板此刻正收拾着柜台,边数点着柜子银子边向内堂大声吼道:“阿桂你这死臭虫,又给我死哪儿偷懒去啦!”
      不一刻,内堂便跑出一个十来岁的大孩子,赔着笑脸乐呵呵的应道:“这儿这儿呢!”
      赵福生本就气这恶棍天气不晓得堵了多少行商之人,生生断他财路,一抬眼又见阿桂那副歪瓜嘴脸,火更是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道:“笑什么笑,你个死臭虫,成日除了笑就知道浪费我粮食!”
      那阿桂是个老实人,挠着脑袋仍是笑吟吟的,赵福生不由翻着白眼啐他一口,望着门外那瓢泼大雨,算时辰已入了夜城门必定关了,也不会再有声么生意,又冲阿桂喝道:“滚滚滚!没瞧见这雨不晓得什么时候停么!还不滚去给我把那门啊窗啊都关紧咯!——喂,你这臭虫,还杵在这儿干什么!滚哪!”
      大堂里虽是人多口杂,但赵福生因着怒气声音却是高八度的,那一口破嗓子到引来了不少侧目,多少都带着些鄙夷与不屑,二楼更有人放声斥道:“吵吵嚷嚷,什么破店,姓赵的你还给不给人清静吃饭!”
      赵福生这几日心里本就不爽快,看二楼斥他之人也不过是个蓝衣汉子,不像什么达官贵人,虽是勉强赔着笑,话却也是不冷不热的:“实在对不住爷,咱小客栈尽是些个粗鄙之人,扰您吃饭还真是对不住了!不过您要真在我这儿呆不下去,不如转去对门的龙佑客栈,哼,只怕有人呐,出不起那钱!”
      楼上那汉子也是性情中人,听不得这酸溜溜的话,正要骂回却被身边的人按了下去。他身旁的黑衣汉子劝道:“何苦和这种人怄气!”
      赵福生也是不知好歹的人,心里知道这帮都是担货之人,这么大的雨除了他这儿也没别的去处,更是放了胆子,吊着嗓子道:“哼,出不起那价就算了,一分银子一分货,几两一夜还图清净!”话到最后,还不忘拖上他阴阳怪气的尾音,听了便叫人心头一记恶心。
      楼上那汉子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一下又窜了上来,一拍桌子怒吼道:“当你爷我出不起那价?老杨,你别劝了,对面那家多几倍的银子老子也认了,好过在这破店受窝囊气!”说着更是一把跳起。
      赵福生一见那汉子真动了怒倒也不敢再吱声,晓得这帮走边关的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暗怪自己方才口没遮拦,心道这汉子不要生事才好。
      倒是二楼在旁的客人都劝他息息怒,有人劝道:“哪能跟他一般见识!”
      又有人道:“可不是嘛!况且如今也不是银子的事儿了,对面那店说也古怪,竟跟钱过不去,还是旺季就贴着那‘近日谢客’的告示也有好几天了吧!”
      “还有这等事?”
      好事者插嘴道:“瞎扯!人周老板可是鬼精鬼精,哪能放着大好生意不做!”
      “哎哎,我那日听对门伙计说是有人早将这店包下来了,一次便丢下张五百两银票,交代不纳闲人,可把周老板乐呵坏了!”
      “五百两?”原来那汉子也不由一惊,插入了他们的杂谈里。
      ……
      那些话不轻不重全落入赵福生耳里,听得他更是不悦。就隔着几步路,对门那点事儿他又如何不知道!只气那周胖子走了狗屎运,这种天上掉元宝的事也能给他撞到!想着想着心下又是一阵不爽,愤愤地将算盘丢到一旁。一抬头,满堂都见不找阿桂,又顾及楼上那汉子,只得压着嗓子唤了几声“阿桂”。好半天才听见有人应声,却是从门外传来的声响。
      赵福生突然想起阿桂方才跑出门时鼓鼓的衣袋,似一下明白了什么,一个箭步便冲出了门外。
      果不出他所料,门匾下贴着门柱蜷着的那鬼丫头正津津有味地啃着店里的馒头,一侧是依旧笑嘻嘻的阿桂。心里还为刚才的事心悸,赵福生不由将大门带上,才放声喝道:“阿桂你这死白眼狼,我给钱雇你是叫你偷东西给臭要饭的吃的吗!”
      那阿桂被赵福生一声怒喝吓到,竟也不笑了,半天才支吾道:“老板,你看那丫头再不吃怕要饿死的!”
      赵福生只是一声冷“哼”,冲上去便将那丫头手里余下的半个馒头打到地上,怒斥道:“你个死要饭的,撵了你两天还不走的你想干嘛!”
      那丫头着一身破旧麻布衣裳,脸上尽是污渍,唯有一双圆溜溜的眸子尚有些许光点,透出十多岁少女的几分灵气。只见她支起身子可怜兮兮地说:“老板,苏蕊我什么都能做的,粗活重活我不怕的,求您收了我吧!”许是因为太饿,她边说还边不忘瞧几眼被扔在地上的那半个馒头。
      倏忽间又是几声惊雷,倒把赵福生正要脱口骂去的狠话吞回肚子里。赵福生只觉跟着那隆隆雷声仿佛天地也一般震动了起来,半晌才闻下心绪,不想再多跟那丫头耽搁,他狠狠道:“我们客栈哪有闲钱养闲人!我看你这模样倒也不吓人,去飘香院那老鸨指不准倒会要,何苦在我这儿耗着!”
      苏蕊一听这话脸上便又是一白,本就哭丧着的嘴脸愈发愁苦了,圆溜溜的乌眼珠里似凝着滚大的泪珠,好不可怜。
      赵福生见她仍是不走,心里倒是不耐烦了,狠狠扯开阿桂被苏蕊死拽着的衣角,一把将那丫头推了出去,冷言道:“我赵福生做小生意的人可开不起善堂——”他原还想说“你要死也给我死别处”,可后半句生生的噎在了喉咙里,半张着嘴却吐不出字来。
      阿桂奇怪老板骂得兴致正高怎就停了,一回头,却也被镇住,原要迈进客栈的半只脚也悬在了半空。
      只听“吁——”的一声马啼,两辆马车已停在了路中央,而之后是一排整齐的马车。他们这才晓得刚才伴着惊雷的天摇地晃竟不是幻觉,而是太过整齐的马蹄声让大地也为之一震!而苏蕊更是被她身前突如其来的马车吓得不轻,滚烫的泪直勾勾地便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哦呦呦,贵客来了!阿丘,阿林,愣着干嘛,还不伺候贵客下车!”对面的周胖子那张滚圆的脸一笑便显得更大了,随着他一声叫唤,门内两个怔住的小厮这才回过神,撑开笑了迎出门去。
      “不必。”车里传出一个男子清冷却不失威严的声音。

      不一刻,赵福生便看见车内走下两个男子,一个白袍绝尘,一个紫衣翩然,遥遥望去皆是身长玉立,超凡脱俗。
      赵福生被两人风雅绝伦的气度给怔住,好半会儿才回神,再一撇头,径直看见路的两侧不知何时已被方才一字排开的马车给堵上,统一的黑色,竟给人一种抵死的压迫。

      白袍公子斜眼扫过门旁腆着笑脸的周胖子等人,眸光似千年寒冰,竟叫见惯了大场面的周胖子一时也吐不出一个字。他半晌才收回挑剔的目光,冷冷道,“说了不纳闲人,这些又是什么东西!”周胖子从未见过这声势,给那声音一吓,十个魂早没了九个,更是说不出话来。

      紫衣公子正要跟上,却一步踩上路中央才那半个馒头。他先是一蹙眉,回身才发现自己脚旁蜷成一团的麻布里探出一个少女的头,乌黑的眸直直望着他。那少女裹着一身又脏又臭的粗麻布,全身给雨淋的湿透,缩成一团更显出她的娇小消瘦,那眼睛却生的可人,圆溜溜的有几分可怜几分倔强。望见她嘴角还黏着几点面包屑,紫衣公子不觉有趣,便俯下身子用指尖踮起了那瘦的只剩下一张皮的尖下巴,似要好好将那丫头打量一番。

      苏蕊似是惊呆了,任他这般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竟也痴了一般说不出话——其实,任是何人看清那张绝代风华的脸庞都会痴了的。
      天虽昏黑,叫人看不依稀,但借着两侧的微光,苏蕊看见他飞扬的凤眸似一潭清泉,袭着三分肆意七分清冽,还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不觉又是一阵魅惑。要照从前,什么“谪仙之貌”她是万万不信的,而这一刻,苏蕊只觉得脑里记下的过往听过的最好的词,好似什么“冰肌玉骨、“倾国倾城”若要来配眼前的紫衣公子却是及不上他的一寸风华的!
      苏蕊从未见过这般好皮囊,若真吹毛求疵,就只能说这公子的美中不足便是他姣好的五官和精致的轮廓过于阴柔,失了几分阳刚之气——那阴柔倒不是寻常女子的秀气,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魅惑,叫人一不小心便会沉沦。

      “瞧这丫头生的多灵秀,”紫衣公子伸手替她擦去满脸的水污,笑着向身后的白袍公子说道,“大哥怎也不知怜香惜玉?”而苏蕊只觉那紫衣公子虽是笑着的,眸里的寒光却未曾消减半分。

      几步外的男子虽是一袭素白长袍,却难掩周身散发的华贵之气,苏蕊只听他不冷不热道:“你若喜欢,便一人呆着,这袍子染了一地污泥,我可穿不下去了!”话毕,利落地扬长而去。

      “人都走了还看呐?”紫衣公子的嘴角浮过一丝浅笑,口里扑出的热气却叫苏蕊胀红个脸。见她这般,紫衣公子笑意更盛,却不再开口,只将手中的伞递给她,便潇洒抽身离开。
      雨下的那样大,紫衣公子却步履悠闲,丝毫不显一点狼狈。

      苏蕊握着那伞,伞柄透出的丝丝沁凉叫她心头不觉又泛上一阵寒意。待仔细定神一看,她才惊道那纤巧的伞柄上竟镶着一层剔透的碧玉,在微光中倾泻出极好的成色,她倒是想叫住那紫衣公子,那人却早已踱进了龙佑客栈,没了踪影。

      之后的很多年里,当苏蕊再回忆起那个改变她一生的夜晚,记得的唯有那人翩然的凤眸,和那双为她擦去一脸污水的手。她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双手拂过她被风雨吹打得冰凉的脸颊时,传来的竟没有一丝暖意,而是彻骨的冰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雁凉关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