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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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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裕二十三年腊月二十。
三岁的魏明潇随母亲自故乡进京。
大雪整整落了一天,在雍京城南郊的驿道上,车队已被困在近尺深的雪地里。
她被母亲死死搂在怀里已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车外的纷乱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直到就响在那层车壁之外。车壁上接连响起“哆”“哆”被硬物大力楔入的声音,震得国公夫人结实的车驾也不时颤动。
直到母亲一直按住她头的手松了松,她才终于得到时机,仰起了被捂得有些红的小脸。
幽深夜色下,魏明潇还没来得及看火光明灭中周围的样子,坐在一旁的齐素姑姑便猛扑过来,重重将她压在了身下。
“小心,啊——!”
齐素姑姑尖叫一声,身子剧烈颤动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一直也没有起来。
魏明潇便被母亲和齐素夹在中间,只觉身前身后都越来越湿冷黏腻,周围萦绕着的腥甜越来越浓、聚而不散,她被挤压得几乎要断气,意识也越飘越远。
————
“夫人!阿雪你怎么样?潇儿在哪?”
“车内在渗血!是——齐三姑娘!来人,快请周大夫!”
魏明潇不知昏沉了多久,车帘被掀开,冷风灌了进来,一个男人焦急的声音,将她从昏睡中惊醒。随后,有人小心翼翼地将压在她身上的齐素姑姑搬开去。她也被一双大手抱了起来,被迅速上下检查一遍之后,从头到脚裹进了一张充斥着铁腥气,又夹杂淡淡冷香和凛冽寒意的大氅中。
在路上颠簸了大半个时辰后,魏明潇终于被抱进一处温暖的屋子。
可还没等她缓过劲来,就被灌了一碗温热的姜茶。
姜茶又苦又辣又甜。
魏明潇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她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三岁的孩子着实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她实在累极困极,虽然被辣的痛哭,没一会儿工夫,她还是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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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明潇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大亮了。她一扭一扭从被子里爬起来,打量一下周围——流云纹的藕色罗帐外,是陌生的房间,每次醒来都会守在身边的母亲或是秋姨也都不在附近。
“见过大姑娘。”
屋里只有两个她看来十分面生的侍女。她们见魏明潇醒了,赶快过来行了礼,抱起她,然后开始手脚麻利地替她穿上厚厚的冬衣。
“我娘呢?秋姨呢?你们是谁?”魏明潇一觉醒来,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有点害怕,大声叫着,想快些叫娘和秋姨过来。
“大姑娘您别怕,奴婢荷月,那是荷风,我们是国公爷派来服侍的。夫人就在前院,等会儿夫人忙完了就带您过去,请您先净面进了早膳。”穿粉裙的侍女边给她穿衣服,边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洗布巾的鹅黄裙子侍女。
魏明潇于是不再吵闹,乖乖在荷月荷风的服侍下洗了脸。
她正安安静静坐在小桌旁吃着米粥,忽然听见外面不远处,传来一连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呃!啊!啊——!”
那是娘的声音!
魏明潇吃了一惊。
“娘?娘怎么了?”魏明潇吓得一胳膊搡翻了粥碗,哭着从椅子上跳下来就往外跑,“我要娘,我要娘!呜呜……哇!”
“大姑娘,大姑娘!您听错了,那不是夫人,您小心些,别摔了!”两个侍女顾不得一地的碎瓷片和粥水,赶快安抚大姑娘。
国公爷可是吩咐过了,看好大姑娘,今早绝不可让她跑到外面去。但魏明潇从小就是个十分健壮的孩子,力气很大,全力挣扎之下,两个十四五岁的小侍女几乎要抱不住她。
魏明潇正扯着嗓子,哭嚎得快要背过气去,外间的门响了。
伴着凛风冷雪大步跨进屋来的,是一个身形修长眉目舒朗的男人,看去虽年纪甚轻,行止间却威仪十足气势卓然。
荷风荷月被魏明潇缠着,生怕摔着她,动也不敢动,只得就这样僵持着开口行礼道:“国公爷!”
“潇儿醒了?把她给我,你们收拾好都退下吧。”低沉微沙的男声响起。随后,魏明潇被抱进了一个更加宽阔坚实的怀抱。
“潇儿,数月没见,还认得我吗?乖女儿,叫爹爹。”男人这样说着,拿过一旁架子上红锦衬里的火狐斗篷将小小的女儿裹住,抱出门去。
魏明潇将脸埋在自己胳膊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盯着他的脸与他对视。她闻着鼻端有些熟悉的淡淡冷香和将散未散的金铁气息,还有一些没有被风吹散的腥甜,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爹爹。”
年轻的镇国公魏臻抱着自己懵懂幼小的女儿,大步走向了他们夫妻居住的致铭堂正屋,喉头颤了颤,发出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喟叹:“潇儿,今后你……唉!”
一个侍女捧着一个小小的素色包裹迎面自正堂走出来,看到魏臻,将手中的包裹抬了抬,道:“国公爷……”
魏臻盯着那个小包裹看了半晌,略转过头闭了闭眼,对侍女摆摆手道:“到聆风苑的竹林,寻个安稳处,埋了罢。”
侍女闻言,愣怔了一下,之后面对魏臻跪下,双手托起那个小包裹,缓缓向他磕了三个头,接着起身脚步匆匆地向聆风苑的方向走去了。
他抱着魏明潇进了正房堂屋稍坐片刻,来来往往伺候的侍女婆子们终于全都退下了,里屋恢复了平静。
父女俩走进房去,房中弥漫着和魏臻身上一模一样的腥甜味,却更加粘稠浓厚。
“娘!娘你怎么了啊?!”一直安安静静的魏明潇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国公夫人,看到她头上扎着布带、面色苍白、脸上虚汗尚未褪尽的憔悴样子,又开始挣扎冲撞着要过去。
国公夫人看到女儿进来,忙打起精神,弯起嘴角轻轻对女儿笑了笑。
“潇儿听话啊,娘没事,只是昨日冻病了,休息一些时日,便好了。”
她顿了顿,又轻声叮嘱道:“你要听爹爹的话,乖乖的。”
“好~潇儿一定听话。潇儿是有弟弟妹妹了吗?他在哪呢?”
魏明潇一直很听话又十分聪敏,她乖巧地保证着,又想起娘和秋姨偶尔提到,好像是要有弟弟妹妹的事,于是扒在床沿上急着问道。
国公夫人没再说话,似乎是疲累了,闭上了眼向床内微微侧过头去。
魏臻将刚放下的女儿又抱起来,又轻轻握住了夫人搭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眼里隐隐有着幼小的魏明潇还察觉不到的悲伤。他哄着女儿:“没有的事,是你秋姨家要有弟弟妹妹了。阿雪,你先进些补品,睡一会儿吧,潇儿我这便带出去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想着方才只匆匆看过一眼就被埋进竹林深处的二女儿,还有病床上的爱妻,紧了紧抱着大女儿的手臂,替她将斗篷围得更严了些。
防贼千年,仍是一朝着了道。
“撒木哈,我魏臻必不会放过!”
魏明潇坐在父亲怀里,被抱出了正堂。
门外风卷碎雪扑面而来,刺得人脸生疼。
魏明潇伏在父亲肩上,看着他绷紧的下颌与死死抿着的嘴唇,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却莫名感到,从今以后,一切都将变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