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夜月》余知

9、生辰（二）

　　今日是冬遇十岁生辰。

　　一大早小芝就来拍她的房门，“冬冬快起来快起来快起来……”

　　冬遇揉着眼开了门。

　　门外的人分外靓丽，要说的话被她强行咽到肚里，她睁大眼睛望着小芝:“你？”

　　小芝常日不施粉黛，今日却如转了性一般，不但细眉螺黛微扫，双腮胭脂轻点，连薄唇也涂了口脂，往常的素衫白衣则换为一袭水红凤尾裙，披帛散散落于臂间。她容颜姣好，略上红妆，顾盼流连间便流露出一抹顺其自然的灵俏。

　　她冲冬遇挑眉:“冬冬，我好不好看？”

　　冬遇点点头。

　　小芝得意洋洋，忽又皱眉:“你怎么还是没睡醒的样子？今儿可是你的生辰啊！快回去收拾收拾。”说罢提起裙摆拉她进屋。

　　半晌后，冬遇捏起衣襟，为难道:“小芝，这……我……穿不出去。”

　　“我看着还行啊。”小芝给她系好缀带，“生辰么，总要穿的喜庆点。”

　　她还是摇头坚持:“不行……”

　　冬遇在衣着上难得倔一回。小芝不解，这朱红绣金茶花大袖衫和印金桂花长裙皆出自织女之手，说不上贵重，却也足够大方精致，冬遇为何不喜呢？

　　凝神细看一番，也觉红裙富贵秾艳，于她过于成熟，反失了原有的清新自然，于是纤手一挥:“也罢，换一件。”

　　冬遇如蒙大赦。

　　又在房里捯饬一阵，小芝终于满意。

　　*
　　越子羲在后园的沁湖边垂钓。他仍是一袭白衣，懒洋洋的歪在翠竹躺椅上，身上倒扣着一本《神仙传》，手边是一根墨黑的鱼竿。

　　冬遇大老远就看见了他，她小声地向小芝问道：“越大哥是不是很爱打瞌睡？”

　　小芝望了眼湖边：“主子喜静。”

　　冬遇忧心忡忡道：“东街打铁铺的老杨爱打瞌睡，不干正事，他娘子受不了，就跟着别人跑了。”

　　小芝眼角一抽：“你从哪听说的这乱七八糟的东西？”

　　“就是之前我还没来这的时候，我还听说……”

　　“冬冬。”小芝停下脚步。

　　“嗯？”冬遇也跟着停下。

　　“其实咱们说的话，主子都能听到。”

　　“……”

　　走到越子羲身边的时候，冬遇都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说句好听话缓和一下气氛，只听他道：“今日是冬遇生辰，你打扮得如此扎眼作甚？”

　　冬遇直起腰，悄悄瞥了眼越子羲。啊，还好还好，没生气。

　　小芝撩了撩发丝：“我高兴呀主子，咱们这儿都好久没人过生辰了，冬冬这么小，又过的是十岁生辰，不得庆贺庆贺？”

　　越子羲深知小芝脾性，拿起书翻了几页，“说罢，你又想出什么点子了？”

　　她转转眼珠，“主子，我想带冬冬去天庭转一圈。”

　　冬遇已在广寒宫生活近五个月了，她嘴上不说，小芝也知道她渴望外面的交流。先前拘着她是怕她不适应仙界的环境，譬如那次晕倒，把大家都吓得够呛，而后又养了个把月才恢复元气。如今活蹦乱跳的，小芝实在是不想看着正朝气蓬勃的小姑娘整日闷在月宫里，是以有了带她去天庭看看的想法。

　　“哦……”越子羲慢吞吞道，眼神往冬遇脸上飘去。果然，她面上看起来毫无波澜，状似无意地望着湖面，两个耳朵却竖得支棱棱的听他的回答。这小丫头，真是能装。

　　他故意晾了晾冬遇，在她忍不住看他的时候开口：“那便去吧。”

　　冬遇的眼神与越子羲的在空中碰个正着。她心一虚，连忙佯装看风景把视线挪开。刚才越大哥的眼神，似乎能窥探到她内心的期待……好像还带点笑意，又带点无辜？冬遇不安地舔舔嘴唇，她和小芝说的那些话，都是传言当不得真的啊。

　　征得他的同意后，小芝就带着冬遇风风火火地走了，越子羲握着书，却没继续看下去的心思，“啪”的合上扔到脚边：“曲佩。”

　　隔了一会儿曲佩才过来，脸上还沾了几道滑稽的墨迹。

　　“为何半天才过来？”

　　曲佩擦了擦额角的汗：“属下在做风筝。”

　　*
　　回来时天色尚早。

　　冬遇与小芝分别后，回房歇了片刻，喝了几杯茶更觉腹中空空，于是换了件外衫打算去小厨房偷点食。

　　开了门，又是在不远处的连廊上，紫藤萝仍缠绕的密切，花瓣却在渐黯的天色下变得静谧乖巧，越子羲正站在一簇花前，凝眉想着什么。

　　冬遇放轻关门的声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忽然抬眸看向她：“有事么？”

　　还未琢磨出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嘴巴却先于脑子开口：“没有。”

　　冬遇后悔得只想咬舌头，自己在说什么啊。

　　越子羲微微点头，“跟我去后园一趟。”

　　彼时日色渐消，清风轻抚，后园葱茏的木叶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暮光，在变幻的云层下闪着神秘莫测的瑰色。沁湖一如往常的静静流动着，波光粼粼，因日头尚未完全落下，映到眼里是一片耀目的光块。

　　冬遇闭上双眼，却还能在漆黑的眼里里看到白块，她忍不住伸手揉眼。

　　越子羲先于她的手落在她的眼皮上，手心柔软，“别动，随着我走。”

　　当眼睛不能视物，其余四感便会尤其灵敏。冬遇跟着越子羲走了数步，一阵浓郁的香味窜入鼻中，她惊喜道：“越大哥，你在烤鱼吗？”

　　越子羲放下手，面上带点促狭：“你是小狗鼻子？”

　　冬遇拱拱鼻子：“跟着小芝时间久了……”

　　他招呼她坐下。果木围成的火堆热意迎面扑来，冬遇渐有汗意，盯着烤的滋滋作响冒着油花的鱼身，没出息地咽了口口水。她眼巴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美味：“越大哥，什么时候可以吃啊？”

　　“不着急。”

　　越子羲有心逗她，捡起一枚小石子掷向沁湖，“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冬遇耳边传来一声轻快的啸音，她诧异的扭头，余光看到越子羲身后不远处的老桂树下有一个毛茸茸的影子向她跑过来。

　　定睛一看，竟是那晚抱回来的小流浪狗。不过不再脏污粗糙，它的皮毛柔软浓密，双眼炯炯有神，像两颗小夜明珠，小鼻子不停地翕动着，看见冬遇，亲昵地蹭着她的脚。

　　冬遇的心怦怦跳着，她原以为越子羲早已把这只小狗忘在脑后，问小芝也一脸疑惑，曲佩更是不知，没想到他居然帮她养了这么久，还养的这么好！

　　她把小狗小心翼翼地抱起来，下巴触着它柔软的白毛，眼神明亮：“小狗，你去哪儿啦……”

　　越子羲伸手揉揉小白狗的头顶，“它之前吃过有毒的食物，药师给的解毒方子不烈，养了好些时日才缓过来。”

　　冬遇顺顺小白狗的毛，抬头望着他：“它和我一样幸运，遇到了越大哥。”

　　他笑眯眯地回望着她：“给它起个名字？”

　　冬遇撑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叹口气，“要不就叫它‘小白’吧？”

　　“不能再特别点？”

　　她皱着眉毛，“我想不出合适的名字……”

　　越子羲好笑道：“那便如此吧。”

　　“小白小白小白……”她把小白举起来，嘴里念念有词，“你有没有想起我……变胖了对不对……”

　　他唇角含笑，眼神柔和。

　　逗了会小白，越子羲把鱼递给她，“拿帕子擦擦手再吃。”

　　冬遇咬了一口鱼肉，眉毛扬得高高的：“好吃！”

　　越子羲笑着望着跳动的火苗。

　　“如何，”他指指小白，“这份礼物还算满意？”

　　“嗯！”劳月神殿下养狗，又能吃到他亲手烤的鱼，她也算人中龙凤了吧？

　　“小芝姐姐送我一枚玉佩，曲大哥送我一只纸鸢，越大哥又把小白给我，”她掰着指头一个个的算完，盯着火光，“你们真的很好。”

　　眼前渐渐模糊，她使劲闭了闭眼，努力让心里最深的涩意蒸发：“我以前最怕过生辰。因为有了你们，今日我一点都不害怕。”

　　“生辰快乐，”他微微笑，补充道，“以后，都有我们。”

　　*
　　春燕衔着春风掠去一道带着寒意的剪影，秋雨卷着黄花向着黄昏遗落片片余香，四时更迭，人间寒暑往来十载，月宫的时光一如既往的宁静美好。金桂银桂丹桂日日幽香四溢，伴着繁密如瀑的紫藤萝，伴着沁湖荡起的涟漪，一同圈起光阴的足迹。

　　这年冬天，人界又飘起了大雪。苍劲的松柏枝干被雪压覆，翠色衬以雪白，是熟悉的清俊干净。

　　冬遇站在老松下，静静地望着飞雪，十年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微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