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夜月》余知

34、小夏（四）

　　已至日中，小夏才顶着一头半长不短的乱发从床上坐起来。她重重揉着困乏的眼皮，越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普通人，但凡比平时迟睡几个时辰，整个人都是懵懂迟钝的。她望着小窗呆坐了会，胡乱套上一件薄衫下了床。

　　天仍旧灰蒙蒙的，小夏提溜着木盆走到水井边，正准备打水洗脸，忽听一声婉转的鸟叫，她并未在意，弯腰倒了半盆清水，又看着盆中自己晃悠的倒影，蓦地玩心大起，用劲一拍水面，飞扬的水花便恣意地溅到她的脸上。这份凉爽来的突然又简单，脑中的混沌登时消了不少，她又贪凉，将盆里的清水耍得见底才肯再打下一盆水。因不注意，她的头发被水花打湿了一大半，水滴顺着额前的碎发如断线珠子似的打在她的眼上，她一边笑着一边眯缝着眼洗了把脸。

　　又是一声鸟叫响起，小夏抬头扫了一眼天空，连只鸟影也没看到，她狐疑地瞄了一圈四周，却也并未找到司安的身影。她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大榆树，想有鸟停憩于此也未可知。正要起身回屋，耳边又传来那声鸟叫，她不胜其扰，皱着眉嘀咕了一句。甫走了几步，便觉头皮被人一扯，她扭头一看始作俑者，冲到嘴边的怒火即刻退了回去。

　　她露了一个生动友善的微笑，道：“睡得可好？”

　　孟申松开她的头发，指着自己满布血丝的眼睛道：“你觉得如何？”

　　她道：“那去我屋中稍坐喝杯茶吧。”

　　进了屋子，孟申顿步扫视了一周，蹙眉问道：“你多久没收拾过屋子了？”

　　“没多久，大概十来天吧，”小夏拉开圆凳请他坐下，又扒拉出来存了好几个月的茶叶，提着茶壶走了出去，“你等一下，我去泡点茶。”

　　孟申嗯了一声，仍蹙着眉端坐于小夏“大概十来天”未曾整理过的小屋里。他摸了摸桌面，抬手一看指尖沾的灰尘，嫌恶地站起了身，晃到屏风前，伸出一根食指，将一件搭在角端、险险垂地的白衫子挑起来扔到木椅上。

　　好一会小夏才端着茶盘走进来，见孟申正背着手站在窗前，地上的影子看起来有几分柔软，微愣了愣，招呼道：“来喝茶。”

　　由是心虚，她还没等孟申喝完一杯茶便试探地问道：“昨夜喝那么多酒，今晨醒来头疼不疼？”

　　孟申放下杯子，按着鬓角闭了闭眼：“疼。”

　　“哦……”她道，“恰今日掌柜不开张，午后你多休息休息。”

　　孟申撑着下巴打量着她，道：“清晨我去给母亲扫墓，遇见一个人，他说我自带神力，却因困于凡躯而无法施展，只消他施一个通引术，便可以洞察世间异事，问我愿不愿意让他施术。”

　　她又惊又疑，艰难地保持好奇问道：“什么神力？”

　　“能够堪破神魔仙鬼之类的术法。”

　　她又问：“那你同意了？”

　　孟申的眉高高一挑：“我么……”话未说完，便吃惊地望着她的额头：“咦，小夏你怎地出这么多汗？”

　　她连忙揩了揩头上窜出来的汗珠，扇着手含糊地解释了一句：“有些热。”

　　孟申道：“今日的确闷热。”故而建议道：“不若你把外衫脱了，还能凉快些。”

　　小夏一愣，摇头笑道：“不了。”

　　孟申嗤笑道：“我真看不惯你这扭扭捏捏的样子。”

　　她勉强笑了一下，连忙把话拉回去：“你让那人给你施术了？”谁知问出口，头便被人重重敲了一下。

　　孟申数落道：“那人满口胡言，不知是疯还是傻，我为何要信他？难道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脑子么？”

　　她一直提起的心终于放下，道：“你可是我们的少东家，当然聪慧过人！”

　　孟申坦然地接受了她的奉承，点点桌边：“算有眼光，赏你跟我去前面用饭。”

　　他手中的茶眼看就要饮尽，小夏正要提壶给他满上，却不想他的手也伸了过来，右手便被他正正覆在手下，她心骤然一跳，手飞快地从他手下滑了出来。她抬眼一觑他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稍稍吁了口气。

　　孟申喝完第三杯水，起身说要回房换身衣裳，让她先去前厅候着。

　　小夏微含着胸请他出门，眼看他踏出了门槛，却又大步拐回来，忽然低头轻声道：“你沏的茶很难喝。”趁她尚在懵怔之时，他勾着唇角捏了捏她的耳朵，旋即飘然而去。

　　小夏站在原地，皱眉忖着他方才举动的含义，脑中方升起一丝清明，却又像搅了浆糊般糊涂起来，便关门去了前厅。

　　*
　　自昨日和孟申吃了一顿午饭后，小夏再没见到他的踪影。饭点已过了快一个时辰，楼里只剩几个伙计在收拾店面，掌柜也困乏的很，本想再撑一会，却一连打了三个哈欠，遂半眯缝着眼睛踱步回了后堂。小夏正挥着扫帚精神奕奕地扫着地，眼角忽然瞥到门前一个小小的影子。

　　她冲司安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头向擦桌的伙计道：“老杨，我有些头晕，去门口吹吹风。”

　　老杨大声道：“哎小夏，你可别是中暑了吧？快过来喝杯凉茶。”

　　小夏连忙摆着手说无事，把扫帚往墙上一靠，跳出了门槛。

　　司安缩在墙边，小脸皱着：“小夏，我遇上麻烦了……”

　　“什么？”

　　“不过只是小麻烦而已！”司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扭捏半天，道：“能不能让我在你这待几天？”

　　小夏笑：“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想过来就是了。”

　　司安又心事重重地说：“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千万要说不认识啊……”

　　小夏心想除了自己谁还会找你，不由得默默鄙视了一下他的自作多情。

　　司安得了小夏的答复，长长舒了口气，他又摇起了毛茸茸的尾巴，喜滋滋道：“那我先回你屋里睡会。”

　　小夏叮嘱他别露出痕迹，又回楼内扫地去了。

　　孟申不知道跑哪里去快活，好半天也没瞧见人影。小夏坐在柜台前支着下巴懒洋洋地翻着账本，心道看不孟少爷的账记得不错，颇有掌柜的水准。她正暗暗赞叹着孟申，只听几声琮琮玉珏相碰之声，老杨洪亮的嗓门响起：“姑娘您要点点什么？”

　　小夏眼光一扫，只见不远处坐了一位容色出人的女子，身穿藕荷色衫裙，双眉微展，一双杏眼似含九天纤云，绝尘清泠。她看了一眼墙上的菜牌，眼角点了些笑意：“菜式还挺多？来几个你们的特色吧。”

　　老杨乐了：“姑娘您不是本地人吧？”

　　那女子似乎楞了一下，复笑道：“是啊。”

　　小夏还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不觉望了许久，待反应过时，头已被人敲了一下。

　　孟申道：“还没看够？”

　　小夏捂着头笑：“你回来了。”又不好意思地合上账本：“我去帮忙。”

　　孟申翻开另一个册子，拿起笔开始龙飞凤舞地誊起账来，头也不抬地说：“老杨一个人就够了，你过去也是多余。去把我买的点心拿过来。”

　　“哦。”小夏乖乖去拿点心，回来时发现孟申还在记账，没好意思打搅他，只站在柜台一旁等着他。她望着孟申白皙的骨节和低垂的眼睫，想这么个应该养尊处优的少爷，天天在做这些事，是真心愿意的么？

　　孟申写了片刻，发觉小夏还没过来，心中顿时不悦，一扭头发现小夏正站在一旁呆呆地望着自己，笑着招呼她：“过来。”

　　孟申接过小夏手里的糕点，飞快地打开花结，递给她一块：“尝尝这家做的好不好吃。”

　　小夏咬了一口，“咸的？”

　　“你不是说你爱吃咸的。”孟申道，“合口味吗？”

　　小夏对自己说过的话是转头就忘，这句话不过是随口一说，他竟记在心里，顿时有些羞愧。到现在，她还在骗他啊。

　　“好吃。”她朝孟申一笑，“等掌柜结了月钱，我也请你吃好吃的。”

　　“那你可做好喝西北风的准备吧。”孟申朝她挤挤眼，“可别低估本少爷的饭量。”

　　小夏和孟申所在的柜台离得那美貌女子的位置较远，他二人虽也说话，声音却不高，那女子只听到几声清脆的笑，诧异地往柜台一瞥，记账的青年正侧着脸和身旁的人说笑，柜台上摆了一株高高的玉白菜，挡住了坐在他一旁的人的身形。女子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喝着香茶。

　　她看了一眼桌上色泽鲜亮的菜，不知怎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她轻轻地晃了晃茶杯，低若无声的叫了某个人的名字：“冬冬……”

　　这女子正是广寒宫的小芝。这些时日，她和主子一直在下界寻找冬遇的踪影，前前后后几乎将人间翻了个彻底，却连她的气息也没有寻到。主子为了找到冬冬，甚至向天帝辞去月神一职，然而这一年的追寻，竟是一点结果也无。

　　小芝尝了一筷鱼肉，却无论如何也品不出其中鲜美，只好放下筷子，望着窗外发呆。冬冬，你究竟在哪？

　　小夏歪着头看着临窗蹙眉的女子，碰碰孟申的手臂：“她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孟申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小夏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叹口气，道：“也不知是什么人能让她这么难过。”

　　孟申一拍她的后脑勺：“想什么呢？人都走了！”

　　“啊？”小夏连忙站起来，追到门口，只看到那女子的袅袅背影。正要转身回来，忽然发现前街口的拐角处立了一个高个男子，见那女子过来，便并肩和她向东走远了。由于隔得太远，她并没有看清男子的长相，但望着这二人渐去渐远的背影，她的心里没来由的沉重了许多。

　　“还看？”孟申探过身来将她拽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说：“若不是知道你……我真以为你爱上了那位姑娘。”

　　小夏正陷入沉思，没在意他的话，只道他在开玩笑：“别闹……我只是对她有些好奇……”她忽然一顿，敛神道：“适才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