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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蓬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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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顿时如火烧一般炽烫,定了定心神,道:“你莫不是闲得开我玩笑?”
他敛了笑意,眉眼肃然:“你觉得我是在玩笑么?”转而低眸凝视着她:“你知道的。”
她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了一下,试探的叫了一声:“越子羲?”
他的眼睛很亮:“嗯?”
她深吸一口气,握住了他的手,头微微低着:“我……你……你怕不怕?”
她的手只轻轻笼在他的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细致的赧意,仿佛下一瞬便会缩回似的。他弯了弯唇角,一把搂住她的腰,极自然地握住了她的小手,在她耳边低低喃述:“欢喜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怕?”
她的脸埋在他的左肩,听着他稳健的心跳,心中的不安也渐渐抚平,随即将空闲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道:“那就好。”
他蹭着她的额头,眼中温柔绵绵。
她望着他的眼睛,踮脚在他唇上点了一下,含糊道:“我可相信你啦。”
金乌西坠多时,此时院中仅余些微茫的亮光,二人相拥的影子映在石阶上,沉黑得几乎要与大地融为一体。
菩提子端坐在灵台上,垂眸望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轻烟,双手合拢,食指缓缓摩挲着手背,神色如往常一般淡然。他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徒儿,心中一番揣摩,才道:“你可知天界诸神共有几位?”
越子羲道:“七十又二位。”
“非也。”菩提子一捻胡须,“此前实有七十三位。”
越子羲摆出恭听的模样。
“八千年前,东南天台山的绝壁上生了一棵神树,结五色杏花,朵朵芳华灿灿,可与日月争辉。一位天界老神见此树颇有仙缘,便点化了些许,渡了几分神力。这神树倒也争气,修了两千年,竟熬过劫飞升成了一个杏花仙。
这杏花仙天真烂漫,十分受王母青睐,赐名“珞辞”又因性子不错,与众神仙交情甚笃,在天庭颇具分量。如此过了许多年,珞辞也成长稳重了不少,但因自小生在凡界,加之在天界多年未曾回过天台,对故地甚有怀念,故央求王母恩准下界。王母遂了她的意。
珞辞下界在天台小住了三两个月,尚未厌倦人间烟火,又在凡界徘徊了数年,深觉凡间畅达自在,不愿再回天庭,自荐修为地仙。如此过了千百年,正值元宵佳节,她上表天庭,愿为人界临海州城临州守护地神,天帝念她心正意纯,便封她为“临州神女”,永保临州百姓平顺安康。
珞辞虽为神女,却偏好热闹,时常敛了神息在人群稠密处顽耍。那年冬日临州恰遇难得一见的大雪,珞辞高兴不已,驾着一叶小舟在湖心徜徉。正耽于茫茫雪色,忽听岸边水声突起,一看竟是个书生跌倒了湖里,连呼数声“救命”。珞辞见他不识水性,思及天寒地冻,若不及时救助那书生会有生命危险,见四周无人,便飞身而去,将书生从湖水里拉了出来,驾云飞回了自己的府邸。那书生冻得脸色青紫,虽有意识,但总一直胡言乱语不清不醒。珞辞不辞辛苦照料了两日,书生终恢复如初,却不想他一眼便看穿了她的神体,揖礼谢道“多谢神女相救”。
珞辞心中一惊,一番交谈过后,才知道书生仅有一双能看破神魔之体的神眼,除却这一点,旁的与常人无异。且这书生并非本地人氏,来临州意为寻亲,却因雪天路滑不慎掉入了湖里,这才有珞辞一救之说。
书生再三谢过珞辞,才离府而去。珞辞因许久没与凡人打过交道,对着书生的来历也十分好奇,便匿着踪影跟在他身后,且看他有何遭遇。谁知几个时辰下来,竟把书生跟丢了,珞辞一恼,拂袖便走。谁知一转身,恰撞见书生……后来珞辞对书生起了爱慕之心,因怕书生命途舛短,下了地府勾了书生的生死簿。谁知这一切被王母知晓,愠怒之下剥了珞辞的神品,是以这天界少了一位神仙。”
越子羲思索良久,问:“师父,您将此事讲与我听是为何意?”
菩提子微微笑了一下,文不对题地说道:“那书生姓谢,洛城人。因珞辞强抢生死簿,伤了鬼王,那书生命运便被鬼王下了诅咒,此生……不得好死。”他叹了口气,嘴角挂起一抹悲悯的笑意,“求不得,求不得呀。”
*
苍朝迈着小步跑到冬遇住的小院里,睁着一双黑灵灵的大眼睛道:“闻姐姐,师兄说他走不开,叫我带着你随意转转。”
冬遇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笑道:“那有劳苍朝小师弟啦。”
苍朝的脸唰地一红:“闻姐姐,你不、不用客气。”
冬遇没忍住,哧地笑了一声,“真可爱。”
蓬莱林深树茂,一派蓬勃盎然景象。苍朝带着冬遇爬上了洞府后的瑶山,时不时对她讲解一番遇到的景色,路上如有遇到灵巧飞窜的白鹿、展翅遥翱的毕方及合目沉睡的鼋鼍之类动物,冬遇已不惊讶。
走了约有一个时辰,苍朝见她脸有惫色,提议在前方一座凉亭歇息。冬遇感叹着小师弟的贴心,扶着亭柱坐了下来。这凉亭正建在瑶山半山腰的凸起之处,地势选的极妙,临阑向东远眺,能看到海面上波涛起伏的浪花,鸥鸟凌飞于其上,鸣声清越,自在悠然,海滩贝石杂然而列,皆泛着金闪闪的光芒。她眯着眼睛欣赏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在这里很舒服吧?景色这么好,你师尊人也那么好。”
苍朝点头,自豪地道:“离开蓬莱的师兄们每次回来,都不舍得走呢。”
冬遇道:“那你子羲师兄呢?”
苍朝扁着嘴道:“大师兄他最没良心啦,他走的时候我才这么点儿。”说着,跟冬遇比了一个高度,咕哝道:“都好几千年了。”
“好几千年!”冬遇震惊地望着苍朝,“你有多大?”
苍朝歪着头看她,对她的震惊十分不解:“我五千岁了呀。”
冬遇张大嘴巴。
“我寿命很长的,”苍朝笑眯眯道,“我们人参要想修炼成人,得花好几千年呢。”
“你们……人参?”
“对呀,闻姐姐你的小院里种着一棵人参树,我便是从那棵树上长出来的。”苍朝眨着大眼睛解释道。
冬遇想自己这些年见过多少神仙,一个人参娃娃倒把自己唬的一愣一愣的,于是笑道:“那一会儿我回去摘几个人参果,送你几个弟弟妹妹。”
苍朝严肃道:“人参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结一果,如今时候未到,闻姐姐你切莫揠苗助长。”
冬遇本想同他开个玩笑,却发现这小娃娃一本正经到了骨子里,讪讪地笑了一下。目光一转,看到远处有一片银华自山巅泻下,溅到石上的水珠如碎玉一般散开,流至一汪碧潭之中。飞瀑气势虹然,浩浩气盖山间,颇有龙飞凤舞之磅礴。她指着瀑布所在的方向道:“那儿不错。”
苍朝道:“那可不单是瀑布,凡人去了还能看到自己的前世呢。”
她跃跃欲试:“正好我便是凡人,我们去看看?”
谁知在凉亭看着瀑布不过一箭之远,走在山间小路上,竟花了快两个时辰的工夫。她扶着一棵大树看着苍朝精神奕奕的背影,道:“小师弟,还有多远?”
苍朝示意她噤声,道:“闻姐姐,你听这水声,我们就快到了。”
冬遇一鼓作气,跟着苍朝又走了一盏茶工夫,耳边水声哗哗,隆隆如雷鸣。凉凉水汽扑面而来,转过一块山石,便瞧见一汪清潭盈盈铺于碧草瑶花之间。时有山风拂至,水面微澜,圈圈清漪圆如玉盘,景色甚为清雅。
苍朝甚为贴心地提醒她:“闻姐姐,近水路滑,你且小心些,跟在我身后。”
冬遇捏捏他的脸蛋:“小师弟,你跟你大师兄有点像哦。”
苍朝高兴地扬起了眉毛:“是吗?哪里像?”
冬遇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如何才能看到自己的前世?”
苍朝挠挠头:“这个……我也未曾听师父说过。”
“唔。”冬遇撩起裙摆,屈膝半蹲在潭边,望着水中的倒影。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水面,水影一破,细小的水花便调皮地跳到她的脸上,她笑了一下,道:“很凉。”
苍朝也学着她蹲下来,胡乱拨了拨潭水,“闻姐姐,你为什么想知道知道自己的前世?”
冬遇道:“就是有些好奇,以前的自己会有什么经历。”
苍朝年幼,心中无太多思虑,道:“万一是不好的经历呢,好不容易轮到这一世,为什么要重新记起痛苦?”
她笑道:“说得有理,人何必苦苦拘于过去?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于参道上倒很有天分。不过苍朝啊,我们千辛万苦走到这里,就这么空手而归,不是很遗憾?”
“那我们要做什么?”苍朝问。
冬遇朝他努努嘴,“这潭里的鱼还挺肥的,是吧?”
苍朝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去找了两根尖细的树枝,把其中一根递给冬遇:“闻姐姐,我们前后夹击,争取多叉几条鱼。”
冬遇给苍朝卷起袖子,嘱咐他把鞋袜放远一点,免得被水瀑溅湿。她也脱了鞋袜,高高卷起袖子和裤脚,赤着脚站在水潭里,紧盯着潭底水草旁的一条浅茶色的大草鱼。她向苍朝悄声道:“注意脚下,别让鱼跑了。”
苍朝紧张地点点头。
那大草鱼却如成了精一般,还未待冬遇手中树枝叉进水里,便哧溜一下窜得无影无踪。冬遇没料到此鱼狡猾至斯,手中力气还未来得及卸除,脚却因潭底湿滑而猛地趔到,树枝毫不留情的划破了她的颊侧,血登时涌了出来。她没注意到脸上的伤口,捂着嗓子咳了几声:“呛到水了……”
苍朝连忙扶起她,瞠目道:“闻姐姐,你的脸……”
“什么?”冬遇抹了把脸,因遇了手上的潭水,血液便淡了许多,她望着自己的手掌,安抚道:“几滴血而已,没事。”
衣裳既已沾湿,冬遇索性坐到了岸边的草丛上,舒了口气:“来这里心情也跟着爽快了不少,真好。”
苍朝默不作声地撕下一块布条,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上的血水,自责道:“闻姐姐,你骂我吧,都怪我没照顾好你。”
冬遇一笑:“本就是我没站好,为何要怪你骂你?再说我也没那么娇气,这不过蹭破皮流点血,你都不知道之前我……”说着又笑了,“别担心。”
苍朝包着嘴唇点点头,乖巧地把鞋拿来并为她穿上。冬遇看着他头上圆圆的发髻,不忍他自责下去,笑道:“苍朝,你知道吗,在我们那里有一种说法,若有男子肯为女子穿鞋,就代表着他愿意娶她为妻,你……是不是想娶我?”
苍朝脸一红,嗫嚅道:“闻姐姐,你莫说笑。”
经苍朝这一提醒,冬遇才发现自己很开他的玩笑,她想自己应是被小芝所影响,便笑道:“好,我不说笑。既然抓不着鱼,咱们便回去吧。”
苍朝担心冬遇脸上的伤口处理不及时留疤,双指成环,凑在唇边吹了一声,只见一只灰色的鸟挥着宽广的翅膀从一侧山头飞来,鸣声悦耳,最后收翅落到了潭边。
“闻姐姐,这是我师父养的灰雕,很通人性,你身上有伤,我们乘它下山吧。”
冬遇一看天色,确实来不及走下山,便不推辞:“好。”
苍朝人小,双手并双脚爬上雕背,然后向冬遇伸出手:“闻姐姐,我扶你上来。”
灰雕乖巧的伏在地上,等苍朝和冬遇坐稳才慢慢飞起。山风徐徐,崖间参天的古树和曲折的溪流宛如画师精心勾勒出的画卷,清峻广阔,却自有一番天成之美。冬遇将山间景色尽收眼底,心道:“若教我说,蓬莱定是天下第一美岛。”
不多时,灰雕便带着二人飞回了洞府门前。冬遇下来,朝灰雕一笑:“多谢你啊。”苍朝也摸摸它的脑袋表示感谢。
灰雕雾灰色的眼睛一转,扬喙长鸣一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苍朝坚持送冬遇回小院,冬遇拗不过他,只得让他随行。眼看小院就在前面,冬遇道:“小师弟,多谢你今日的陪伴,快回房歇息吧。”
苍朝摇头,神情沮丧:“师兄交代我好好照顾你,可我……闻姐姐,你会不会很伤心?”
“我为何会伤心?”冬遇被他问的摸不着头脑,停下脚步问他。
苍朝欲言又止。
冬遇弯腰看着他,朝他暖暖一笑:“小师弟,我不骗你,今日我过的很快乐,这都要感谢你。”
苍朝刚扬起的嘴角又紧紧抿下,忽然叫了一声:“大师兄。”
冬遇心有灵犀般地一扭头。
越子羲就站在小院外的大榆树下,一袭淡色直缀,色若天将拂雨的胧青色,眼中携着淡淡笑意,“回来了?”
冬遇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分明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那熟悉无比的调笑意味,佯装无事的站起身,轻轻“嗯”了一声。
苍朝没有察觉二人之间黏糊又暧|昧的氛围,眼睛倏地一热,扑到越子羲身上,淌下泪来:“大师兄……”
好容易安慰好抽抽噎噎的小人参,冬遇瞪了越子羲一眼,都怪他这大师兄做的太过严肃,吓得小师弟泣涕涟涟。她软声细语地喂苍朝喝了点水,故意对越子羲说道:“越大哥,苍朝待我极好,今晚多准备些他爱吃的饭菜好么?”
越子羲方才已从苍朝的抽泣里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俯身去挠苍朝的腰肉,待苍朝一乐又将他一把抱起,“看来闻姐姐很喜欢我们苍朝嘛。”
苍朝害羞地将脸埋到越子羲的胸前,越子羲轻声道:“我送苍朝回去,稍后便回来。”
越子羲和苍朝走后,冬遇甚觉无聊,但腿脚因近来不常走动有些酸累,本想歪在软榻上休歇片刻,又怕越子羲一会就过来,便坐在绣凳上撑着脑袋打闭目养神。
颊上时不时有凉丝丝的触感,冬遇动了动眼皮,眼睛勉强睁开了条缝。迎面便看见越子羲那张放大的俊脸,她吓了一跳,整个人精神了一大半,“做什么?!”
越子羲退后了些,举起沾着药水的绢布,无辜道:“上药。”
冬遇呼了一口气,“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越子羲笑着道,一寸寸的挨向她,“这样不小心,若伤口再深一些,定要留疤,到时候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她垂着眼,一声不吭任他数落。
他轻缓地朝她划伤的颊侧吹着风,笑道:“这么委屈?”
冬遇定睛望了他片刻,忽地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眼里含着脉脉情意,道:“今日上山,我看着苍朝欢快的背影,想若你也在身边那该多好。只要有你在,便是叫我即刻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