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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蓬莱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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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遇不知靠在云帆的桅杆上发了多久的呆,再次留意到周边环境时,他们已飘遥在一望无际的海面,然而海水沉黑,像一条虬曲盘踞在山间的黑龙,跟她想象中的碧蓝浩淼波澜壮阔的东海有天差地别。
越子羲道:“此为周绕蓬莱的溟海,水色正黑,无风无雨,且……”
她瞥到不远处忽然腾起的百丈高浪,惊慌道:“越大哥,起、起浪了……”
他见怪不怪,在口中默念着什么术诀。在海浪即将扑过船头时,云帆滑向了一个刁钻的方向,旋即便如安了飞翼般径直迎向一个葱茏郁茂的海岛。海岛呈锥状,其西南拔地而起一座峰头碧茂的高山,山外正是那雪浪波翻的溟海,山巅白云浮玉,碧雾蒙蒙。丹崖怪石,削壁奇峰,烟霞片片瑶光,颇有神仙福地的光景。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这便是蓬莱。”
她扶着他的手臂勾头俯瞰帆下风光,眼中连连浮出惊艳之色。他带她下了云帆,乘着云朵落在了山腰上的一片竹林里。
她望着身旁叶片纷扬的竹海,“越大哥,这……?”
他笑着摇了摇头,“我们走上去。”
冬遇一头雾水地跟着他穿过那片竹海,又走上一条羊肠小径,约有三四里远,望见一座泻着莹莹紫光的洞府。只见那洞府前种着两株老柏,叶尖坠着翠润的凝露,饱满如珠玉。门外奇花簇簇,异香甚浓,桥边瑶草斜出,随风微荡。洞府一侧紧邻石崖,数痕青苔附着突兀又险峻的地势,边缘闪着点点盈光。时闻仙鹤嘹唳,清越振远,仿佛能传至九皋霄汉。洞门打开,但寂然杳无人影。侧眸一看,崖头立着一块巨大石碑,约三丈余高,八尺余阔,上书着笔走龙蛇两个大字,正是“霄迭”。
她正要说些什么,一只白鹿忽然擦着她的衣裾往身后的树林飞奔而去,她一吓,飞快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他反握住她的手,道:“此处野物甚多,但十分有灵性,莫怕。”
她回身去找那只白鹿,但已然失了踪影。
一阵清风拂面而至,洞中走出一个身着宽袍广袖、绾着双髻的清貌童子,见到越子羲,他原本端着的面容瞬间失了严肃,欢喜地扑到越子羲身上:“师兄,你回来啦。”
越子羲摸摸他的小脑袋,露出一个笑容:“还是这么粘人。师尊可好?”
小童子使劲点头,道:“正是师尊命我来接你们呢。”正说着,忽然停了一瞬,一本正经地朝冬遇行了个礼:“姑娘好,在下名唤苍朝,是子羲师兄的小师弟。”
她一笑,道:“我叫冬遇。”
苍朝的脸无端一红,指着门洞嗫嚅道:“快进、进来吧……”
越子羲瞧见苍朝通红的脸颊,微不可闻地抬了抬眉,牵着冬遇走了进去。
进洞府,乃是一大观,一层层琼楼深阁,一进进贝阙珠宫,遥望不到边际。庭楼重重,静幽清雅。三人走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至一幢瑶光四溢的楼阁前,苍朝停下脚步,道:“师兄,你二位且进去,我在此处等候便是。”
走过最后一层阶梯,站在红木雕花隔扇门前,越子羲捏了捏冬遇的手:“一路上都没听你说话,害怕么?”
她深深吸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睛,“我心里早有准备,只是有些……舍不得。”
他抬手抚上她的侧脸,凝视着她:“玟玟,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他朝她莞尔一笑,叩响了门扉。
进门后,冬遇看到一位老者站在阁窗前,背影挺拔如松。越子羲谦恭地弯腰行礼:“师尊。”
菩提子哼了一声,转身皮笑肉不笑道:“想不到月神殿下还能从百忙之中抽空亲至东海,真是我门之幸、蓬莱之幸。”
越子羲敛容道:“师尊莫开弟子玩笑。”
菩提子恍若未闻,和颜悦色地朝冬遇问道:“叫什么?”
冬遇报了自己的名字,学着越子羲向菩提子行礼:“仙尊好。”
“好孩子。”菩提子眼角的皱纹开得像朵秋菊,冲候在一旁的越子羲吼道:“还不快去倒茶!”
“侍童”乖顺地退下去准备茶水,冬遇顶着莫大压力同菩提子交谈,“仙尊,您切莫责怪越大哥,一切皆怨我……”
菩提子示意她安心,含笑道:“混小子并未放在心上,不必担忧。”
冬遇这才敢抬头。眼前的老者双鬓银华,眉目矍铄,白须三尺,盈于胸前,一袭茶青色长衫薄淡如水,襟带飏飏,看起来很是仙风道骨……若是不开口的话。
见越子羲走来,他数落道:“果然是养尊处优日子久了,连倒茶都浪费这许多工夫。”
越子羲弯唇一笑:“四月天燥,师尊若气够了,不妨喝杯茶润润嗓。”嘴上这样调笑,手却是恭顺地奉上茶杯。
菩提子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嫌弃地接过杯子,“光给我敬茶,姑娘就没茶喝了?”
话音刚落,冬遇恰接到越子羲递过来的杯盏,一愣,连忙道:“多谢仙尊关怀。”
越子羲笑吟吟地望着她。她的脸上是按捺不住羞意,眼光总若有若无地往他的方向瞥去。
菩提子一声不吭地任二人眼风飞起,端着杯子慢悠悠地呷着香茶。
越子羲笑道:“师尊近来可安好?”
菩提子捻着白胡子,眼皮一掀:“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师徒两人来回拆招,气氛便融洽了不少。越子羲脸色一正,道:“师尊,您杏林春满,可能诊出玟玟身患何毒?”
菩提子视线在冬遇脸上一扫,道:“多大了?”
越子羲立刻接上:“十九岁又四个月。”
“想不到隐世多年的绥刃一出鞘,便伤了一个凡人小姑娘。”菩提子道,“事出有因哪。”
“师尊可配得解药?”越子羲问。
菩提子沉默片刻,道:“有道是‘相生相克’,你且给我些时日。”他一抬头,看到窗外透澈的日光,“在蓬莱多住些日子吧,这比你那有趣多了。”
他的话题引到别处,越子羲便知事情不妙,干笑道:“徒儿正有此打算。”
菩提子看向冬遇:“冬遇姑娘,既然来了蓬莱,就把蓬莱当做家,有什么不称心的,直言便是。当然,我这混徒弟你随意支配。”
冬遇忙不迭点头:“有劳仙尊。”
菩提子摆手笑道:“什么仙尊不仙尊的,老头子罢了。”
*
越子羲把冬遇安置在了一个绯樱盛放的院子里。
薄暮时分,和风微暖。冬遇坐在门庭前的石阶上,双手托腮,眼睛望着院内某处一眨不眨,不知发了多久的呆。
忽地眼前投下一道影子,她撑着下巴抬起头。她第一次从这个方位看越子羲,他的眼梢微挑,鼻梁挺立,模样仍是非凡。
她站起身。
他凝视着她道:“我来找你,只为说一件事。”
她仰起脸,眉梢笼着浅浅的暮色。“什么?”
他本意是要循序渐进,但此时她的眼睛是格外的潋滟明艳,映着淡金的日色,仿佛一汪温软甘美的清泉。心波荡漾之际,身|体便比意识更快的做出了举措,他一低头,嘴唇便碰上了她的。
“……”
这突如其来的一吻让冬遇震惊十分。她脑袋先是木了一瞬,而后下至脚尖上达头顶都散着腾腾热气。她瞪大眼睛望着他咫尺的黑眸。然而虽有意外,却并不想推开他。
自知她中毒以来,他的在意和紧张便非同以往,这已让她溃不成军,更让她丢盔卸甲的是他这些时候不曾躲闪的深切眼神。
那是在小芝回来的那段日子,她知道自己心中一直有道过不去的坎,便整日耗在小芝身边。他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跟她多说几句,她往往低眉顺答。某次不知是谁提到了南山的武陵,他的态度倏地便冷淡了许多。她一向不喜武陵,与他结交也是偶尔,故而避而不答,自顾自吃饭。饭后,他忽然叫住了她,让小芝他们先回去。
他问:“武陵是不是很喜欢你?”
她想他应该去问武陵才是,为何要问她,便听到他自嘲地喃喃一句:“还用问么?”模样很是颓然。
的确不用问。她长居月宫,却能三天两头收到武陵的来信。其中无非是南山小记云云,遣词用句十分之文绉绉,颇有卖弄的嫌疑,末了还总在信尾落一行“思尔卿卿”,小芝看到还嘲笑了很久。她不知自己哪里吸引了这位神君,竟让他不怕麻烦勇往直前至斯。她确定自己对武陵一点旖旎心思也无,便去了一封回信说自己跟着师父修炼术法,不日将离开广寒宫,还请武陵君莫要浪费心思。武陵说没关系,仍是锲而不舍的往月宫寄信。冬遇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或物一向区分的彻底,那些信便在她房间角落堆了许久,直到有一天她实在忍无可忍,全寄了回去。武陵从此匿了声息。想来,武陵的确从未遮掩过他的热情,至于原因,不言而喻。
偌大的饭厅里,他们隔着一张桌子站着,一个没精打采,一个心思百转。她一直没说话。他抬起头,定定望着她,眼睛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复杂又艰涩。直到她觉得尴尬,他才低低地道:“回去吧。”
可是自那日以后,他便时不时地用这种眼光望着她。她表面上风轻云淡,其实内心深处也在煎熬。他是神,她是人,他们不一样。如今他的眉眼就近距离的镌刻在眼前,风姿绝伦,唇上传来的热濡时刻提醒她这不是错觉亦不是幻觉,正是她也曾肖想过的美好。理智告诉她不可以,情感却满的溢出,渐渐脑中悬着的清醒便一点点被满腔的希冀吞噬,她闭上了眼睛。
他时刻观察着她的动态,此时她的闭眼无异于是默认,贴着她的唇轻轻唤了一声“玟玟”。
这声“玟玟”,动听而低哑,像藏了一把小钩子,钩得她心尖一颤又一颤,像起伏不定的浪花。并着心中如浪潮的涌动,她踮脚搂住了他的脖子。他眼中倏地亮起的光芒像一簇火苗,环住了她的腰,低头蹭着她的额头:“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吗?”
她不说话。
他捏了捏她的耳朵,发现触手温度可人,上瘾似的揉上了她的脸颊,而后又支住了她微微后仰的头:“不许退。”
她愣愣看他几瞬,横冲直撞地吻在他的嘴角。
他却微微拉开了些距离,含着亮润的目光看着她,故意道:“玟玟,你亲的不准确。”
她盯着他薄红的嘴唇,骨子里没来由多了一份野性,挑衅地睨了他一眼,旋即又吻了回去。
他低下头,好让她更轻松地触碰他的唇。她的嘴唇依旧那么柔软,仿佛是雨后的茸茸嫩草尖,又像是花瓣上映着初阳的甘露,甜美得令他忍不住向更深层的美好探寻。于是他开始反客为主,加大了碾压她红唇的力度。
这一反转,她便羞涩了许多,身体稍退却了些许,忽觉得这样近距离的亲密让她异常的愉悦,又靠近了几分。但肺里的空气一点点泻出不见收回,以致呼吸困难,而他却没有罢休的意思,她一口咬上他的下唇,他吃痛,她便灵敏地撤出了他的领地。
他揽住她让她靠在胸前平复呼吸。此时小院极为静谧,天色已然擦黑,竹篁叶尖苍色点点,仿佛已染上夜的气息。冬遇察觉了自己略显粗重的喘气声,抬手一触,果然摸到他翘起的嘴角,讪讪道:“不许笑。”
他啄了啄她的发顶,顺从地点头:“不笑。”
她睁着水濛濛的眼睛,明知故问道:“越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她抱进怀里,声音含笑:“你说呢,玟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