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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涌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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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冬遇躺在软和的被窝里,隔着帷帐向外看了一眼天色,满意地哼唧了一声。一觉睡到大天亮的感觉真不错,她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闭着眼睛拱了拱枕头。心满意足之时,心里忽地升起一个疑问,她不是在书房陪越大哥吗,怎会在自己的房间醒来?
她坐起身,脑后便传来了一阵铺天盖地的疼痛,心尖也像被利器反复狠划,疼得厉害。她紧闭双眼捂住心口按捺着钻心之痛,忽然间一股淡淡的幽香窜入鼻尖,渐渐抚平了头上忽如其来的疼痛。她喘着气举头四顾,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倒是发现身上的薄衫褶皱了不少,一点点挪下床来。
洗漱过后,她坐在铜镜前打量了一会自己的脸庞,拉开了底侧的梳妆奁。各式各样的簪钗绢花等发饰闪着润泽的光芒,昭显出女子身上独有的婉转气质。这些金金闪闪的饰物都是小芝给她的,说姑娘家哪能一点首饰都没有,说出去让人笑话,她不要,小芝呼着她的痒痒肉笑着逼她收下。心血来潮之际,还会一大早跑到她的房间拿几支玉簪步摇装饰她的头发。
她从肩头的黑发里分出一绺,细看了看,笑叹着,凡人和神仙就是不一样,小芝的头发永远都是乌泽亮润,而她的不论养多少年,都会有一层难以言状的灰败。
坐了一会,冬遇起身,正想去厨房转悠一圈,余光瞥到镜中的自己,发觉自己脸色看起来有点怠倦,她揉揉眉心,倚着桌角思忖了一番,而后拉开梳妆奁,摩挲着下巴,凝眸选了一支样式看着相对低调平淡的细簪,弯着腰对镜将发簪别到了发间。头上似乎顿时有几分重量扣下来,冬遇望着镜中的自己,抚着脸庞笑了笑。
铜镜一侧的窗边枝叶绿意正浓,藏在叶间的晚香玉花色无瑕微卷,花蕊透着淡淡的粉泽。
漫步踱至小厨房的门口,她住了脚,朝里望了几眼。熟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她深呼一口气,提起裙裾走上前去。
越子羲眼前一亮:“怎么带起簪花了?你不是一贯不喜佩戴饰物吗?”
她轻抚簪花,一鼓勇气朝他笑道:“越大哥,我好看吗?”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道:“玟玟最好看。”
她眨眨眼睛:“你骗人,小芝才是最好看的。”
“那是我们眼光不一样。”他道,“坐下来喝碗热粥。”
用过早膳,冬遇跟着越子羲沿着沁湖散步。她捻捻发丝,貌似随意地开口:“越大哥,昨晚上我是不是在书房睡着了?”
“嗯。”他笑道,“睡得跟小猪似的。”
她大窘:“那是你送我回去的?”
他挑眉:“不然呢?”
“咳,那就多谢你了。”
“就说这个?”他停下脚步,道:“之前你说自己长胖我还不信,昨夜确是信了。”
“……”她沉默片刻,道:“明明是你把我喂胖的。”
他顺手捏了捏她的脸蛋:“玟玟,你这样刚刚好。”
*
冬遇捧着一包炒栗子在街上晃悠,她看了看自己稍显窄瘦的裙子,走进了一家成衣店。
店里没几个裁布做衣的人。见她孤身一人,店铺老板的态度并不是十分热切:“姑娘可是来给自个儿做衣服?”
她没说话,打量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微笑道:“不,我只是随便看看。”
“哦,”老板干笑一声,“那姑娘随意。”
她沿着店铺慢慢走了一圈,一会摸摸这块料子,一会抖抖那块薄纱,十分认真。女人跟在她的身后,见她光看料子不往身上比较,心道打哪来的小姑娘这么不懂规矩,态度更为冷淡:“小店就这么些料子,姑娘若是不买,还请别将布匹掀乱。”
她注视了女人几瞬,道:“我又想做衣服了。”
女人只愣一下,又换上了一副笑脸:“瞧姑娘这身段,定是穿什么都好看。店里还有几匹纹样不错的料子,我带姑娘看看?”
她嗯了一声。
选了几块布料,她站在镜前比看布色,镜中的少女眉毛杂乱,眼睛幽沉,脸色有些发青。怪不得连店老板都嫌弃,她翘起嘴唇,随意挑了一块料子:“就这件吧。”
“哎,您再去后面量量尺寸吧?”老板笑容可掬。
她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银锭递给老板:“你看着做吧,过几日我来拿。”
老板从未遇到过如此奇怪的客人,虽有吃惊,还是接了银子:“小店一定尽心尽力为姑娘做好衣裳。”
她静静看着店老板,道:“若是做的好,以后都来你这做衣服。”
老板喜笑颜开:“多谢姑娘,小店定然不叫姑娘失望。”
她拿着栗子走出了店铺,老板站在门槛前一直目送她遁入人群,才转身回到店里。甫坐下,她又掏出了冬遇给的那枚银锭,正要喜滋滋地亲上一口,只听噗的一声,白花花的银子立时缩成了一颗粗粝的小石子。她揉了揉眼睛,吓得手一哆嗦:“啊!有鬼——”
冬遇吃着热乎的炒栗子,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容。没想到跟小芝学的烂招数竟真能唬住别人,她于修道还算是有一些天分吧?笑着笑着,又渐觉失落,小芝到底去了哪里,竟一连三个月也没有音信。
小芝走的前一天晚上还跑来和她挤一张床,抱着她的胳膊道:“冬冬,明日我要去趟南海,你有什么要捎的不?”
她自然是没有什么。
小芝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还想去趟菱山。”
她问:“菱山?那是什么地方?”
小芝轻声道:“你知道吗冬冬,我已在广寒宫待了快两百年,却从来不知自己有多少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生辰,所有的记忆都是和广寒宫有关,其余的没有一点印象。我自何处而来,又为何会在此处待了这么多年,家人朋友为谁,一概无知。”
她道:“你没有问越大哥吗?”
小芝苦笑:“怎会没有。主子说在广寒宫门前发现我的时候,我已对往事无甚印象,他也不清楚我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又问:“那菱山呢?为什么要去那里?”
小芝坐起来,忽道:“冬冬,你信不信来世今生?”
她笑道:“原本是不信的,如今进了广寒宫,不信也信了。”
小芝道:“有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名为‘菱山’的高山上和几个奇奇怪怪的人在讨论着什么,之后靠着一棵大树下睡着了。那是我第一次做梦,此后夜夜都能梦到菱山,可醒来却不记得梦中之事。我同主子说想去菱山一趟,主子却百般阻挠,说‘世间无菱山,你要到何处去寻?’冬冬你不知道,主子说那句话的时候,脸上满是惊疑,我敢肯定他在说谎。”
她也坐起身,握着小芝的手:“所以你要趁着去南海的机会,再去菱山一趟?那你知道菱山在哪吗?”
小芝摇头:“不知道,但还是找一找吧,说不定有人知道呢。”又道:“冬冬,主子不欲我去菱山,你一定要帮我瞒着此事。”
她安抚道:“好。你路上小心。”
小芝声音很低:“我只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她不想她失落,逗她:“你是小芝呀,广寒宫的贪吃鬼。”
冬遇站在一个小摊子前回忆良久,直到小贩叫住她:“姑娘,我这桃木梳六文钱一个,你要是真想买,我算你五文钱?”
她握着丝毫不带热气的栗子袋挑选一番,道:“我要两个,一个给你五文钱,另一个给你六文钱,可好?”
小贩乐了:“好嘞,一共是十一文钱。”
她付了钱,拿着两把桃木梳走开。
小芝,菱山迢迢,望你重拾记忆,找到曾经。
*
冬遇慢悠悠地走在人群里,觉得一个人逛街确实无甚意思。天帝的二公主喜得麟儿,设宴邀众仙来天宫吃酒,越子羲也在列。他要把她也带去,她连连拒绝,说要赖在屋里睡觉,他拗不过她,终是独自赴宴。
开什么玩笑,九重天,一水儿神仙,她一个凡人瞎凑什么热闹,她暗搓搓地想。越子羲走了,曲佩又不见人影,广寒宫空荡的只剩她一人,她闲着无聊,爬上马车让飞马带着她到凡界闲逛。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她站在桥上,望着碧蓝的天空,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都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他去九重天少不得要大半天,那她岂不是可在人间待上几个月?
一开始越子羲带她下界,她的确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可一连下凡数次,她发觉自己似乎对人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以为自己是厌恶凡尘的,可夜深人静时,脑中却会不自觉蹦出凡世的种种。她勾勾唇,果然凡人还是要在凡界生活。那带着烟火气的气息,说什么也是忘不掉的。
蓦地心头一悸,她蜷起上身捂住心口。不同于清晨那种剧烈的痛楚,此次更像许多小虫啃噬,要整颗心分食殆尽。
“玟玟!”越子羲从天而降,飞快地揽住了她。
街头荡起清风,祥云在半空悠悠流动着,她忍痛握住越子羲的手,失声道:“越大哥,这是凡界,你不能随意现身!”
他蹙着眉:“别担心,我施了定神咒。你怎么了?”
她靠着他咬唇不语,直到捱过这场突如其来的心悸,才缓缓道:“方才不知怎么回事,心口疼得厉害,现下好多了。”
他凝视着她苍白的脸,心中的惊慌仍不能完全消除。他怕她一个人在广寒宫无聊,喝了几杯酒便告罪离宴,可没想到回到宫里只看见曲佩挖土施肥的背影。他一看马车不见,想她定是又去了人间。可他站在云上俯瞰,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鳞次栉比的房屋楼阁,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却没有一个似她的身影。好在飞马的嘶鸣声及时让他确定了方向,他拨云迎风走了一段时间,终于在长桥上看到了她。她正歪着脑袋望向天空,嘴角噙着一抹傻傻的微笑。她不知道自己所望的方向正是他所在的地方,更不知道她眯眼含笑的模样被他看了许久。
正欣悦着,她却忽然弯下腰,痛苦地捂住了心口。当下他的心跳近乎凝滞,迅如掣电飞至她的身边抱住了她。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却抖着手拉住他,怕被凡人发现。他真忍不住晃晃她的肩膀让她清醒一点,自己都这副模样了还操心着他,傻子吗?可是更多的是心疼。他盯着她,那因疼痛而狠命咬的嘴唇白得骇人,怕她有意外,说要带她找药师。她却挣扎着要离开他,说无事,已经挨过去了。
他以为自己足够冷静,没想到还是在她面前破了功,胸口血气一涌,忍不住冲她道:“你到底在躲什么?”
她呆呆地望着他,心中荡起起伏不定的波澜,怕他生气,道:“我没骗你,这会是真的不难受。”
他一言不发,眼睛一眨不眨地将她看了个彻底,才定定道:“最好如此。”
她怕极了他此时的寡淡,于是故作轻松道:“越大哥,你既也下凡了,方才我听路人说前面还有舞狮子,不如我们去看……”正说着话,他却走上前一把将她抱起。
她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却看到他咫尺的英俊脸庞:“越大哥……”
他的脸色很难看,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闭嘴,跟我回去。”
她吓得不敢再吭声,屏住呼吸小幅度地缩起双脚,一动不动地抱着他。
他抱着她上了云端,低头看着怀中垂眸不语的她,柔声道:“乖一点,我带你去找药师。”
她听着他沉稳有序的心跳,心中安稳又窃喜。不管他是怎样看待她的,此时此刻,心里是担忧着她的吧?她闭上眼睛,尽最大努力把耳旁属于他的心跳记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