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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玟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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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他分明是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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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吃宝香酥,奶娘叫上了一个丫鬟,同她一起到兴义坊的“杏花洲”去买糕点。车夫老刘年过四旬,慢悠悠地赶着马车,路上兴致很高,还说“小姐,今日恰好是乞巧节,您看外面多热闹。”
她贪玩,拉着奶娘下车在长街里转了又转。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青年追着面露羞色的姑娘,脸上带着欣喜和柔情。姑娘迈着莲步,频频回顾,耳坠如星,落入她的眼中。奶娘笑着望着她:“等我们姑娘长大了,也是那倾国倾城的美人。”
她哪知“倾国倾城”为何意,一心只想凑热闹,拉着奶娘衣袖:“那儿还有花灯……”
想起父母还在等她归家,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她急匆匆上马车:“刘叔快回家,爹爹还等着我吃饭呢。”
离家还有段距离,隐约听到有人说“走水”,她不自觉地握紧了奶娘的手,才稍觉安稳。
马车在人群外止住了。老刘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小、小姐,府里着火了……”
她被吓得不轻,连忙从车里跳出来,却望见滔天的火光。
火苗从府里窜到府外,连带着把门前大榆树的枝干也熏的发黑。周围人群抱着手臂,神情惊恐,她听到一个干瘦的老人说:“啧,怎么盯上谢家了……”
旁边一个年轻人问:“谁啊?”
那老人环顾四周,小声说:“你看墙角……”
年轻人视线转到墙角,顿时噤了声。
彼时她刚过了七岁生辰,什么也不懂,不懂这年轻人的噤声为何意——对已知的恐惧和对谢家遭遇不测的哀叹。后来她听老叫花子们聊天,江湖中有一组织,专取富裕人家性命,尔后把家财据为己有,肆意挥霍。这个组织欲对某人家下手,便会在此人家门前留一支箭矢,箭羽染成赭红,意为“以血谋面”。
她才突然想起那夜年轻人为何听了老人的话会沉默,她家府邸前的角落里,躺着一根箭,箭尖形似柳叶,箭尾血色瘆人。
一座府邸,二十三条人命,一个家,一把火,燃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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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着奶娘无声地哭泣,奶娘亦红着眼睛,安慰她:“小姐不怕,等到了临安,一定都会好起来的啊。遇上这群亡命之徒,咱打不过就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临安是她母亲出生的地方,那里有她的外祖父和两个舅舅。
他们出了城,官道上车马稀少,老刘小心翼翼地驾着车,警惕地望向四周。
车外突响一道闷哼声,她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一阵剧烈的摇晃后,她和奶娘就被几把明晃晃的刀架了出来。
为首的是个络腮胡,相貌丑陋,眼尾一条长长的疤痕,他拿刀尖指着奶娘:“老太婆,知道怎么做吧?”
奶娘看到躺在地上胸口淌血的老刘,把她护到身后,把身上的碎银和头上的簪子地给他:“好汉饶命,东家嫌老婆子聒噪,老婆子无处可去,只能领着孙子回老家,身上就这点银子了,还请好汉手下留情……”
络腮胡一把抓过银钱,掂了掂重量:“才这么点?”
奶娘颤着音道:“真的就这么多了……”
络腮胡狐疑地看她一眼,摆摆手:“走吧。”
其余的小喽啰不情不愿的放下刀:“老大……”
奶娘护着她颤颤巍巍地走了一段路,她刚要开口,背后一凉,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疼,奶娘脚下一趔趄,便带着她倒下了,但还紧紧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小姐……装、装死……鞋里有……”
她背疼的厉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可是那群土匪的对话声却听得分明。
“老大真是好身手,这老太婆身上肯定还藏着钱,你看她坐的马车那么好……”
一只手伸过来,把伏在她身上的奶娘拨开。刀从身上硬生生拔出,她拼死记住奶娘那句“装死”,面朝地忍住锥心的疼痛。
衣料摩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听见络腮胡的冷哼:“死老太婆身上连个子儿都没有,白瞎了那辆好车!”
又有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老大,你看这大人小孩都死了,也没摸到多少钱,咱去其他地方看看?”
“哼,走吧!”
脚步声七七八八地远了。她咬着牙忍住泪水和战栗,直到确定他们是真的走了,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想去扶奶娘。
可她却是冰凉的。她手颤抖的不成样子,小心地抱住她的肩膀:“奶娘,你醒醒啊……”
一日之间,她与死亡有了数次会面。每次会面,都有人离开。父母死了,刘叔死了,连奶娘也死了,她坐在路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脑中一片空白。
又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曦光渐露,她打了个冷战,抱着双臂往城中走。她要回有家的地方,哪怕那里已是废墟,她还是要回去。
之前和她一块出门的丫头在前夜府邸出事时被奶娘打发走了,回临安的路上只有刘叔奶娘和她三人。奶娘说出门在外男儿身保险,就给她换了身男装。此时她十分感激奶娘的先见之明,一个流浪的柔弱小姑娘,远比脏兮兮的臭小子更让人心起歹念。
走回城里已是两日后了,背上的伤仍疼的厉害,她不想理会,一味往家的方向走。坐在兴义坊不起眼的石头上,她看着已久络绎的人群,想起先生曾教她读过的一句词——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她想念父亲,想念母亲,想念奶娘,想念刘叔,甚至想念府里那位常年冷着脸不苟言笑的管事。
奶娘其实是母亲的奶娘,她不喜欢叫她“嬷嬷”,总觉生分了许多,于是便不按规矩地喊她“奶娘”,为此母亲数落过她多次,她晃晃脑袋只当没听见。
她只跟着母亲学了小半个月的女红,却把十指扎的不成样子,母亲笑着说,玟玟手笨,以后要找给她一个手巧的夫婿。
她只与父亲下过三次棋,第一局父亲赢,第二局她赢——父亲让棋,第三局势均力敌——母亲加入,父亲以一敌二。她看不出母亲在负隅抵抗,父亲含笑着处处让步,只觉家中有棋艺超群的父母,是件幸运又得意的事。
件件小事回想起来,竟珍贵得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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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子羲恰接住冬遇跌落的茶盏,杯中茶水一滴也未溅出。他放下杯子,下巴点点那个跛脚的影子:“认识么?”
冬遇死死盯着那人,“认识。”
周青堂来到她家时她正在后院跟丫鬟们嬉闹。晚饭时分,她去书房叫父亲吃饭,敲了敲门,父亲的声音传来:“玟玟,进来。”
她推门进去,看见父亲桌前站着一个男人,皮肤很白,眼睛细长。她跑到父亲身边:“爹爹,这个叔叔是谁呀?”
她已记不清父亲说的内容了,隐约知道这个人是她家新的账房先生。
周青堂平时沉默寡言,冬遇在府里不常遇见他。那日她去书房找父亲,恰好看见周青堂聪账房出来,她随口一问:“周叔去哪啊?”
他说去找老爷商议些事。她笑了,“我也去书房找爹爹,咱们一起吧!”
跟着周青堂走,她才发现他左脚是跛着的,出于礼貌她没有开口,一路和他说着闲话到了书房。
她站在门口,正要开口喊爹爹,却看见周青堂正了正衣襟,神色有几分凝重,冬遇眼尖的看到他右手缺了一根小指,手背上还有一块形状奇怪的刺青。
她一向对有刺青的人没有太多好感,于是便说:“周叔叔你先和爹爹说事吧,我等会儿再过来。”说罢就跑走了。
后来她也想起过这位奇怪的账房先生,除了他时时给人一种沉闷阴郁的感觉,左腿不便、右手不完整外,其余并没有深刻印象。
此时这拿着钥匙开门的男人,右手小指残缺,手背上有刺青——一只吐着信子的蛇。
那夜火势甚大,等火灭后官府核查人数,除了她跟奶娘、刘叔和一个丫头外,全家二十三个人,皆被烧死。
可是周青堂怎么还活着?
冬遇的心紧紧揪在一起,她忍不住起身去找周青堂。还有一步便踏出茶楼,腰上却多了一只手,是她熟悉的他的手,头顶传来他从容不迫的声音:“莫急。”
冬遇额角上的青筋暴起,呼吸急促,她用力咬着下嘴唇,直到口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才努力说服了自己:冷静,相信越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