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夜月》余知

12、玟玟（三）

　　奶娘临死前给她留了一句断断续续的话。

　　“小姐……装、装死……鞋里有……”

　　鞋里有什么？她把磨得发白的鞋脱掉，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也跟着掉了出来，捡起来展开一看，是张面值十两的银票。

　　她不知奶娘是何时把银票放进她的鞋里的，叠的很薄，若非有心，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她攥着那张纸，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给她留下的，是一张重于千斤的带着所有期望和不舍的挂念。

　　她把眼泪抹掉，装好奶娘留给她的银票，向躺在街头睡觉的乞丐走去。

　　*
　　越子伸手虚揽住她的腰身，悄声在她耳边道：“我们回二楼，你看得更清楚。”

　　冬遇咬唇，狠狠地瞪了一眼周青堂的身影，跟着他回了二楼。

　　不多时，对面珠宝铺子里传来一阵叱骂：“狗东西，我的黄玉龙首璜哪儿去了？”

　　粗粝的声音重重摩擦着耳道，冬遇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是周青堂的声音吗？街上的行人神色如常，看起来并未听到铺子里的呵斥。

　　他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我施了障耳术，除了周青堂铺子里的人，其余都听不见他的声音。”

　　冬遇继续凝神听着铺子里的动静。

　　一个颤巍巍的男声响起：“东家……咱们的珠宝丢了好几样……”

　　周青堂手中的瓷杯“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他忍着怒火问：“还有什么？”

　　伙计连忙跪下：“刚才小人照常去点首饰，发现金枝花树步摇、芙蓉寒玉簪、方壶吉瑞边花都不见了……还有……”

　　周青堂最烦伙计吞吞吐吐的模样，他用力踹了他一脚，冷笑着：“还有什么，说啊！”

　　“还有……珊瑚嵌彩石紫檀红木如意也……啊！”

　　话还未说完，伙计的脸就被周青堂狠狠扇了一掌：“说！是不是你拿的？近日看你鬼鬼祟祟，定是没安好心！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伙计竟还算衷心，不停向他磕头：“东家身体不好，切勿动怒，就算给小人一万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拿东家的东西呀……今早小人在墙角看到一根红羽箭矢，想是不是……”

　　周青堂先是一惊，后怒极反笑：“好！好！好！跟着我你是倒学到不少东西！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吗？”他抄起桌上的花瓶，使劲砸向伙计，“我让你偷！我让你偷！”

　　白瓷花瓶沾着鲜红的血滴在地上展开狰狞的花朵，伙计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周青堂仍发了疯似的把桌上的壶杯全砸向他，脸上带着近乎可怕的癫狂：“哈哈哈哈哈……红羽箭矢……你以为就你聪明吗？”

　　他重重跌到木椅上，按着头，紧闭着眼大喝：“都给老子滚开！老子还有法子！他谢家那么有钱，老子再去点一把火！再赌！哈哈哈哈哈……”

　　忽又睁开眼：“红羽箭矢……小祝，快收拾收拾东西，咱去南方……”

　　半晌没人应声。

　　他皱眉，抬脚嫌弃地踢踢趴地上的伙计：“小祝，还睡呢！快起来！”

　　刺耳的男声在室内回响，周青堂怔怔望着后心冒着血的伙计，惊愕地跳了起来：“那我走了！”

　　还未走出茶室，眼前忽然冒起了一片汹涌的火光，一张清俊的男人的脸扭着诡异的曲线飘到他的面前，耳中纷纷涌入丫鬟的尖叫和小厮的呼救声，他竭力按下喉头的猩甜，扯着头发向幢幢的人影挥拳：“谢钧！你滚开！”

　　“谢钧”却像风似的移开他的拳势，面上带着他熟悉的微笑，晃得他头晕目眩，双膝发软，几欲跪下。

　　他靠在门边，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某个夜晚，虽已过了十余年，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却仿若昨天。他闭眼平复心情，却发觉心跳的愈发缓慢，甚至连呼吸都十分艰难，拼着一口气睁开眼，他看见身前站着一男一女，青年英俊挺拔，眼神冰冷如雪，身旁的女子则眼含怒意，面容有几分熟悉。

　　他望着女子，飞快地脑海里搜寻着。在心脏停止跳动的前一瞬，他又看到了那张折磨他十余年的男人的脸，两个字从嘴角溢出，在空中戛然而止。

　　“玟玟。”

　　*
　　听到周青堂喊出她的乳名，冬遇眼中竟起了泪意，曾经在意的不在意的记忆恍惚地奔向面前，直到越子羲握住了她的手臂，她才觉自己站在实地上，而非是混沌的梦境里。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指着周青堂：“他……死了？”

　　他淡淡瞥周青堂一眼：“他本就病入膏肓，又急火攻心，方才黑白无常已经他的魂魄牵走了。”

　　冬遇哑然，拼命追逐的结果在眼前剥离，竟有些不知所措。怨恨、憎恶、愤怒、吃惊……她心乱如麻，一转身看见铺外的天空，灰白的天色不知何时被冲刷成淡蓝，街头上也有了烟火气息。

　　她一步步走出铺子，望着往来的人群，蓦地发现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顺德街，在她眼里已成了陌生的回忆。萦绕在她的脑海里的执念和记忆，诸如此类曾令她痛彻心扉的苦涩，都化成眼中流不完的泪水。她的耳朵嗡嗡作响，脑子混乱不堪，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她——离开这里！

　　她跑得很快，不慎撞到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小贩嘴中念念有词，似乎在骂骂咧咧些什么，但她却完全听不清，眼中只有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那是她母亲出嫁前最爱吃的甜点。她用力擦掉眼中的泪，不要命地狂奔起来，耳边风声呼呼，脸被风吹得生疼，她什么也不想顾，只想离开那家让她作呕的铺子。那个人，她的父母将一颗拳拳真心给了他，委他家中重任，他竟恩将仇报，与赌徒勾结，放火杀了她全家二十多条性命！说什么江湖组织，不过是个下三滥的幌子罢了！那艰难无比的两年里，为了拼命追查那劳什子组织，她在长暗无人的街道里忍着恐惧走了多少条，又忍下多少滴眼泪？谢钧，兖州人人皆知的巨贾，待人和善，乐善好施，家财万贯却低调谦和，明明是长命百岁的好人，凭什么年纪轻轻就葬身在狼心狗肺之人的诡计之中？！

　　她为父亲感到不值，也为父亲任用周青堂而感到后悔，若父亲当初早些察觉他的阴谋，煊赫一时的谢家怎会在一夜倾覆？她气喘吁吁地蹲在一棵老树下，两只蚂蚁滴溜溜从她脚边爬过，她心中戾气忽起，想用脚碾死它们，可右脚抬起尚未落地，就被一人用力地拉了起来。

　　她只一脚着地，身形不稳，好在越子羲扶住了她。看到她泛着血丝的眼睛，他叹：“你要跑到哪？”

　　她下巴绷得很紧，抿着嘴不说话，想从他手里挣出来，他却跟她作对似的用力箍着她，不让她动，只盯着她的眼睛，叫她的名字：“冬遇。”

　　冬遇瞪着他的眼睛，那双可盛繁星常含笑意的眸子此刻严肃黑沉，她甚觉委屈，又好强的想压过他，冷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周青堂杀了我爹，身上还背了二十多条人命！可他凭什么那么容易就死了？！凭什么？”说到最后，又想起父母横死的结局，颤声问他：“凭什么？”

　　她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衫，哽咽着：“越大哥，我爹娘人都很好，奶、奶娘也很好，刘叔也好、所有人都好……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不是说好人长命吗……周青堂怎么忍心……忍心……”

　　越子羲用指腹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可是刚擦干又有新的泪水流下，他忽然想起初见她时，她一副客客气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当时他还在诧异，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这样年幼的孩子防备至此。他是神仙，见惯了人间的生老病死、爱恨离合，可她红着眼睛质问他为什么好人不长命，竟觉得心里某处也在隐隐作痛。

　　她不等他开口，含泪问道：“越大哥，你知道我有多恨吗？”

　　他把她揽进怀里，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你很痛苦。”

　　她哭得愈发厉害：“我真的好想爹娘，好想见他们……可是……”

　　良久，直到她带着颤抖的声音渐渐化为了压抑的抽噎，在他以为她恢复冷静时，她忽然从他怀里退出来，抹净眼角：“越大哥，我就是想知道，周青堂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他默了默，道：“永坠地狱道，世世不得轮回。”

　　她望着天空，微微笑了一下：“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

　　本章微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