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庭》沥冬

45、归山深浅去（1）

　　朝会终于结束，云珩仍旧怔愣原地，周遭有退去的朝臣经过自个儿身旁，眼前拂过的是他们深色朝服。她却已没有心思去看是哪几个官员，只是垂着头望着黑黝光滑的地面，回想着适才发生的事情中，自己刚才所没有想到的细节之处。

　　楚之平弯身亲自扶起云珩，换得云珩的阻拦：“怎敢让楚将军亲自搀扶奴婢，逾越了规矩，奴婢承受不起。”

　　楚之平却淡笑道：“我从来都不管皇宫里虚浮的规矩，我只在乎做人的规矩，所以扶你是应该的。”

　　他将云珩轻轻地扶住，顾忌着男女有别，手掌微微缩着，尽可能不去触碰云珩的身体。又道：“虽然陛下是让你以奴婢的身份赐给我，但是我和云族长多年的情意摆在这，绝不会亏待你。”

　　云珩对他很是感激不尽，连连向他点头，甚至是想开口言谢，却明白这话不过是虚礼，倒还不如往后慢慢地偿还他。

　　楚之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云珩慢慢地往殿外走去。走在宽阔而长长的台阶上，云珩放眼望着这阔大的皇宫，心中泛起了无以言说的情绪。

　　皇宫，这辉煌无可比拟的皇宫，曾铸就一位位帝王如明星般缓缓升起，又如烟火般转瞬间的陨落消逝。这样的帝都皇宫，今此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见。

　　“云姑娘，云姑娘慢些。”

　　云珩正抬头望着斑斓的天地，在楚之平地搀扶下慢慢地走下一步台阶。赫然听得前面传来陌生的，唤着自个儿名字的声音。

　　云珩愣住，慢慢抬头看去，即见前方停步着几人，眼熟的当然是顾襄城，南清与其他几位官员。而同自己打招呼的，则是现在偏中的一位年轻公子，穿着柳绿色华服，笑容如同这初升的朝阳般灿烂。

　　云珩并不记得自己与他有什么交集，见他走近同自己行礼问安，不由得皱了眉，细细地想来往日是否认识这人。

　　林清明从她的细微情绪中明白：“在下林氏，字清明。是和云姑娘在多年之前，有过一段爱恨纠葛的林清明。”

　　云珩听得他这一番话，心下已明白他应该是簪缨世族林氏的子嗣，却对林清明所谓的爱恨纠葛很是不明白。疑惑的目光便直直投向林清明，等着他的解释。

　　反倒是身后的南清记得清楚，缓步上前道：“云姑娘怎就记不得林公子了，这林公子即是当年的红豆公子，云姑娘怎么的就忘了呢。”

　　南清谈吐悠闲，微微勾起的眉目却不动声色地瞥向顾襄城。只见后者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眉目微微地弯着，如同弯月般弧度迷人。虽仍旧是温文尔雅，却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绪。

　　云珩听到红豆公子四字，已恍然大悟，随即忍俊不禁。连着看林清明是，眸光中都夹着明显的笑意。

　　云珩幼时就生得极好看，白嫩的脸上那眸眼弯弯的，甚至招人喜爱。脸颊上微微的红晕更显得她可爱娇嫩，有时笑起来，眯着的眼眸让人不忍直视，只想将她置在掌心，让她永远衣食无忧，再无任何痛苦。

　　而林家三公子林清明彼时年岁为九，比云珩年长两岁。偶然的御花园赏花，因撞见云珩，便被她的美艳面容而心仪，于是就从赏花变成了赏美人。

　　林清明是个痴情种，自从御花园那惊鸿一瞥后，就逮着机会要进宫，就是为了能瞅瞅这美人。到了后来深情积压在心里久了，林清明觉得这心尖儿使劲的难受。

　　于是央求着父亲入宫时带着自个儿，更是在离开林府前装了一口袋的红豆。进了宫，林清明就去御花园候着，等了半个多时辰，方看见远处云珩同几位公子小姐玩闹得起劲。林清明被她的笑容给勾引了去，不知觉就往着云珩那处就奔去了。

　　然后把手伸进了口袋儿，抓了一大把的红豆，狠狠地掷向到了云珩身上。引得云珩被这大把的红豆砸得措手不及，旁边的几个公子小姐被这一幕引得嘲笑不止。

　　那时候云珩性子被奶娘教导得很是蛮横，因被人砸了头，又被人嘲笑丢了脸面。她气呼呼地就指了林清明质问他：“我问你，为什么要拿红豆砸我，我是公主，你竟然敢砸我，大胆！”

　　林清明如实道来：“暗抛红豆，以解相思之苦。我只是想明抛红豆给你，希望你能明白我的一方苦心。”

　　年幼的云珩看着眼前这个书呆子样的男孩子，心里头动了歪心思。笑得眉眼弯弯，看着林清明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心思是什么？”

　　诚恳老实的林清明如实摇头，以示不明白。

　　云珩笑得依旧灿烂，慢慢的蹲下身子，从地上捡了几块细碎的石子。随后就掷向了林清明的身上，林清明被碎石砸得蒙了头，因为疼痛他只顾着伸手护着头。彼时的他生得圆润，石头砸在圆墩的身子上，看得也霎是令人心疼。

　　年幼的云珩坏坏地笑着，看着林清明狼狈地躲避着飞来的石子，她忍不住笑出声。而林清明虽然被砸得有点痛，但还是想看看云珩，便忍着痛在原地打转。

　　“本公主这叫明抛碎石，以解怨恨之苦。”

　　云珩回想起多年前，自己做的那些愚蠢愚昧的事儿，已不由得抚额叹气。但仍是笑容淡雅，看着林清明道：“原是林公子，多年不见，风华依旧。”

　　林清明笑得清澈：“云姑娘多日不见，仍是这般美妙佳人。”

　　他的语气之中赞叹意味分明，云珩并在去看林清明，而是下意识地看向了他身后长身玉立的顾襄城。

　　只见得顾襄城眼角含着笑意，但是眸光中是如同腊月冬雪般冰冷，黑漆漆的眼眸里是云珩能看透的情绪。云珩便微微地敛了眉目：“多谢林公子夸赞，若无要事，奴婢就先行告退。”

　　“没有要事。”林清明道：“但是在下想与云姑娘叙叙旧，可否有时间能饮茶聚聚？”

　　云珩迎合道：“当然可以，改日有时间，我们饮茶聚聚。”

　　本就是句客套话，云珩同他点了点头。随后就就要侧身离开，却被林清明微微握住了手，云珩错愕地回头看他。

　　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侧不远处那幽冷的目光，云珩只能极力忽略去顾襄城那冷冷的眸光，又知以如今自个儿的处境，不能得罪林清明，只得柔柔问他：“不知道林公子还有何要事？”

　　林清明看着她：“云姑娘，这药治疗外伤，可是极好的。”说着，他已从袖中取出一瓶药，轻轻地放在云珩的掌心，甚至还裹住云珩的手指，轻轻地合上掌心。

　　这样的举动太过于亲昵，云珩微微皱眉，已经完全不敢直视身侧顾襄城的神情。她淡淡一笑，从林清明的掌中抽出，低声道谢。

　　“这里是宫中，林公子好歹也是显贵世族，怎么连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仪也记不得了。”顾襄城冷冷嘲讽他。

　　南清仍旧是淡淡的笑，却隐藏着算计与试探。

　　林清明因为云珩而升起极好的心情，倒也不愿与顾襄城逞口舌之争，只眸眼深情地望着云珩，俨然是个痴情人的模样。

　　云珩与众人告辞，在楚之平的搀扶下离开。待得上了马车，楚之平本欲即刻回府，云珩却拦下：“楚将军能否半路让奴婢下车，奴婢需去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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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平晏出宫门，命人将诏书送去张熙府门，自个儿坐了马车回府。

　　谋士已在书房等候多时，坐在书案前提笔书字，见南平晏大步进来，谋士不曾抬头，只一句：“王爷，关门。”

　　南平晏脱去厚重的披风，坐到谋士一旁，道，“今日燕山铭传信回来，说是已经查清了严良鹊被杀案。现在正快马赶回帝都，回禀父皇。”

　　“挺好。”谋士摊开宣纸，又龙飞凤舞地练了一字。

　　“只是，本王有一事不明，当初谋士为何选用燕山铭？”南平晏直言，“他老丈人张熙确实是本王的心腹，可他的师傅实实在在的是太子党韩宗。当日赐婚燕山铭他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领旨，一直以来巴不得脱离张府。本王现在培养他，难道不是养虎为患？”

　　谋士闻言依旧不为所动，稳着心慢慢将字一笔提就，才缓缓解释道：“燕山铭是什么？”

　　南平晏一时没反应过她的话，怔住不答。

　　谋士冷冷看他一眼，道：“燕山铭是读书人，寒窗苦读十年载，又是出师于出了名梅魂竹骨的韩宗门下，比一般书生还要重上几分文人风骨。

　　南平晏不甚明白，开口询问：“所以……”

　　谋士又道：“文人风骨，岂会因一纸诏书而被迫娶悍妻忍辱偷生于张府。他怕死？不，他不怕。他不休妻，无非是因为韩三娘。”

　　南平晏恍然大悟：“谋士果然想得细。燕山铭既入赘张府，便是与张府同根生同命亡，届时培养，以他才华之力，必会是本王左膀右臂。”

　　谋士见南平晏的愉悦，也不忘提醒道，“他肯不肯为王爷办事，主要还是看王爷怎么对待他，怎么重用他。”完了还补话道：“在下还要恭喜王爷不久将来可得两员大将。”

　　可不是，他听了谋士的话布下严良鹊一案，一举培养出两员大将——替南清求情，以求合谋；为燕山铭造路，令他效力。

　　只是，有一人，他心有余悸，忌惮几分。

　　“先生，朝堂之上有一人必要除之而后快。”

　　谋士脸色平静：“顾襄城？”

　　南平晏也料到谋士与他所想一致，急言道：“顾襄城此人是典型扮猪吃老虎，倘若如今不除去他，后患无穷。试想当年他一介质子只身入东漠皇宫，短短只用三年便平步青云至礼部尚书一职位，手段了不得。”

　　谋士淡淡道：“倘若让他归顺于我们呢？”

　　“不，万万不可。”南平晏直接拒绝：“他注定不是甘愿只屈居官位之人。我曾听闻他曾于大渝暗自一手造就太医院投毒案，不论有无，着实可怕。一定要除掉！”

　　南平晏说着那些话，蓦然看见一直平稳手腕提笔书字的谋士，手腕一顿，那一顿便是顿了好久。

　　“先生？”南平晏轻轻唤谋士一声，谋士回神平静地看着他，告诉南平晏道，“顾襄城不是无所不能，想的多错的也会多。”

　　南平晏赞同的点头，想得周到，也难免阴沟里翻船。

　　“如今不能动顾襄城，他，还不能阻碍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