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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松柏坡 ...

  •   山里的月夜分外明亮的,尤其是在万籁俱寂的冬夜里。月光洒下一地清辉,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形成返照,便将远远近近的风物都映衬得分外惨白。

      魏流照例出去活动筋骨去了。

      魏流有个不称为毛病的毛病——每晚临睡前,都要去松柏坡坐上一两个时辰。

      松柏坡是石景山西面一处长满松树和柏树的斜坡,坡度不大,因为幽深僻静,寒气森森,鲜少有人来。传说再老些时候,被长官们判了死罪的囚犯在被秋后问斩之后,无人认领的尸首都是被衙役们扛到这里来的。之后,安南城城里城外的人好像都自觉将这里认做乱葬岗,平时除了极个别胆大的,或者在山里迷失了道路的人外,轻易不会有人来这里。
      当然,还除了像魏流这样,仿佛不把自己当活人的人。

      哦,对了,盗墓贼偶尔也来的,但是没有一个贼不是哭着回去的。

      久而久之的,松柏坡就成了一片坟地。
      新鬼老鬼们欢聚一堂,任你生前是清白的或是死不瞑目的,大家都济济一堂,毫无差别地一人占着一个二尺见方的小土包。有些土包上面还有用破旧的木牌刻写的碑文,有些就比较粗糙,时不时露出一截支棱八叉的白骨,也是间极常见的事。

      到民国初年,西南区政府颇派了些专员,要将石景山的大土匪连同小土匪连锅端了,计划打通这座山,争取地盘,一方面是巩固自己的地位以备不时之需,一方面是不给敌人留下一针一线的地盘。但这个石破天惊的计划不消几日夜不了了之了。坊间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负责松柏坡这一带肃清任务的专员去了两趟,回来就疯了,人似乎染上了什么要不得的癔症,老像只受惊的家雀一样,龟缩在屋子一角,没过几天,人就一命呜呼了。
      松柏坡渐渐地成了个禁忌的词,乡里乡亲都对这几个字讳莫如深,仿佛连在脑子里想一想,都要遭到孤魂野鬼的伏击似的。

      坊间传闻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真的,但真的假的都没什么所谓,没人敢来才好,松柏坡就是魏流的私人后花园。

      夜晚凉气重,临出门前,老刘骂骂咧咧地丢给他一件厚重的狐裘,魏流并不披在身上,只略嫌累赘,便顺手将那狐裘挂在自己臂弯上,折了一截树枝,扶在手里当拐棍。
      越向西边走,积雪堆得越深,又没什么人踩踏,被白天的假太阳一晒,晒得松松垮垮失去了粘性,到了夜晚,最上面的一层又被冻成一副薄而脆弱的冰壳子,面上看着极坚硬,实际一踏就会陷下去。有些浅的地方还好,至多没过小腿,要是走背字,不幸才到一个大坑里,四下有无人,少不了要费一番力气爬上来。

      魏流一面走,一面心不在焉地用树枝敲打冰壳。
      他走的很慢,脚步声极轻,衣摆拖在地上也几乎没有什么声音,回过头去看他的来路,那路上竟是不留下半个脚印的,只有棍子在地上戳下的一个个小圆坑——真让人怀疑此人莫不是练过什么水上漂的邪门轻功。
      他的呼吸很浅,在冰天雪地里也引不起什么雾气,仿佛胸肺和外界的严寒同样的冰冷。

      松柏坡上一定是没有外人的,魏流拖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走到自己平时打盹的那株老松树下,随意将狐裘往分杈的树枝上一搭,极轻地一跃,人便轻飘飘地斜躺在那临时的窝棚上了。
      年轻人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在下颌的位置,显出几条极细的苍青色血丝,乌黑如画的眉眼这时候便隐隐透出一股疲态,凑近了看,能发现他的瞳子颜色也是那种不大纯粹的灰蓝色,显出几分冷淡,显出几分玩世不恭。

      仿佛一个厌倦了世情的人,对一切真相报以冷眼,但保持沉默一字不说。

      在他躺着的老松树的四周,横七竖八地卧着一片大大小小的坟包,它们都彼此静默着。墓中的主人对这个熟悉的不速之客似乎也没有脾气,只好看着他懒洋洋地吊着一条大长腿,慢悠悠地来回晃荡,似乎拿他也没什么办法,便随他去了。

      他半梦半醒不知道过了多久,冷不防睁开了眼,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线条陡然染上一股杀气,仿佛为了配合他的警觉,四下里扬起一阵松涛声,一阵莫名其妙的风从从容容地掀开了松柏坡阴森的一角。他背后不远的地方,清泠泠地响起一声极轻脆的砖石碰撞声。

      魏流不耐烦地蹙着眉心,一撩衣摆换了个方向靠着,不声不响地看向声音的源头,神色间还有点诧异。

      一大片平整的雪地里,一个稍微凸起来的小雪包上隐隐然多了一道裂痕,紧接着,那裂痕里翻出一根直挺挺的棍子。不过那根“棍子”看上去似乎挺沉,仿似被人托举着,只招摇了一下,随后又落了下去,那条裂痕便又重新密封上了。

      魏流屈起一条腿,眯起眼睛,极短促地笑了一下,在这短暂的死静中……十分淡定地清了清嗓子,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地方的新动静。
      结果许久都没有得到什么回应,那方才短暂的动静就如同不存在一样。

      在那小雪包之下,一个死尸的胳膊重重地压在一方圆井盖上,厚重的石井盖下,聂涓生被那声清嗓子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个不小心,从甬道上滑了下来。他甩了甩酸痛的胳膊,不胜烦躁地挠挠自己后脑勺,压低了嗓门儿心神不宁道,“喂,那谁,你靠不靠谱?你不说这里没有人把守的吗?我怎么听见有人咳嗽?”
      “是没人把守,”杜老爹东摸摸西摸摸,不确定地说,“这里通到石景山后一片大坟场,平常自然是没有人来的。”

      聂涓生一阵恶寒,连忙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土,晦气得不行,一时也顾不上想到别的。

      傅思归感觉到自己的袖子陡然被人攥紧了,他一侧头,只看见瓦西里像抱着救命浮木似的,紧紧挨在他身侧,惊慌不定的眼神死死盯着头顶的井盖。
      他不由自主地放温了声音,低声安慰道,“没事,不用担心,你的主会保佑大家。”

      傅思归有一种本事,叫做“一本正经地装神弄鬼”。他心里其实也是没底的,但他比较能装,装起来滴水不漏,说话又是一贯的不急不躁,声音温厚而有底气,便不自觉地叫周围的人都相信这青年胸有成竹。
      他心里也略微有些惴惴不安。
      一方面这杜老爹来历不明,谁知道他会将大家带到哪里呢?一方面却又似乎别无他法,比起魏流,杜老爹似乎没有那么骇人。

      聂涓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的主只能保证不整死大家。”

      杜老爹揉揉干涩的眼睛,哑着嗓子说起了这条密道的来源。
      方才众人一心只想着脱离虎口,谁都没那种闲情逸致,听一个老头絮絮叨叨,大家紧挨着在密道里抹黑走了好久,其间又有许多意想不到的突发状况——七八成的状况都出在瓦西里身上——凭着直觉知道自己走了很久很远,才敢略微松口气,各人的紧张的心绪也似乎平静了些,都不约而同地想休息休息。原来这山上原本是有许多地下通道的,毕竟这山上从来便不少土匪,依着土匪们狡兔三窟的脾气,地道、地窟、地洞一类的藏身之所必是少不了的。只是每一代新旧土匪交替,旧的那一帮所建造的地道随着匪帮的没落而渐渐不为人知,新的一帮又不相信原来的地道,只好从头打起,于是稀里糊涂地就将新老地道连城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地下管网,除非是经验极深厚的人,否则轻易下了地道,是要迷路的。
      曹穿山柴房里原来关押过很多人质,一茬又一茬的人质们前仆后继,一点一滴地将那条隐秘的地道挖出了雏形,所有的人仿佛达成了一致的见解,每个人都曾贡献过一抔土,尽管自己可能沾不到这地道的光就要命丧黄泉,可后来人还是一点一滴地挖着,幸而天公作美,竟让他们阴差阳错地将那条地道将地下复杂的地道网打通了。

      杜老爹是无意间发现柴房的地道的,他自己偷摸下去过几回,只在纷乱的通道里摸出了这么一条走得通的路,只想哪天带着他闺女小玉悄悄地溜走。只是还没来得及溜走,又发生了一件比救女儿更重要的事情——区政府派人来招安了。
      杜老爹以有限的智慧瞎琢磨,琢磨出一个道理,小玉的女儿之身显然是毁了的,他们可以灰溜溜地逃走,但杜小玉一辈子已经毁在土匪手里了,倒不如留下来,等待时机,兴许还能报仇呢?这样岂不是为乡民除害吗?
      他知道,区政府只不过是把曹穿山当枪使,事后一定会借机铲除穿山帮。他对土匪怀着一腔深恶痛绝的恨,并且恨得一视同仁,所以当曹穿山要选几个人分散出去到各大匪窝子里做卧底时,杜老爹便毛遂自荐改头换面,去了魏流的寨子里,做了一个不声不响貌似聋哑的穷苦老人,这一做,就是好些年。直到前几天,曹穿山才开始着手实施自己的兼并大业。

      傅思归听罢,修长弯曲的睫毛随着眼皮往上一抬,十分内敛地抿嘴笑了笑——他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恼的,仿佛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发愁——只是极为绅士地从随身的衣袋里摸出一片已经脏污不堪的巧克力,用力在墙上磕了两下,分别递了一块给安娜和瓦西里,说话的声音浮不起一片羽毛,“二位暂时将就将就,先垫一块压压惊,我们离出去到山下还有很远的路罢。”

      这才转过来对着杜老爹说,“不用着急,我们出来之前,我用小铁棍把柴房那片青石板卡住了,况且照你所说,既然地道四通八达的话,敌人没有理由追上来,要追上来也没那么快。大家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看看情况再做决定吧。”

      杜老爹原本不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只是逞着一腔“困兽犹斗”的勇气,才勉强能撑到现在。他这种断断续续的勇气一朝碰到比他更强势的人,自然就消散了。他略微点点头表示赞同,不禁对眼前这个青年产生了一点好奇心,老人的目光里便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点激赏的意思,紧绷的神经也暂时舒缓了下来,憨厚地咧嘴一笑,“少爷说得极是。”

      聂涓生眼巴巴地看着傅思归,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伸出手来摊平掌心放在傅思归眼皮子底下,“我的呢?”
      傅思归一巴掌拍上去,顺势攥住了他的手,“没了。”

      聂涓生不满地挑挑眉,想想安娜一介女流,瓦斯里一介胆小鬼,再比比自己,一介伟丈夫,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垫一块糖,只好做罢。结果他抽回手的时候,掌心里居然不是空的,是一块还带着体温的巧克力。
      这熊汉子瞬间就被治愈了,简直恨不得扑上去亲傅思归一口,碍于外人在场,不能付诸于实践,只好匆忙给了个热情的飞吻。他吻自己掌心的声音极响亮,“啵”的一声,把从未见过世面的杜老爹和杜小玉骇了一跳。

      他们俩感情极好,在国外的时候,几乎不分彼此,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在大洋彼岸自由开通的氛围熏陶下,很是放得开。回国之后,傅思归算是收敛了许多,而聂涓生还是心大的一如既往,似乎放得更开了。

      而杜老爹阴晴不定地看着聂涓生,仿佛看到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连忙往后靠着,闭目养神了起来,心里一声苍老的哀叹,“这……什么玩意儿!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俗话说“人无癖不可交”。聂涓生自然是有毛病的,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浑身都是毛病,发起病来连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只看乐意不乐意,二十出头依旧是一副小孩儿脾气。幸好宝塔镇河妖,聂河妖上面总归还有傅宝塔镇着,要不然,依着他的脾气,恐怕都轮回投胎好几回了。

      傅思归打开聂涓生要送吻的手,依旧不疾不徐地说,“不给亲。”
      杜老爹心里苦叫了一声,“这个也他娘是个不正常的。”

      就听见傅思归跟数着节拍似的,又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熬夜熬了一宿,下巴上长胡茬,当心扎你。”

      杜老爹:“……”
      这帮丢人现眼还没够的小王八蛋们!

      魏流耳力极好,隔着那么厚重的井盖,也只能朦朦胧胧听见一点极细微的声响。他重新躺了回去,一只手垫在脑后,一只手屈起指节,一下一下敲在树干上——比平时看上去更加得不近人情了,冷得要命。

      井盖下的众人歇了一会儿,最后由杜老爹打头阵。井盖上铺陈了层层叠叠的死尸,多年僵卧,十分沉重,傅思归帮了一把手,两人合力,才算推开了井盖。

      当时情况是这样子的,傅思归和杜老爹先跳上来,自己勉强站稳后,背过身去拖拽还在洞里的人。

      瓦西里一上来,先尖着嗓子叫了一声。众人饶是对乱葬岗事先做了一番准备活动,也依旧跪伏在真实的场景之下。被雪覆盖着的地方还算好,可恨的是一些积雪被风吹散的地方,和一些因为有松柏叶子的遮掩而没有被雪覆盖的地方,那些地方都赤/裸裸地显出死尸狰狞的面貌,都是些缺脑袋少胳膊腿的残尸,还有些是被秃鹫或者别的什么掏空了胸腹的空壳。

      本来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夜;本来是极平常的,只是众人的神经都仿似在走钢丝,经不起这一下撩拨,便毫无悬念地断掉了。

      安娜倒吸一口冷气,瞬间觉得腿肚子软得站不住。聂涓生脸色极难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六神无主地望向傅思归,极轻地喊他,“老傅。”
      傅思归极快地扶住了他腰,淡声道,“没事。”

      他的话音刚落,不远处一棵旁逸斜出的松树后,如云一般飘过来一个……不知是人影还是鬼影。

      傅思归瞳孔皱缩,感觉浑身的血似乎都倒流到心里,头皮先跟着一阵发麻。且不说这世上有没有鬼,即便有鬼,也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装神弄鬼的人。
      他追了一句,“不要紧,”不知是在劝慰大家,还是在鼓励自己。

      那影子是一身洁白如雪的长袍,乌黑的长发遮住了半侧的肩膀,几乎不见他双腿的动作,由远及近,仿佛是脚不沾地地飘过来的。

      那影子眼皮一掀,挺和气地笑笑,说,“哟,巧了,诸位也来逛花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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