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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晦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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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在看清对面那人的面目后,傅思归反倒松了口气,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不过半路杀出个魏流来,简直是晦气,说不出的晦气。
他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么晚了,魏当家出来遛弯消食来了?”
魏流眯眼睛打量他半晌,觉得这人八成是个傻子。
聂涓生先是腿软得站不住,好容易攀着傅思归胳膊站直了,发现魏流此人的杀伤力堪比方圆十公里内的鬼。他咽了口唾沫,忽又想这也太他妈巧了,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他疑惑地扫了眼杜老爹和他女儿小翠,发觉这俩人也没好到哪去,都是一副青天白日活见鬼的模样,只好堵上了脑洞,心想还是研究研究魏流这个神经病比较好。
一时间,场面静得十分诡异。
不知哪里的白光一闪,聂涓生眼角跳了跳,眼皮一低,猛然看见傅思归背在身后的手上,手心里扣了一把模样怪异的短刀,两指宽,长度不过成年人巴掌那么大,刚好够他把那把短刀藏在手心。
聂涓生是知道的,傅思归从头到脚都是个斯文人,即便跟人家吵架,也不会争得脸红脖子粗,顶多拐弯抹角地骂骂人出口气就算完,连拳头都没用过几回,更别提拎着把凶器去伤人了。
他仔细想了想,也想从自己身上某个犄角旮旯搜出一两件凶器用来防身,在依次排除了怀表、胸针、吊坠、皮带扣等金属制品后,他终于听天由命地发现,作为一个男人,他身上最凶悍的武器,恐怕要算自己的牙,不知道他使出吃奶的劲,会不会咬下魏流的一块肉来。
傅思归只是默默地扣紧了刀,这样扣紧一把短刀,能给他难以言喻的安全感。敌人就如同一只披着羊皮的怪兽,那么迷人的外表,那么凶残的心。
魏流走了几步便站住不动了,像老僧入定那样,半眯着眼,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过这帮人,捏了下大拇指的骨节,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这个声音仿似一个暗号,说不清楚是谁先动的,杜老爹突然发出一记不似人声的低嚎,整个人如同箭一般弹了出去,两只手里提溜了一个完整的骷髅头。
极速的风钻过骷髅头的眼窝,发出音调沉闷的噪声,简直恨不得将对面人的脑浆都砸出来。
魏流眼皮一掀,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待到那头颅快要砸到自己的时候,脚下不知如何一动,肩膀一矮,游刃有余地避开了这一击。杜老爹一击不成,心里也清楚自己根本不是这人的对手,他随即毫不犹豫地丢出了骷髅头,猛地刹住身形,弓着老腰一返身,死死搂住了魏流的腰,大喊道,“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杜老爹年事已高,本来就是个庄稼汉出身,平生没有什么功夫,除了一腔血勇和义气,浑身上下都找不到能够致人死命的东西,偏偏血勇和义气也是无法伤人的,他拼着一把老骨头,豁出命去狠狠咬住了魏流的手臂。
聂涓生浑身激灵了一下,后脊梁骨上猛地窜起一股寒意,满脑子都剩下了两个字,“野蛮”。
魏流穿得本来就很薄,杜老爹又用了老命去咬他,魏流的手臂很快就见了血,他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杜老爹的乱发看了会儿,另一只手绕过来精准地卡住了杜老爹的下颌骨,指关节猛一发力,只听杜老爹一声惨叫,他的下巴极其诡异地扭过一个角度,牙口被迫撤离了魏流的手臂。
但这个老头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两条胳膊只如藤条一般缠着魏流的腰。魏流一皱眉,看也不看地攥住了杜老爹一只手的小指,向后一扯,没费什么力气就把那骨节掰折了。
剧烈的疼痛令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猛地锁住了眉头,面部表情随即狰狞起来,但仍是痴心妄想,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小玉。
小玉狠狠咬了咬下嘴唇,率先掉头,慌不择路地往山下跑。
“魏当家,”傅思归突然说,“还麻烦手下留情,杜老爹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腾,看在他多年为众多兄弟打杂的份儿上饶他这一回。”
傅思归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他一个泥菩萨自身都难保,跟魏流这样蛮不讲理的土匪讨价还价基本上等于拔老虎胡子,他也想撒腿就跑,但是他根本跑不了。魏流的目光基本上全程都盯在他身上,好像默认他是这帮人的带头大哥似的,那目光比西北风都犀利,把他牢牢钉在原地,没有一点温度,像是在看什么没有生气的东西。
他模模糊糊有种感觉,魏流不是因为人票出逃而生气,而是因为什么瘾犯了,才下毒手。确切要说什么瘾,大概是施暴瘾。
看着别人在他手里半死不活的样子,似乎能给他一种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魏流一挑眉,屈指在杜老爹手腕上狠狠一弹,那看似牢不可破的束缚瞬间就土崩瓦解了,杜老爹如一滩烂泥那样萎顿在地上。
傅思归眼神闪了闪,又死死捏住了手里的刀。
此时,在依红山寨里,老刘正急得满头冒汗——刘随便发烧了!
从后半宿起,小孩儿那脸烧得像红木炭似的,一直缩在被子里抖个不停,还边哭边打摆子,给老刘心疼坏了。偏偏魏流人还不在,老刘全无主意,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定地一会儿出门看一眼再喊一嗓子,把整个山寨的弟兄们全给折腾醒了。
刘随便可是个太子爷啊,这一发烧,简直就是个太上皇。
翻便了曹穿山的这个寨子,竟然找不到一味药,难不成这曹穿山的手下都是铜皮铁骨不成?原来的山寨里,老刘倒是存着一柜子药,只不过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手边没有草药,老刘就是有满肚子的用药常识,也是白搭。
他只能徒劳地蘸湿了毛巾,给刘随便敷额头。
邓歪有点瞧不起老刘,整一个孙奴,白白胖胖往那一站,活像富贵人家饭桌上的白面馒头,成日里只会大惊小怪,没见过多大世面,在他们这帮糙汉子群里,还继续做着养尊处优的白日梦,要不是他跟魏流关系过硬,他真像把老刘打出去喂猪。
不过邓歪也算是刘随便一声声“小二大爷”叫着过来的,少不得得揪点儿心。
“大当家走了多久了?”邓歪问自己手下一个弟兄。
那手下估计是被强行薅起来的,不过亏心事干得多,即便在睡梦里都不敢放开了睡。
这一班土匪们都是这样,手上沾了血,在晚上就老感觉黑暗里有看不见的人拎着一把杀猪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要自己偿命,这些都是些良心还没彻底泯灭干净的半匪,尚未脱尽人性,所以大院里稍微有个动静,他就能握着刀把从床上跳起来,院子里一切动静都跳不过他的耳目,因此他凝神想了想,十分确定地说,“半个时辰左右。”
魏流每天吃完晚饭,会出去溜达,不带随从,也从不讲自己要去哪。久而久之,大家都养成了习惯,就再没人关注这个事了。
刘随便这个小王八蛋不干,满世界找不见他小三大爷,于是蹬鼻子上脸了,仗着自己是个病号开始施展蹬鼻子上脸大法,可着劲嚎,把脖子也憋得通红,看上去怪委屈的。
老刘急得直嚷嚷,“这大晚上的,山下城门都关了,上哪儿找大夫……魏流这个小东西!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好溜达的?曹穿山也是个上辈子恶鬼投胎的,闲得没事烧人家药罐子是欠修理吗?”他看谁谁不顺眼,一回头看见邓歪个五大三粗笨手笨脚的模样,气更加不打一出来,“还有你!白长这么大,魏流不在了你就不能挑大梁吗?管他什么时候回来,你立刻下山去找大夫去!”
刘随便有老刘撑腰,十分放肆地开始在被子里拳打脚踢。
“发烧有什么了不起的?”邓歪心里不屑地想。他受不了这一老一少的两面夹击,烦得头疼,只好敷衍着说,“我派手下人去找找,在等一刻钟当家的不见回来,我带狗蛋儿找找土郎中。”
老刘眉毛一竖,斥道,“找什么土郎中?!土郎中知道什么?我们要城里妙手堂的坐堂大夫!除了他,我们随便别的人都不看!”
邓歪额角青筋直突突,沉默地瞪了眼老刘,深吸了口气,努力憋出一张活似便秘的笑脸,觉得老刘太会做白日梦了,生平在痴心妄想上是不肯屈居于人下的。
这时候,房间的门被人一把推开了,厚重的门帘被冷风吹进来,刘随便当即翻了个白眼,从胸腔里咳出了一连串刺耳的声响。老刘急赤白脸地赶忙上去又加了一床厚被子,中气十足地骂道,“哪个杀千刀的?!”
门帘被人掀开,魏流一撩长袍,裹着一脸冰霜跨进门槛,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是你大爷。”
老刘一肚子骂娘骂爹骂天爷的脏话喷出未遂,全都原封不动地滚回了肚子里。
正是东风临夜冷于秋的时候,又是深山老林里,天寒地冻,魏流修长的眼睫毛上略微挂了一层稀薄的白霜,随着眼皮一掀,旁的人便感觉流淌的月光从他的眼角眉梢上一划而过,显得十足地灵气逼人。这么一瞬间的灵气闪过之后,还是魏流那张冰雪样死板的脸,俊秀自然是俊秀的,就是死气沉沉的,看他一眼都得长针眼。
随着他走进屋子,不大的空间里渐渐弥漫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冷是冷的,除了冷之外,还有点陈腐的、淡淡的死气。
不过似乎没有人注意这个变化,只有灯花跳了几跳。
魏流双手对起来象征性地搓了几下,便大剌剌地贴上了刘随便的额头,刘随便的哭声立竿见影地戛然而止,狠狠打了个哆嗦,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魏流,可怜巴巴地像只小耗子。魏流眼皮一掀,面无表情地屈指赏了他一个脑瓜崩,“又发烧,你怎么这么娇贵,真难养,丢出了喂狼算了。”
刘随便眼珠子转了转,觉得这个男人欺负小孩儿,可真是混蛋啊。
魏流攥着自己袖口,捏住一根断线头用力一拽,捞起刘随便大拇指,慢悠悠地说,“想来估计是吃多了撑坏了,放点血。”他把从衣服上扯下来的短线一圈一圈绕在刘随便拇指尖上,不知从哪摸来一枚生锈的针,作势要扎。
刘随便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吓得“哇”的一声大叫。
老刘觉得集万种期待于一身的魏流简直是欠天打雷劈。邓歪就十分体贴了,他怕魏流离油灯太远看不清楚,特别体贴地端着油灯进前给他照亮。
“……”老刘都气笑了,心说这一对丢人现眼的坑货,预备搭戏台子唱双簧吗?
他一把推开魏流,“闪开,要你有什么用?关键时候就知道胡来。你小时候发烧生病,我是这么伺候你的?”
魏流猝不及防地被一把扯进了久远的回忆,悻悻地耸耸肩,一本正经地开始狡辩,“你吓他一吓,出上一身冷汗,差不离就好了吧?我也没打算真扎。”
老刘瞪他一眼,用一种“再信你我就是龟儿子”的嫌弃神色,说,“放屁,哪凉快哪呆着去,指望你不如指望猪会爬树。”
魏流毫无愧色地承认自己确实比不上猪,神色渐渐淡下来,袖着手往老爷椅里一窝,“差不多得了,发烧不是什么大毛病,一宿忍一忍也过去了。”
老刘咆哮:“滚蛋!”
魏流低低一笑,对邓歪使了个眼色,俩人十分听话地滚蛋了。
“人跑了,柴房下以前有人挖过暗道,”魏流关好房门,吸口冷气,“明儿一早,你带弟兄们四处搜一搜,看看曹穿山这窠子里还有没有别的机关暗道什么的。”
邓歪一对浓眉蹙起来,跑去柴房一看,那几个人都灰头土脸地背靠背坐在一起,不过那个小丫鬟和杜老爹不见了。
“那老东西呢?”邓歪问。
“死了,”魏流说。
邓歪对细节不感兴趣,柴房里的人却是亲眼目睹,杜老爹是被魏流卡着脖子活生生掐断气的,而他们几个人是顺着来的地道原路返回的,因为魏流说如果他回去之前,几个人还没到的话,后果有点严重。
傅思归生平没干过这么窝囊这么怂的事。他觉得自从回到国内,自己一身本事都被窒息了。人话只能说给人听,魏流显然不是个能听懂人话的,什么义气、什么英雄、什么热血,全是浮云,全是狗屁。
魏流溜达过来,打个响指,用含笑的声音说,“小孩儿,赎金吗?我想了想,我要一百杆枪和一千发子弹,给家里人写封信,十天之内送到这里,我保证各位毫发无伤。”
傅思归陷在黑暗里的眼睛动了动,咬住后槽牙,心说,“我吗?我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