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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随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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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十分忧愁,这大的小的,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先说刘狗蛋儿,狗蛋儿长到这么大,没上过学塾,也没请先生开过蒙,这就罢了,毕竟将来万一要是讨不着媳妇,魏流还能帮他从山下良家子里头抢一个。但是,刘狗蛋儿不能没有常识,四岁的小孩儿,除了一帮糙汉子,连个母的都没见过,成何体统?
老刘忧心忡忡地袖着手,在山寨门口的一棵苍松下绕圈子来回走,把围绕着树根的那一片雪地踩得分外瓷实。
他戴着一顶瓜皮小帽,小帽外头套着一顶毛绒绒的熊皮帽子,从帽子下垂出一条长辫子,辫梢上还帮着一截红头绳,长袍马褂显得格外厚实,老来发福的身材颇为圆润,低着头绕着树行走的模样,叫人疑心此人莫不是在忧国忧民,以至于数九寒天还在深山老林里密谋大事。
老刘走一圈,叹口气,绕到离寨子门近些的地方,看见活似散架般横躺的魏流,简直是要把肺腑都叹出来,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心想,“王八蛋,还有你!女人会怎样,能吃了你不成?讨个妇人上山来,不比打光棍强?别看你现在年纪轻轻的,好像没负担,等到将来七老八十了,谁给你养老送终?谁给你披麻戴孝?谁给你上坟扫墓?谁给你传宗接代?”
他愁得直欲秃顶,一不留神,心里默念的话就溜了出来,被魏流听了个一清二楚。
“……人谁没有头疼脑热的时候?”老刘嫌冷,掏出手来,在嘴边呵了口热气,对掌搓了搓,重新袖起了手,“就说现在,别看你有一帮兄弟,过命不过命暂且不说,有血缘吗?没有;有恩德吗?可拉倒吧,这帮弟兄们除了我和邓歪一心护你,其余哪个不是走投无路才上山投靠的?哎,兄弟能疼你护你一辈子?兄弟能任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能低眉顺眼来伺候你?那必然不能,只有老婆能……”
魏流此人,一向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又实在是十分地不知好歹,他竖起耳朵听了半天,觉得老刘此人简直是杞人忧天,狗拿耗子瞎操心。
女人是必需品吗?魏流严肃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连命都不是必需品,遑论女人了。
等将来,他把老刘一埋,再给狗蛋儿抢个老婆,他就只身一人去四处逍遥,心里高兴就多活几天,不高兴了,他就挑一种最省事的死法儿,随随便便往哪里一躺。等不到七老八十,也不需要传宗接代,他还巴不得魏承木就此断子绝孙才好呢。
只有一点,绝不能死在魏承木前头,最起码,要亲眼看着他不得好死。
魏流扪心自问,这一条烂命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十有七八都是叫那魏承木给逼的。
不远处的空林里响起一声鸟叫,魏流眯着眼睛对着太阳看了会儿,迟钝地觉得日头有些刺眼,闭上了眼睛,那太阳在眼帘上映出一个囫囵的亮点,魏流动了动眼珠子,继而想起来趁着这会儿功夫,可以给刘狗蛋儿取个大名。
刘狗蛋儿,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才刚出生,他娘生下他后,感觉自己像个逐日的夸父,累得不行,仿佛连喘气的劲儿都没有,说了一句“狗崽子,可累死老娘了”,说完闭上眼睛,再就没动静了。他爹,据老刘说,是出去谋生路去了,八成是当了兵,一走就是四年之久,至今不知其人是死是活。
魏流一只手在搭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上下敲着,在自己仅认识的几个字里挑挑拣拣,发觉起个名字真是难于升天。
他识字并不多。小时候,正得宠的时候,魏承木花重金给他聘请过安南县城最贵的老夫子,天价老夫子教他写大字,就抓笔姿势能数落他一天。那时候,他大概才四岁左右,人还没有桌子高,脾气却比天都大,毛笔太滑不好抓,不写字,毛边纸太糙硌手,不写字,没吃饱没喝好,不写字……反正为了不写字,他找遍了所有的理由。
不过天价老夫子贵有他贵的道理,魏流现在会的那点字的功架结构,都是那老夫子给他打了一个基础,再后来,他上山之后,闲来无事,自己也随便写两下,只是山上条件匮乏,再加上魏流心不在焉,也没人管,照猫画虎描出来的字,都像是一群搔首弄姿的婊子。
然后,魏流的字就成了广陵散,自此绝了。
本来么,一个名字而已,取个什么都没什么所谓,干脆叫“刘随便”得了。
但是……魏流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不知所谓的气,心里颇无奈地想,倘若刘狗蛋儿真的叫刘随便,老刘即使不敢当面呛他,也一准会拐弯抹角地把他烦死。
魏流想名字想得有些心浮气躁,心说去他的,就叫刘随便,爱听不听。
于是他从太师椅上坐了起来,自己默念了两遍“刘随便”,觉得越念越顺口。
“老刘,你过来,”魏流一锤定音,觉得此事不能拖,“你看,狗蛋儿的大名什么的,你想过没有?”
老刘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气,“名字?”
魏流沉声道,“就算上学塾,横不能没有名字吧?”
老刘一愣,半晌没有回话。
魏流在他眼里,一直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魏流连自己的伤病都混不在意,又怎么敢指望他能对名字这件区区小事放在心上呢?
老刘眨眨眼,仿佛受宠若惊似的,磕磕巴巴道,“是是、是啊?”
魏流会错了意,以为老刘过于看重名字,自己“再三斟酌”的名字肯定过不了老刘这一关,也跟着期期艾艾起来,“要不……我再想想好了。”
老刘心想,千万不能让他再想想,魏流的“再想想”就是“去他的,鬼才会再想想”的意思。他头皮一紧,生怕他反悔,想也不想地连声说,“不打紧不打紧,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这人平日冷漠得很,头一次主动替别人着想,便如同昙花一现,难得得很,老刘下定决心,无论叫什么他都能忍。
魏流顿了顿,几乎是以商量的口吻说,“刘随便?”
老刘的热乎劲儿热过了头,导致他根本刹不住嘴,立即拍大腿符合道,“好名字!”等拍完大腿,也马首是瞻完了,突然就反应过来魏流刚才说了个什么。但自己才刚说过要支持他的,转眼就反悔显得忒没有诚意,于是憋出了一脸便秘的模样。
魏流表情空白了两三秒,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继而神色便淡了下去,“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不必勉强自己,不好听就不好听,我也懒得想了,高兴叫什么叫什么吧。”
老刘最怕魏流露出这种“关我屁事”的冷淡,他搓了搓自己的耳朵,重复道,“唔,刘随便,好名字,好名字。”
他还想即兴赋一两句以“随便”起头的藏头诗,来奉承魏流起的名字,奈何肚子里墨水和魏流不相上下,只好作罢。
魏流最讨厌婆婆妈妈,当下被腻烦得够呛,便彻底放开了名字这一茬,“你上次跟我说,刘狗蛋儿……咳,刘随便至今都以为人人都站着尿尿?”
老刘不知他何故又提起这一事,一头雾水道,“是啊,他打生下来就没见过女人,见过的人可不都站着尿尿么?”
此时,刘随便小朋友正撅着屁股在院子里玩煤灰,一张肉脸上全是黑印子,嘴里叽里咕噜地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魏流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两手夹着小孩儿腋窝把他拎起来,丝毫不在意小孩儿会不会把灰蹭到他身上,“小子,走,小三大爷带你去看看女人是什么东西。”
老刘心里一紧,生怕魏流带着刘随便去偷窥女人上厕所,还没来得及发声阻拦,就见魏流踢开了关押人票的柴房大门。老刘突然意识到,对啊,柴房里不是关着一个现成的女人么?
老刘也是个肚子里不够数的,想起那个洋人是女人,觉得刘随便这下可算见过大世面了。不过还没两分钟,他突然就冒了一头冷汗——他生怕魏流当场叫那洋女人尿给刘随便看。
不是他不相信魏流,而是魏流此人实在是奉行“脸皮乃身外之物”的处事原则。
屋子里的四人均吃了一惊。
聂涓生正赖在傅思归大腿上,连声央他给掏耳朵,傅思归忙于做白日梦,没空搭理他,聂涓生生怕自己掏耳朵会把自己掏聋,也不敢轻举妄动,枕在傅思归腿上,没多大会儿就睡着了,连安娜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魏流踹门时,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聂涓生蓦地睁开眼,像弹弓那样弹了起来,登时就全身紧绷,如临大敌一般嚷嚷道,“魏流氓,又干嘛?没完没了了还?”
魏流抱着刘随便,跨过柴房的门槛便不再往里走,自动忽略了这个擅长没事找事以及火上浇油的熊汉子,站在门口用目光扫了安娜一眼,“你出来。”
瓦西里听声就是一抖。
安娜正蹲在地上整理医药箱,大裙摆上还有乌黑硬结的深红色血块,闻言,只是冷冷清清地扫了魏流一眼,颇有几分胆气,“在门口等着。”
聂涓生眨眨眼,突然正襟危坐起来,觉得安娜不畏土匪强盗,真乃巾帼英雄。
傅思归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一个落在山间匪帮里的女人会受到什么待遇,这个问题叫人想起来便不自觉毛骨悚然起来。他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狼窝,对方是一帮要财不要命的徒匪,手上不定都沾着多少血。再加上今天早上他透过窗户缝在院子里看到的场景,魏流对着那一对母子大开杀戒,他讨厌女人不会已经到了是个女的就杀掉的地步吧?
情急之下,容不得他多想就连忙说,“魏当家的打算绑着我们到什么时候?要我们出多少才肯放我们下山?不论多少都可以,只要我的家人都平安无事,你要多少我都如数奉上。”
魏流心想,哦,终于知道自己的角色了。
他神色淡漠地点点头,没有搭腔,只是好整以暇地扯起袖子,蹭去了刘随便脸上的印子,指了指安娜,干巴巴地解说道,“这样的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男人,是爷们儿,她是女人。”他指尖一点,指了指瓦西里他们几个男人,又指了指安娜,发现女人这种东西真不好定义,心里颇有些感慨,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男人女人都是什么。
他最后决定撒手不管,叫刘随便自己研究研究这两个物种间有什么不同。
刘随便鼻子抽了抽,闻到柴房尘封已久的土味,还闻到一股十分浅淡的香味。他站在原地,十指扭在一起纠缠了半天,眼睛一闪,突然发现傅思归身后靠着的大箱子里,露出来一个金黄色的东西,他仰起头看看魏流,又看看箱子,又看看魏流,仿佛在寻求某种许可。
傅思归顺着小屁孩儿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他不远万里从海外带回来的留声机,不小心露出了一角。
他不着痕迹地将后背又往边上挪了挪,使背后的大箱子的裂口开得更大,以便露出留声机更多的部分。留声机的铜质喇叭花边在锁链上蹭了一下,“嚯”地扯开一个大口子,整个喇叭花便都露了出来。
刘随便努力地睁大眼睛,“哇”了一声。
魏流放下刘随便,顺手在他屁股上一拍,对傅思归说,“一路背着这么个家伙,沉吧?”
傅思归装出一个胆战心惊的笑,“没办法,家里长辈喜欢,特意带回来叫二老看看新鲜。”
聂涓生更诧异了,他心想,“原来魏流是会说人话的!奇怪奇怪,大流氓竟然还会说人话。还有,傅思归的双亲都在海外避难,什么时候回国了?”
刘随便哼哧哼哧地朝着大箱子跑去,一不留神脚下绊到一根稻草,眼看着要脸朝地,傅思归眼疾手快,一把攥着他后背的衣襟,强行将他拎了起来。这时候八成心里也有了数,知道魏流没打算拿他们这帮人怎么样,便露出一个和煦的笑,“不着急,小朋友慢慢走,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
他身上有股十分温和内敛的气质,像是某种柔软质地的毛毯,叫人不由自主想起火炉、蜡烛、水果糖一类的东西。刘随便本能地亲近他,脆生生地叫了一句,“大哥。”
傅思归身上的慈祥气质陡长了八万丈,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眉眼弯弯地说,“小朋友几岁了?”
刘随便不接话,又扭过头,盯着魏流看,说,“小三大爷,我能和他一起玩吗?”
正巧,院子里传来一声极响亮的胡哨,是邓歪回来了。
魏流抱着手臂向后一靠,脖颈上拉出一条极锐利的线条,冷酷道,“玩吧,他要是玩死你,小三大爷替你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