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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魏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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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押几人的小屋子,是间放个屁都能砸到脚后跟的柴房。柴房上有一扇纸糊的窗,透过被刘狗蛋儿砸烂的破口,能看见整个山寨的院子。
傅思归眯起眼,拍拍自己身后的柴草,二十来岁少年人的脸上,显出一副与实际年龄并不相符的沉静与从容来。
——这是他的国土、他的故乡,连年战祸勾连,百姓如同风口浪尖上的干枯落叶,无可奈何地被大风大浪抛起、落下,沉浮不由自主。有的人随波逐流,生死由天不由己,有的人咬牙切齿,试图劈开风浪杀出一条血路,还有的人独善其身,事不关己,置身事外。
芸芸众生,千奇百怪。
没什么好苛责的。
少年人垂头,浓密的眉睫铺下一排华丽的弧线,嘴角温润地舒展开,低声叹了一句:“亡国奴。”
“你说什么?”
聂涓生正在揉后脑勺上的大包,并没有听清傅思归的话,问了一句。
傅思归闻声回头,侧面轮廓被窗口的天光打上一道亮线,显得格外安逸,“当年,人们推翻末代皇帝,自以为就此当家做主,哪里想得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说,他们能料到而今这种局面么?眼下和数十年前,有多大差别呢?”
聂涓生顿了顿,抿了抿嘴角,“可能还是不一样的吧,”他那时不时就奓毛的炮仗性格,似乎受到某种感染,跟着傅思归沉静了下来,“以前的人们反皇帝,那是窝里斗,不管输赢如何,那都是自家的事,谁赢谁输,斗完了都有个大一统。现在反的是洋人,和假惺惺的民国政府,那是对外的同时,还得窝里斗,输赢就显得不再那么无所谓了,输了,从此我们都是亡国奴。”
傅思归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会儿,整个屋子里那点微末的亮堂,倒映在他的眼神里,显得像两簇神出鬼没的鬼火,聂涓生浑身抖了一下,顺手抓住一旁的什么东西,照着傅思归的鼻梁就砸了过去,“神经病。”
傅思归闷声笑了笑,就势往后一倒,祭出了“别闹”大法,“别闹。”
与傅思归相比,聂涓生是个名副其实的贵族少爷,这个“贵族”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当年末代皇帝拼着性命保留下来的皇族血统,正儿八经是个王孙贵族。
放在以前,那是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只是随着王朝颠覆,他幼时富丽堂皇的深宅大院化成一堆齑粉,遗失在飘渺不可捉摸的历史里——从这一点看,他似乎和魏流还有那么点“同病相怜”。
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在外人眼里,聂涓生乃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的角色,从三四岁起便被手下仆人裹挟着流亡海外,在洋人窝里打拼出了一副人模狗样,往深里计较,这一片故土、这一方人,在他的眼里,都应该是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人人都以为,推翻了那个富贵锦绣的大宅子,就是彻底推翻了没落王朝的统治,可是在三四岁小男孩儿的眼里,那群人都是一帮土匪,杀了他的至亲,又一把火烧了他的家,让他从云天之巅,沦落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沦落为一个余孽。
可是,他有什么错?对于祖辈父辈们,他那时候,也不过是一个牙都没换齐的猴崽子。
二十年如白驹过隙,他的身上就仅仅剩下了那点儿王侯人家与生俱来的贵气,浅浅淡淡,似有若无的,让人感觉得出来,却又不是那么张牙舞爪。
要说的话,聂少爷的身上,唯一能跟过去藕断丝连的,大概也只剩了点“穷酸的”贵气——不多不少得恰到好处。那点贵气,像是富贵人家身上的香水,喷少了,算白搭,喷多了,又呛鼻子,像酒池肉林里泡出来的暴发户。
只一点点的量,也就足够让人心旷神怡了。
这点心旷神怡,在外人眼里,是个“雅”,在知情人的眼里,就是个“疼”了。
大概也是基于这一点,傅思归从来不跟他计较,甚至在某些事情上给了他最大的容忍——于是造成了聂涓生那一言不合就蹬鼻子上脸的狂傲。
都是傅思归一手惯出来的!
聂涓生心有余悸地看看窗外,一脸晦气地收回目光,感觉这一地盘的土特产可能是“野蛮人”。
他百无聊赖地翻出自己的胡琴,结果瞬间三尸暴跳七窍生烟,一眼就看见了那根断掉的琴弦,顿时眼睛都能喷火了!
他咬牙切齿地暗骂,野蛮人!一帮笨手笨脚的野蛮人!
——结果,被野蛮人打碎的牙稀里哗啦倒了一排。
聂涓生一脸肉疼地搂着自己那把名贵的胡琴,发誓要把魏流那孙子拖出来枪毙八百回。
院子里,魏流手把手地教刘狗蛋儿打了两三回,自己放了手,搬来了屋檐下的太师椅,写意风流地翘了个二郎腿,懒洋洋地眯起眼,心无旁骛地晒起了太阳。
邓歪收拾好凶器,带了一帮人来跟他汇报,“当家的,我们出发了。”
山寨里一定有一个人曾经是曹穿山的眼线,尽管目前并不知道是谁,但魏流一向谨慎惯了,也心狠手辣惯了,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除了目前在山寨里的人,和交火时候死了的人之外,还必须把下落不明的杜老爹挖出来。
邓歪一行人就是出发去寻找杜老爹的,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魏流并不睁眼睛,只是用鼻音轻声“嗯”了一声。
他的头十分舒坦地向上仰起,顺势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瘦削的下巴与修长的脖颈间拉出一道锐利的弧线,喉结并不特别突出,皮肤的颜色近乎一种干燥的苍白色。
随着他那一声低沉的“嗯”,喉结上下有浮光掠影般的浮动,显得格外漫不经心。
冬日雪地里的太阳假惺惺的,别看铺展得四面八方的都是,看着暖洋洋的,其实都是假冒伪劣的,人坐在太阳地里,无所不在的白毛风来回扫荡,无异于上酷刑。
但魏流似乎对冷热一类的感觉十分迟钝——除了血味,他对什么东西都特别迟钝,对疼痛的感觉尤其迟钝。
眼下,他给刘狗蛋儿做了几回范示范,便自己撒了手,叫刘狗蛋儿自己跟自己玩儿。
刘狗蛋儿像个鼻涕虫,跑回来哼哼唧唧地粘着魏流,“小三大爷,你带我一起玩好不好?”
小孩儿的手肉乎乎的,伸展的时候,骨节的部分微微陷下去,就会在手背上显出几个小肉坑来。
一只手刚好能牢牢攥住男人一根手指,刘狗蛋儿用了吃奶的力气,想把魏流拉起来。可是男人纹丝不动,任由小孩儿把他的胳膊拉得平直伸展。
仔细一看,男人裸露的手腕上,显出一道狰狞的伤疤,仿佛经年日久,已经与肤色一般无二,只是近看的时候,能看见那一处细细密密的褶皱。
魏流:“别来烦我。”
刘狗蛋儿倏地一愣,脸上委屈的神色一闪而过,但绝不敢造次,扁着嘴,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魏流的手——魏流脾气好的时候,刘狗蛋儿蹬鼻子上脸不在话下,其余时候,刘狗蛋儿胆子再大,都得憋住了。
刘狗蛋儿一步三回头地走回原先的空地,自己拾起了弹弓,一张脸憋得通红,冻得发青的小胖手根本捏不住弹弓,他那小脸上憋出一脑门冷汗,还在锲而不舍地打石子。
老刘袖手站在魏流身后,“嘶”了一声,“哎,流儿,我说,狗蛋儿这么大,是不是该上学堂了?要不然,等将来长大了,大字不识一个,哪有姑娘能看上他?”
魏流一挑眉,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懒洋洋地搭腔道,“等他将来长大了,叫弟兄们下山给他抢一群姑娘,高矮肥瘦任他挑——用得着上学堂?”
老刘看都没看他,鸡骨支离的手准确无误地掐住了魏流的肩膀,“兔崽子,说人话。”
魏流脸上神色一冷,觉得这些长嘴的活物一个比一个烦人,但他看见太阳越过老刘投在地上的影子,忍了忍,有什么话在喉咙间转了一圈,又回去了。
老刘是当年魏府上的大管家,魏流穿开裆裤的时候,老刘已经在魏府做管家做了十来年。那会儿没有上山落草前,老刘是个十分圆滑的人,即便是个下人,他的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旧时大户人家才有的体面和雍容华贵。
这几年,跟着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们混熟了,老刘不可避免地丢掉了那些体面,但那种雍容华贵的做派还是时不时出来作祟——比如饭前洗手饭后漱口,比如孩子大了得开蒙之类的鸡毛蒜皮。
这些小细节,总是能令人想起一堆不堪回首的往事。对于老刘,那段往事之所以不堪回首,说起来都在魏流的身上——
魏流是魏府的大公子,皮相毫无保留地继承了他那狐狸精似的娘,打小就漂亮得不像话,颇得魏承木的喜欢。
魏承木一共娶了俩老婆,正房叫戴篁,是个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的闺女,跟魏承木算是门当户对,但这大老婆一直怀不上,是个旱的。魏承木家大业大,总不能绝后,渐渐地,生不出一儿半子的戴篁就逐渐失了宠。
那时候,妓院里有个艳名远扬的姑娘,叫沈月华,就是魏承木的二房老婆,也是魏流的亲娘——从这一点来看,魏流当真是个婊/子生的。
沈月华嫁到魏府不到一年,就给魏承木续上了香火,自此母凭子贵,异常得意。
据说这婊/子是个颇为心机的女人,自己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数十年,渐渐给自己攒了尚算可观的家底,又颇识实务地趁着自己还算花容月貌,勾住了魏承木的魂,自此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
只是婊/子终归是婊/子,即便改邪归正从了良,心里还是惦记着花红柳绿的——她以走投无路堕入风尘,却在嫖客们涨潮退潮的来来往往里,痴迷上了醉生梦死的皮肉交易。
形形色/色的男人是她裙下之臣,颠鸾倒凤像是一种特殊的鸦片烟,引诱得她不甘心就此从良,非要红杏出墙才能解一解心里的痒。
这婆娘有奶水也不肯给自己儿子,全都给了市面上不三不四的野男人——仿佛生下来的儿子不是骨肉,倒像是自己勾引野男人的绊脚石。
魏承木死心塌地地痴迷于这蛇蝎女人的皮相,鬼迷心窍地一直没能休了她,气就全撒到小魏流的身上,打骂、罚跪、饿肚子是家常便饭——沈月华看见了这一切也是不理的。
魏承木一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只要沈月华远远地对他招手、笑一笑,他就能被那个狐狸精似的女人指使得团团转,不分东南西北,不知替人家养活了多少小白脸。
沈月华不知在魏承木的耳边吹了多少枕头风,接二连三地拿到了魏承木多半米店的契约,然后某一天玩儿了个金蝉脱壳,不知跟哪个野汉子远走高飞了!
从此,魏承木的家业大面积缩水,华贵的魏府变成了一个空空如也的躯壳。魏承木由爱生恨,但恨的人不在眼皮子底下,于是那滔天的怒火全都转移到了那女人留下来的血脉身上,并且越发变本加厉——事到如今,没有人能够一锤定音地咬定魏流就是魏承木的种。
魏流七岁的时候,那女人席卷了魏府的大半家底,跑了个无影无踪,魏流在魏府的地位就此越发猪狗不如,沦落为一个有娘生没人养的杂种。
偏巧那个时候,一直无法怀孕的大房夫人戴篁居然怀上了,怀胎十月,生了个小男孩儿。
那小男孩儿的到来,彻底结束了魏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涯。
豪门深似海,前后院的门一关闭,关住了偌大的魏府接二连三的丑事,也可以隔绝一切好事之徒不怀好意的目光。
可是老刘不一样,老刘几乎算半个魏家人,对于深宅大院的秘密了如指掌——他亲眼看见过被大铁链子拴在树下的小魏流。
直到现在,老刘一闭眼,那弱不禁风的小孩子缩在树下瑟瑟发抖的样子,还时不时跳出来作祟,使得老刘心惊肉跳,夜不成眠。
后院里有一棵异常粗壮的大榕树。
那时候,大概滴水成冰的初春天气,大榕树上开着成簇的小花,一阵风拂过,浓郁的芬芳就笼罩了整个庭院。
老刘看见,那个大榕树下,一条手腕粗的铁链子束缚在那孩子的细腰上,孩子蹲靠在榕树粗壮的树干上,不知饿了几天,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透出一股刻骨的病态。他不言不语地抬头看着树上的花,清澈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副冰凉漠然的神态,显得不像个有血有肉的,倒像个干巴巴的尸体。
他的目光里埋藏着入目四分的恐惧——老刘的心脏被那两束视线紧紧缠绕,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时过境迁,魏流早已长成了七尺男儿,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孩,可老刘总能记起那个冰凉漠然的眼神下透出来的森森的恐惧。
这会儿,老刘眉梢吊得老高,一看魏流压根儿无动于衷,他头疼地揉揉自己太阳穴,纠缠不清地嘀咕道,“人都留洋呢,那什么鸟语说得贼溜——狗蛋儿不说留洋,请个私塾先生,念两句孔孟仁义总不过分吧?”
魏流的眉心皱了起来,他忍无可忍地说,“要么闭嘴,要么滚。”
老刘张了张嘴,竟然没有计较他口出狂言,仿佛习惯了他的混账,心里乌烟瘴气地想,兔崽子,看你可怜才忍你的。
很多时候,越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魏流越是不客气,只有老刘知道,这才是最真实的魏流——仇视一切会喘气的两足走兽,得捏着鼻子,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喘一口这人世间的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