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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六九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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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红山寨”,这四个字儿光荣上岗了,大红金粉的,一字排开在穿山帮的院门口,颇有种时空混乱的错觉,仿佛是那些俏姐们厌倦了灯红酒绿,跑到穷乡僻壤来隐居来了。
派去接老刘的人回来了,老刘大老远看见那一行醒目的大字,险些没一口气背过去——这是土匪窝子?这他娘都成窑子了!
刘狗蛋儿大老远就叫唤上了,“小三大爷!小三大爷!”
魏流悠悠跶跶地从那一头溜过来,刘狗蛋儿一个标准生扑,就扭到魏流怀里了。
老刘一侧眉毛翘老高,“你小子整什么幺蛾子?”
魏流避而不答,箍住狗蛋儿胳膊腿叫他消停了,“杜老爹人呢?”
“没看见啊?没跟大家一起过来吗?”老刘一愣,“老三,杜聋子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完了,大火都把你脑汁儿蒸干了。”
魏流捏住狗蛋儿鼻子,狗蛋儿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立马就知道小三大爷要帮他擤鼻涕,当下毫不犹豫地卯足了劲儿,狠狠擤了一把,乐极生悲地发现用劲过大,把耳朵擤得不好使了,登时就懵了。魏流甩了下手,就手在狗蛋儿衣服上一摸,胡乱帮他揉了揉耳朵,接着说,“杜老爹老胳膊老腿,听不着也说不出,裹在大部队里拉低流亡速度倒是能一个顶仨。”
邓歪:“没有,事情来得急,我们当时知道了前后山的情况,拎着刀就杀下山去了,哪儿能注意到他?”
老刘悻悻地摇摇头,叹了口气,“八成是死了。我和狗蛋儿躲你那老鼠洞里都险些被大火闷死,杜聋子手无缚鸡之力,要活下来不是天方夜谭吗?”
邓歪突然想到了什么,急赤白脸地说,“当家的,你是说杜老爹他是……”
“不觉得蹊跷吗?”魏流点点头,“寨子四围布下那么多明哨暗哨,除非他们一起瞎了,否则怎么会连一声儿都没吭,就让穿山帮的人摸上来了?”
邓歪脱口而出:“有内奸。”
刘狗蛋儿抓着魏流的长头发当围脖,像个二缺儿童那样玩儿得津津有味,问道,“什么是内奸啊?”
魏流漫不经心的神色忽地收得一干二净,“就好比你在家里养了一群小绵羊,后来某一天,你去给羊喂草料,突然发现其中一只小绵羊跟别的羊长得不一样,不是锥子脸,是个牛的脸,毛也不是白色的。这只长着牛脸的绵羊扑腾着打开了羊圈的门,牛们闯过小门,跑进羊圈,把绵羊们踢得屁滚尿流。这只长着牛脸的羊,就是内奸。”
老刘:“……”
刘狗蛋儿懵懵地听了一会儿,对于羊、牛、长着牛脸的羊这三角关系糊里糊涂的,磕磕巴巴地说,“牛们干嘛要踢羊啊?”
“因为,如果羊都死了的话,牛们就能得到小三大爷所有的饲料,”魏流说,“狗蛋儿,你记着,画人难画骨,知面不知心,不要轻易相信什么人,等将来,我们一个个都死了,老刘不会给你打鸡蛋汤,你二大爷不会带你去遛弯,就剩下你自己的时候,世上最能相信的人只有你自己,谁都不要信。”
老刘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对着四岁孩子瞎说什么?”
魏流不答话,心想四岁的时候,我可是都学会打群架了的。
魏流想起了什么,把刘狗蛋儿托到自己左臂上,一手掀开了安娜在解剖的那个临时篷子。他刚掀开那帘子,刘狗蛋儿突然爬在他耳朵边,软不拉几地说,“小三大爷,我在路上捡了个宝贝,送给你。”
魏流脚步一顿,嘴唇抿紧,慢慢地放下了帘子,“嗯?”
刘狗蛋儿在自己那堪称百宝箱的兜里掏啊掏,逃出来一块小破石头。刘狗蛋儿献宝似的,双手将那石头捧到魏流眼皮子底下,卖乖道,“好看吧?”他忽然抽抽鼻子,捂住了嘴,“小三大爷,我恶心。”
魏流心里叹口气,又慢慢退了回来,冷酷无情的脸上松动了些,露出一丝罕有的柔和来,“等会儿小三大爷送你一样东西。”
他有时候会笑,但那笑里多半藏刀,不像这个,干干净净的。
魏流放开刘狗蛋儿,自己又掀开那帘子进去了,眼前的一幕着实出乎他的想象。
安娜面前的空地上摆着一具尸体,准确地说,是一具被人开膛破肚的尸体,安娜洁白的裙子上满是血污,她正带着手套,用一把大钳子嵌在尸体锁骨的位置。
安娜用钳子咬了三四下,锁骨都没断,她一起身,随手将钳子递过来,说,“帮帮我。”
魏流垂下眼皮看了这把钳子一眼,没接。他径直走过去,立在那人头侧,他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辨别方位,然后抬起一腿,一脚踹断了那人的锁骨。
血管撕裂的断口里涌出来一大片乌黑的血块,断裂的骨端从人体剥脱开来,露出下层一大片黑乎乎的东西。
“……”安娜无语地抬头看看他,发觉实在是不能跟此人有任何沟通,就重新跪到地上,开始了自己的挖心掏肺的伟大征程——魏流这一脚,把人体正常的肌肉神经丛都踹成一本糊涂账了。
那一滩血呼啦啦的,魏流眉毛一挑,俯下身来。
“流儿你快来看看……妈呀!我的老天爷呀!”老刘一声尖叫骤然响起,帘子被谁提起又飞快扔了下来,唰的一声,“造孽哟,你个小混账玩意儿刚才是不是还打算带着狗蛋儿进去瞧瞧?姓魏的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不是个玩意儿了……”
老刘神神叨叨得像个长舌妇,也恐怕整个土匪窝子里,就数老刘有胆子亮开嗓子骂魏流不是东西。
安娜无动于衷地在那一团烂肉间左翻翻右翻翻,魏流突然插件来一只手,空手将那死心抓了出来——由于中间还连着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骤然被拽断的时候,当中还蹦出了几滴血点子。
魏流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讥笑一声,猝不及防松了手,死心又落回了原地。
老刘一看见这混账玩意儿走出来,一巴掌拍在他后颈上,不过没拍上,魏流稍微一侧,完美地躲开了此次暴击。
老刘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一脸糟心地说,“狗蛋儿一直嚷嚷着要你,你听,那哭得能把房顶掀翻。”
魏流就奇了怪了,“我是他娘?他没断奶?”
“我告你可别不知好歹啊,”老刘瞥了他一眼,怪不是滋味地说,“可怜见儿的,生下来就没见过他妈,他爸更不知道是死是活,长了四岁多,一直都以为世上所有人都是站着尿尿的,连公母他都分不清……”
魏流一脸菜色地掉头就走。老刘这些话,陈芝麻烂谷子的,经年累月地叨叨,早晚得把人烦死。
老刘住了口,一看魏流逃窜的方向不对,登时吹胡子瞪眼睛的,“死小子你干嘛去?哎你回来!”
魏流一口气走出二里地去,他抬头四处看看,选中了一棵稍微细些的小树枝,一脚踹断了一截分叉处,又用随身的短刀削了削,这才往回走。等回到山寨里,老刘又跟个碎嘴子苍蝇似的,“流儿我跟你说……”
老刘的卷舌音和儿化音十分到位,傅思归即便是在小黑屋子里,也能听出来那小名里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熟稔。
傅思归认真地想了想,对于自己刚记事那会儿的经历实在是印象模糊,只对魏府大少爷那一言不合就上房揭瓦的臭脾气略有耳闻,到底没能想起来这位老刘是哪号人物。
他和聂涓生一行人刚回来,说思乡心切其实是扯淡,其实是外头战火连天逼得回了故乡。没成想连城门都没进,半道上就被一窝土匪蒙头装麻袋去了。
一晃小二十年过去了,魏府发生了什么?或者在魏流身上发生了什么?
傅思归聊胜于无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土,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多半是装出来的。
聂涓生一手打掉他的书,拉着脸说,“傅思归,你怎么就不着急?”
“急,我心急。”傅思归好整以暇地说,心急的傅思归不紧不慢地卸掉自己眼镜,可以看到他鼻梁上有两小块被压出来的红痕,他拿出一顶礼帽盖在自己脸上,悠悠地往后躺了下去,“我恨不能插双翅膀飞回去,但这是我着急能解决的事吗?”
聂涓生:“‘六九棋’上催了整整一月,我们才起身,发的海外电报上又没明说是十万火急的事,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组织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六九棋”是一个秘密的爱国组织团体,最高指挥长官被内部人员称为“大国手”。
曾经有一位捐躯殉国的老知识分子,他面对国内四分五裂的格局,老泪纵横,只说了一句话,叫“天公不语对枯棋”,之后便毅然决然跳河自尽。整个学术界一片哗然,人们纷纷抬起头,迟钝麻木的神经被老先生的死注入一丝活气似的,一个个投笔从戎,开始了与压迫漫长的反抗与斗争。
这是“六九棋”的名字的由来。
傅思归和聂涓生纷纷在五年前,加入了六九棋的海外分部。
一个月前,六九棋核心会议召开之后,向世界各地的分布发了一封内容不详的电报,只有两字,“速归”。
傅思归抬起一手,在半空瞎摸了一阵,找到了聂涓生的肩膀。
“聂涓生同志,”傅思归语重心长地说,“现在身在狼窝的是你跟我,不是组织。组织里如果有人知道,您这位泥菩萨在千里之外为他操碎了闲心,他肯定把您当神经病看。”
聂涓生深吸口气,勉强忍住了把他一爪子挠死的冲动,“傅思归我跟你说正经的!”
傅思归“嘘”了一声,指了指窗外,聂涓生警觉地回头看看,傅思归压低声音说,“咱们那么多年,一直在组织的边缘摇晃,远在海外,从没接触过六九棋的核心团体,仅凭几分电报和组织联系,你能保证你收到的电报都是正确无误的?六九棋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能肯定?你别忘了,整个组织早已不是当年那么和谐一致了,有的人十年八年的早都变味儿了。”
他蓦地想起了魏流那句话,“除了你自己,谁都别信,”他指指自己太阳穴,“现在局势你也看到了,几乎大半个中原都是战火纷飞,老百姓也都不是木头,逼急了,兔子都会改吃肉。我们的六九棋也不可能原地踏步,它在数十年间一定会吸纳更多志同道合的人,只是你能保证这些人都不是心怀叵测吗?你当然不能。全部我们能做的,就是等,等‘红岩’的确切消息传过来,要不然,回去就等于自杀。”
“红岩”是负责与傅思归和聂涓生联系的上一级领导,代号是“红岩”。
聂涓生小声嘀咕道:“没那么严重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知道的信息太少了,”傅思归摇摇头,“我们处于劣势,而且,我怀疑……”
聂涓生心里一动,“这次绑架也是有预谋的?”
傅思归仔细想了想,再次摇摇头,“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算老几啊人预谋要灭了你?”
聂涓生:“……”
傅思归神色凝重下来,特别轻地说,“我怀疑,‘大国手’要不行了,六九棋恐怕要变天了。”
聂涓生一愣,初听起来,他觉得十分荒诞,但细细一想,又觉得有点合情合理。他喃喃地说,“六九棋内大国手一定是票选,而遵照六九棋成立时的既定约定,人人必须参与选举,所以这是组织把我们召集回来的原因?”
傅思归专注地看着他,倏地一笑,拍拍他后脑勺,“不错不错,反应挺快。”
聂涓生急切地问:“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傅思归用一种猖狂的口气说,“收到电报那一刻。你都不用想,就知道六九棋会发生什么。六九棋内必然会有一次颠覆。犬儒派万事只求自保,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保守派拼命维持现状,还在痴心妄想拉拢洋人,借由洋人的刀枪抗衡民国武装;激进派就更别提了,这帮牲口们一门心思只想开火,巴不得整个中原闹个天翻地覆,到时候六九棋见机行事,好浑水摸鱼——纯粹的机会主义。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些周边的棋子,无类无派,只是六九棋内的小透明,必要时,可以把你提上来,不必要时,一脚踢开你。”
聂涓生皱了下眉,“目前的大国手是……”
傅思归想也不想地说:“半个激进派——要不然,你我当初会加入六九棋吗?”
聂涓生还想说什么,关他们的这间小黑屋的窗户纸“咚”的一声被捅破了,一块挺别致的石头飞了进来,砸在聂涓生的后脑勺上。
聂涓生一蹦三尺高,火冒三丈地捂着后脑勺,“谁这么不长眼?!”
傅思归事不关己地叹了口气,“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你。”
只见窗外,魏流握着刘狗蛋儿的手,捏着一把粗制滥造的弹弓,稳稳地说,“刘狗蛋儿,石头这样用才有意思,它可不光是用来看的,懂吗?”
刘狗蛋儿欢快地说:“嗯!”
聂涓生吃了一肚子哑巴亏,敢怒不敢言地坐了下来,气不过,决定转移伤害,一巴掌拍在傅思归胸口上。
傅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