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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除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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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雪,黑的柴门,压低了的浅灰色的天幕,还有不远处依稀的狗吠声,让魏流的脚底下似生了根,多年流血换来的盔甲似的伤疤层层剥脱,他在一片静谧里显出前所未有的孤独——他在一瞬间觉得,他对于魏承木的恨不过是没有根的浮萍。
他只是在怨恨魏承木不认可他罢了。
屋子里传来小孩子的啼哭,谁的苍老的声音在院子中间驱散了沉默:“……去把祖宗们的牌位都搬出来,来,我们祭祖了。”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突然就如同滚油般炸开了锅,老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嘈杂的脚步声和交谈声隔着围墙传过来,张扬着一个三代同堂的小家庭的温暖。
……像刀子一般再次扒掉他一层皮,让魏流的面色煞白了一个调,眼圈反倒越红了。
他想起他很小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魏承木让好几个下人将他团团围住,数把锋利的刀片同时刺穿他的皮肉,他甚至惊慌得忘记了尖叫。
那场噩梦一般的惩罚像一把锁,锁住了他对整个世界的好意。
魏流眼睛里热气上涌,忽然地落了泪。
他歪着头,指指院墙之内,叹气似的说:“他们怎么这么过分。”
声音很轻,不比一朵雪花落在地上的动静大多少,好似存心不想干扰院墙内那一家人的团圆。他的眼泪来得突兀又凶猛,顺着脸颊滚过下巴,砸落到地上,似要把多年的委屈都流完才肯罢休。
在魏流的心里陈列了剑戟三千万,寒光似雪,无坚不摧,有什么用呢,两军摆阵,己方剑拔弩张,对方不屑一顾。
饶是傅思归一向善于哄鬼,也显然地慌了手脚。
他于是上前在那小柴门上敲了敲,小院子里的动静顿了顿,只剩下了魏承木新得的小孙子的哭闹声,随后院门打开了。
老者戴着一顶嵌了玉的瓜皮小帽,穿戴一新,拄着拐杖,一看见来人,先是一愣,随即讷讷地说:“是小傅长官啊,你有什么事?”
魏羽听了他爹叫出了名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魏家米店已经黄了半年了,先是被傅思归查出没有老实纳税,再被查出垄断粮业,哄抬米价,再后来那所谓“战时经济政策”,一家所得,六分充公,四分自留,彻底把魏家的粮店整得日薄西山,没了气象。
他对来人就没什么好气,但到底还是心存敬畏的,语气就很冷淡,“有什么你冲我来,别跟老人家过不去。上个月的‘六分’我是如数上缴了的,没拖欠公家一粒米,这个月的不还没到时候么。”
傅思归饱含歉意地笑笑,“你二位新年快乐,我步行至此,有些迷路,烦请二位指个路。”
魏羽狐疑地看着傅思归,把门开圆了,自然是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那人的,虽然是背影,但那一头长发在整个小城里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的生母戴簧是知道当年的旧恩怨的,闲下来时背着老爷子,母子俩说过几句闲话,所以他一看见魏流,第一感觉就是此人是来耀武扬威的——
看,你们魏家当年如此虐待我,我幸而没死,还混得风生水起,如今就是要大摇大摆地让你们瞧瞧,什么叫天道轮回。
魏羽一把将老爷子挡在身后,警惕着说:“出了枫林胡同往北走,过两个路口能看见大路,就出去了。”
魏承木却发话了:“小羽,你去把洋车推过来,借给傅长官他们——你快回家吧,这个时候,别被春联儿贴门外头喽。”
魏承木老眼昏花,身子骨比实际年龄多老了十来岁,他从自己印着寿字的马褂兜里掏出两个红包,递给傅思归,“给我老人家拜了年的,好孩子,拿去吧,也祝你新年吉祥。”
傅思归接过红包又接过洋车,等到院门再次关上了,就走到魏流身边,简单地说:“走吧。”
傅思归跨上自行车,故意地问道:“你坐前面还是后面?坐后面有我给你挡风,且坐着舒服,坐前面既不舒服,也很冷,但是你抬头就可以亲我。”
魏流偏头看了他一眼,气笑了:“幼稚,你比他们还过分。”
傅思归不说话,弯着眼睛很揶揄地看着他,眼角闪着一点狡狯的光。
结果,魏大当家四下一看,见巷子口都没什么人,绷着一丝不苟的严肃脸,侧身坐在前面的横梁上。他向后背转着身,把脸贴在傅思归的毛背心里,心里忽地蹦出一个念头来,“桥归桥,路归路,自此和魏家一拍两散,毫无瓜葛了。”
——恨什么,没什么好恨的,这么一想,不觉轻松了许多。
傅思归一低头,捞起人的下巴,两人没羞没臊地卿卿我我了一会儿,唇舌间你来我往得有些忘乎所以。魏流把一只手绕到傅思归的后颈,原本是想强迫他注意点分寸节制一下的,结果他的手刚贴上他的脖子,傅思归怕痒先笑了出来,一点点模糊的声音不分场合溢出嘴角,魏流头皮一麻,眼神幽深处,一把压着傅思归后脑勺贴近了自己。
第一声鞭炮骤然炸开,顿时和狗叫声连成了一片——解放区老百姓的第一个除夕,被一声鞭炮拉开了序幕。
干完苟且之事的二人彼此分开,在暮色苍茫里回了政府大院。大院里是张灯结彩,温如廷、窦四爷、邓歪还有聂涓生为了过年,算是把看家本领都拿了出来,一时间倒没人注意这俩游手好闲不干活的货。
傅思归抽空把聂涓生拉到一边,“把誉老板找来一起过吧,他一个人……”
聂涓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傅思归一看他那表情,专门挑扎心的话刺激他,试图唤醒此人的良心,“誉老板跟你没什么交集,都能为了你家的事四处奔波,你去道个谢拜个年,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我发现你越来越老气,”聂涓生愤愤地说,“跟那谁学的吧!”
叶老太信佛,因此山上三人的年夜饭就简陋得令人发指,不过魏流好打发,是吃什么都无所谓的,傅思归显然又很是心不在焉,一直忙着在桌子底下勾搭魏流的脚,基本上不知道自己吃的都是什么,一桌子素得肠胃苍白的斋菜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叶老太收拾完了碗筷,自回了房间去念经,守岁。
傅思归靠在房门口,两手插兜很是道貌岸然地说:“喂,要一起洗澡吗?”
魏流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正襟危坐,干咳了一声……后来,他为自己的默认与妥协,连骂带求饶直到天亮。
除夕的小院子,山脚下的鞭炮声传到这里只剩下一点尾调,一点淡淡的“砰訇”声,接连不断,院子里低声呢喃着的佛号、角落那小黑屋子里深自压抑的喘息和呻/吟,都低眉顺眼地混迹其中。
一座建筑格局迥异于周边房屋的小院子彻夜亮着灯,房子下有很宽的避水檐,檐下被屋主人铺了木板,在其上刷了一层黄漆,一盏颇讲究的八角宫灯悬在当中,把整个长廊映衬得熠熠生辉。
主人的格调由此可见一斑。
院子里的雪既没有人扫,也没有人来踩,衬着一点暖融融的光,纯粹得不似人间。别处鞭炮的声音震天,这里是既没有年夜饭也没有烟火,显出一点冷清来。
没一会儿,一个面目姣好的女子推开了屋门,她身着一袭曳地白衣,似是一种来自西洋的睡袍,很轻薄,她是赤着脚的,手中还提着一柄古色古香的琵琶。
“雪娘——”
一个男人散漫又慵懒的声音自屋里传出来,随即,誉老板衣衫半解地跟了出来,他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跟那女子同款的睡袍,袒露的前胸上有一点殷红的痕迹。
他醉眼惺忪地抱着一把焦尾琴,侧身越过那叫雪娘的女人,来到了廊下。
廊下放了一尊矮几,令狐誉拖着那琴往那几上一摆,拿手指试了试音,最后实在是酒喝得有些大,不得不停下来,要醉不醉地撑着头,笑着对那雪娘说:“除夕夜,谢你来陪我。”
雪娘自找了一把凳子坐下,修长的十指在弦上一拨,发出一连串铿锵有力的乐音,“彼此彼此。”
雪娘是当年京城里名噪一时的“伎女”,卖艺不卖身,誉老板因为多才多艺,前几日曾有幸和这位雪娘切磋过技艺,彼此生了点相见恨晚的感觉。除夕之夜,誉老板是闲来无聊,拎了一坛子竹叶青找了雪娘来,两人一顿醉饱之后,有了点花前月下的缱绻。
誉老板深情不足,然风流有余,他撑着头坐起来,远远地对着雪娘笑一笑,“隔窗听雪,对影煎茶的事,平时做来,还好歹地有点情调,放在除夕夜里还这么做,缺心眼儿且折寿……我这辈子都不想这么干了。”
雪娘也笑:“久闻你誉老板是最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传闻可不靠谱。”
誉老板:“那是因为你遇到的我已晚了一个年头。”
雪娘风情万种地一挑眉,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弹起来。
誉老板手脚软得几乎要化掉,抚几下琴就难以为继,何妨醉死?他把琴一推,慢腾腾地回到屋子里又拎出来一瓶酒——还是一瓶洋酒——就着雪娘的琵琶,自斟自酌起来。
白的洋的掺在一起,誉老板醉得几乎“骨肉分离”。
“一年前,他还没有回来,我不认识他,但是我知道他。我见过他小时候的照片,小小个,穿一身很笨重的裤褂棉袄,正在过门槛——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像老父亲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看了一眼就惦记了六七年。”
誉老板闭着眼睛,跟着曲调悠闲地打着节拍,没提防心里已经开了一道门,内里藏着的许多妖魔鬼怪都接二连三往外蹦,“后来,他竟然回来了。”
雪娘不明所以,只是按常理推测,不知道世上什么样的女子让令狐誉念念不忘,“没去找她?凭了你誉老板的风流,不至于得不到那姑娘的青眼。”
“不、不能找,”誉老板摇摇头,坐相有点垮,但总体尚算雅观,“他可是个独一无二的宝贝,我果真要了他,他们家就绝后啦。”
“除了他们家族整个的兴衰成败史,我的记忆里真的就没有别的东西了。我能像他的祖辈、他的父辈那样爱护他,他在我眼里,永远是四五岁的小孩子——我可真是个变态。你能体会那种感觉么,这个人、这个名字,多少年来在心里一直都是个孩子的模样,他再怎么长大,在我这里也都是孩子。我跟他同龄,但是我心里却凭空虚长了他十五六岁。”
“不过我马上要走了,安南城太小了,转个圈都能碰见,不能留。”
雪娘的琵琶一顿,“你要走去哪里?”
令狐誉一睁眼,眼神格外迷离,失去了焦点,他用很轻润的嗓音清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时候,突然有人叩响了门环。
令狐誉皱着眉,晃晃头,试图把满脑子的酒晃出去,然而他越晃就越头晕,晕得他一阵以为自己要飞升了。他只好对雪娘挥挥手,软绵绵地说:“劳驾。”
门外的人还在锲而不舍地敲,雪娘一敛眉,回到屋里穿戴整齐,提高声音问了一句:“谁在敲门?”
门外的敲门声瞬间就停了,那人静了半天,最后小声自言自语了什么,才大声喊道:“哎不好意思,我认错门了。哈哈哈新年吉祥新年吉祥。”
令狐誉一听这声音,表情瞬间凝固了。雪娘为他披上一件狐裘,抱了自己的琵琶,“酒大伤身,我就不留了,你也早点歇息吧——我以后是不是碰不上你了?”
令狐誉愣了一瞬,方始如梦初醒,“……应该是吧。”
雪娘想了想,回屋里拿了把剪刀出来,令狐誉连忙一手按在她的琵琶上,“不至于不至于。”雪娘动作很快,她眼皮也不眨地剪断了一根弦,朱红的唇柔柔地一弯,“至于不至于,你说了不算,走了,后会无期。”
雪娘出了门,只看见一个跺着脚在四处看门牌号的身影,“你找令狐誉吗?”
聂涓生一回头,雪娘指指自己身后,“是这里。”
聂涓生很有风度地道了声谢,推开门一进去就把素质这种东西扔到了臭水沟里,“你这什么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可绕死我了,我还以为鬼打墙了。”
令狐誉很专注地看着他跳着脚嚷嚷了好半会儿,才懒洋洋地笑了笑,“谁知道你要来,你又没提前打招呼。来,过来喝酒,暖暖身子。”
聂涓生的鼻尖果真冻得通红,手指也僵硬得没了多少直觉,他连忙把手里提着的盒子放下,故意制造出很大的声响,“谁稀罕来?你应该感谢我们院儿里那些老家伙,他们是委派我给你送温暖来了……”
“唔,不是,”他顿了顿,语气古怪起来,拿手指了指令狐誉,又指了指门口,“那个,我是不是坏你好事了。”
——聂涓生此人,是出了名的眼大漏风,加之从小就被傅思归像老母鸡护犊子似的罩着,人难免有点四六不着,也就是俗话说的缺心眼儿。
令狐誉不置可否,取出一个酒杯添了酒给聂涓生推过来,“多说无益,她人已经走了。”
聂涓生斜睨着眼开玩笑:“怎么着?我去把她给你叫回来?”
他说着真就装模作样地要站起身,令狐誉情急之下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显出一点鸡飞狗跳的模样,过后自己也觉得可笑,只好摸摸鼻子,“你消停的吧,不差这一天。”
——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夜夜笙歌的风流客。
聂涓生本来就是装的,他在路上摸了好久才找到这个地方,可不是为了替别人牵线的,他坐下来,废话连篇地说自己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夸大其词地说撞了多少人、摔了多少跤,完美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不畏艰险来为同志送温暖的好人。
令狐誉半眯着眼睛,下巴很惬意地一点一点,冷不丁地说,“我还以为你对你父辈祖辈的事比较感兴趣,哎,你进门说了一百来句话,一个字都没提到他们,你可真是个白眼狼。”
聂涓生一下子卡了壳,闷不吭声地喝杯酒,才想着说,“你知道吧,有些人遭逢磨难之后,是恨不能得了健忘症的,巴不得要忘掉以前那些东西。我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悲惨的,但反过来想想,便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事情都发生在我还不怎么记事的时候,我觉得这算老天爷对我的格外照顾吧。”
“人为什么要自寻烦恼?”
自寻烦恼——令狐誉把这四个字在齿间咀嚼一番,蓦地攥紧了手。他心里发苦地想,“那我算什么呢,算一个装满了‘你的烦恼’的包袱?”
他眼皮有点沉,他只看见一只手在他视野当中晃了晃,下意识地反手一抓,结果被人攥紧了。
聂涓生单方面地跟他来了个西式的握手礼,很鸡贼地确定令狐誉眼下得任人摆置,才松了口气,用少有的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谢谢你,我对他们不是不感兴趣,只是那样一来,我又把你当成什么了呢?我们聂家的一本活字典吗?供我随时翻阅?我不能那样。”
他说完,便特别老实地给自己一连满了三大杯,二话没说干完了,算是谢他。一股暖流自胃里窜了上来,浑身都暖和了起来。他把令狐誉扶进去盖好了,便打算告辞了,走前顺便看一眼令狐誉的小房子,不得不赞叹此人真是格调不俗,跟他那放荡不羁的作风,简直绝配。
他踩着雪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刚走了没几步,就被人叫住了。
令狐誉懒手懒脚地靠在门口,很淡地笑着说:“你要走了?那我抱抱你可以吧?”
聂涓生也没多想,别说抱一抱,亲一亲也没什么不可以——
令狐誉在他的心里,地位已经成仇人上升到了父兄一般的地位,他虽然从不过问聂家的往事,但只要令狐誉一直在,聂家的先辈都好似还活着似的。
不是说了吗,一个人只有当被世人都忘记的时候,才算真正地死亡了。他觉得令狐誉的存在,让他们聂家早已作古的那些亲人们都还活着。
令狐誉很轻地抱他了一下,是一触即放,便把两只胳膊收回来,交叉起来抱在胸前,点点下巴,“我不留你了,你路上小心。”
聂涓生应了一声,背过身来便从这句话里品出了别的意思,他炸着毛一路奔回去,满脑子装满了令狐誉领口的沉香味。
除夕有一杯淡酒的厚度,一咂,酒落到肚里,韵味还在舌尖上。
翻过年来,气象万新,一则消息悄悄地登上了报纸——
民国政府首脑江平野江委员长,诚心邀请西南解放区政府主席傅思归同志前来北平共商国是,但愿双方能够就“一致对外,共同抗倭”达成协议。
这标题一出炉,便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