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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长路 ...

  •   誉老板此人,平时很有些吊儿郎当,吃得好睡得香,凡事都不往心里装,往那一站,什么都不用说,就是一首无需注脚的浪漫主义长诗——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会为了别人的事情为难自己的人,也不像是一个怀揣着天大秘密的人。

      聂涓生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听墙角算什么好汉。”
      誉老板无辜地把手一摊,表示此锅不背,又把球抛了回去,“该给病人换药了——谁知道你二位在背后传我的闲话?”

      “有劳你,”傅思归一笑,快刀斩乱麻地接过这一茬,顺从地去解衬衫的扣子,“你说你多年来潜在明镜堂里,调查到什么来?”

      令狐誉搬了把凳子一坐,一边揭旧纱布,一边说:“人当然不是明镜堂杀的,明镜堂只是个替罪羊……你这个路是怎么走的,怎么还能撞到这里来?”

      伤口的附近有些青紫的痕迹,很明显是才刚有的——令狐誉好奇地盯着看了会儿,实在想不出人以什么样姿势走路能撞到小腹,还居然能留下痕迹。

      傅思归眉尖一蹦,就听聂涓生在一旁贱贱地说:“可能是被人掐的吧。”

      令狐誉平平无奇地“哦”了一声,见怪不怪地说:“你现在正伤着,节制点。”
      ——誉老板虽说不是花天酒地的高手,但他有钱有模样还没老婆,就难免风流,风流之人眼界都宽,看什么都是儿戏,很佛。

      “我爹和你爷爷是过命的交情,”誉老板细致地换完药,擦干净了手,“你爷爷是旗人官员里为数不多的没有民族歧视的大臣,主张满汉是一家,在京城里很得人心,明镜堂就算要杀他,也绝不会第一个杀他。明镜堂被高杰出卖给当局后,元老的人物都四处零落,除了闻先生外,都是些阿猫阿狗的角色,这些人利用明镜堂的江湖声望,很快又纳入了一些新成员,我十七岁的时候混进去的,明里暗里调查了一年,什么也没能查出来。”

      他话锋一转,问聂涓生道:“你还记得府上一位因为提前告老还乡的老管家,彭琪祥么?”

      聂涓生很是无语:“你猜我记不记得?”
      他遭逢不测的时候还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记得住以为提前告老还乡的老管家?

      令狐誉:“那你总该知道是谁把你救出来的吧?”
      聂涓生是一问三不知,“不知道,我光顾着看杀人者了,没留心谁把我偷出来的。”

      令狐誉怜悯地看着聂涓生,用“孩子,该吃药了”的慈祥语气夸赞道:“不错,心胸宽大,海阔天空嘛。”
      聂涓生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卖关子了。”

      “自然是彭管家救了你,”令狐誉不紧不慢地说,“彭管家其实并不是告老还乡了,他是奉了聂佩文和傅百龄的命令,在西北旷野上练兵去了。事发前一个月,一批本应发过来的战士御寒的棉衣没有送到,半道被人截了去,彭管家觉得事有蹊跷,连夜回京刺探消息,回来就看见你家大院子里杀成了一片,你被府上下人藏在马厩里才躲过这一劫的。彭管家前脚带你离开京城,后脚傅百龄就被政敌参了一本。”

      傅思归接着说:“那那个让我父母尽快举家出国的人,也是彭管家了?”

      “自然,”令狐誉一点头,他看向聂涓生,“彭管家把你交给傅家,就连夜回到了西北——因为幕后之人的下一步,就是要歼灭西北的这支武装部队,他前脚刚把部队遣散,后脚就有人带着洋人的军队来了。部队有煌煌十万人之众,原地化整为零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军营里只留了些老弱病残,一方面是这些人确实无处可去,一方面是需要一些人来转移视线,彭管家和这些老兵就死在那场消耗战里。我后来调查的时候,得知那帮洋人军队正是郑胥请来的。”

      “至于郑胥,那是当时朝廷上讲和派里的核心大臣,帝师级的人物,自两宫太后厌代后,皇帝才三岁,临到亡国前的那一段朝廷上的政务往来都是郑胥一手主持的,他是集军政两权于一身的老狐狸,和东郊民巷一些洋人官员来往得很密切,那时候主和派的人都还指望着借重洋人的支撑来保全封建帝制,坚决抵制君主立宪,更别提民间所谓的民主共和了——说到这里你二位也该听明白了,郑胥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郑胥有荣华富贵,侥幸活到了寿终正寝,但他却是个断子绝孙的,七八房太太都没能给他留下一儿半女,死后坟前哭丧的都是些职业代哭,也算是罪有应得,活该。他死后,帝制是无论如何维持不下去了。民国政府的前身当时叫大总统府,组建的国会一致通过了‘废除帝制’的主张,但是也对皇族格外开恩了,没把他们赶出京城,只是用军队将他们的生活起居限制在内宫里,至此,帝制覆灭了。”

      “洋人自然不高兴,毕竟谁愿意向一个正在闹革命的国家殖民呢?他们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西洋国家为首的,他们是伸手要地要钱,跟后来的民国政府闹得鸡飞狗跳;一派就是东瀛,他们什么都没要,只悄悄地把内宫里囚着的那位‘真龙天子’偷了出来,策划了几年,就突然昭告天下,‘满洲国成立了’,至此关东之外,裂地自治,和民国政府平起平坐——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西洋几大国纷纷闹革命,后院起火,无暇东顾了,东瀛人便用从满洲国掠夺来的钱财买走了西洋几大国的殖民地。”

      令狐誉对几十年前的事如数家珍,一说起来便是滔滔不绝。
      他为人本散漫,向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近来一直默默无闻地留在安南城里充当半个战地医生,菩萨心肠得好似脱胎换骨了似的。
      是闲云野鹤披上了一张羊皮吧?

      他说完了,嗓子有些发干,便端着聂涓生的茶喝了一口,撩了一眼,奇怪道:“你看我干什么——哦,我想起来了,我去四处走访聂佩文的故友的时候,他们说聂佩文家的小孩有些好玩。”
      聂涓生警惕起来,感觉“好玩”并不是什么褒义词。

      就听令狐誉似笑非笑地说:“说这小孩儿啊,他都两岁了还不知道把吃的往嘴里塞,大人给什么扔什么,非得送到嘴里才肯吃——是天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很贵气。”
      聂涓生翻了个白眼:“……”

      聂涓生怀疑道:“你接近我们这么长时间,怎么没见你主动提起过?”
      只听令狐誉一脸严肃地说:“我爹只让我查,可没让我宣传。再说,你都回来这么久了,我看你也是不疼不痒,当年的事说不定早忘干净了,我冒昧地提,对你也未必是好事。”

      聂涓生:“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我的?”
      令狐誉:“我认出傅思归的时候。”

      傅思归头有点疼,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能装!

      令狐誉拿眼斜睨着聂涓生,换了个兴师问罪的口吻,“听说,你想把我的皮扒下来当门垫子踩?”
      被聂涓生义正言辞地否认了,“没有的事,谁说的,离间我们阶级兄弟的感情。”

      令狐誉对此抱以一声嗤笑,“居功自傲”地一抬下巴,十足一个被欠了账的老板,“为了查这起案子,整整五年,我可是东南西北都跑遍了,求爷爷告奶奶、威逼利诱、三十六计是轮番用了个全,才刚消停没两年,你们就回来了。”

      聂涓生突然很严肃地说:“我怎么觉得你突然成了我半个恩人了呢。”
      令狐誉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才半个恩人?”

      俩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聂涓生冷不丁留下一句“走了,干活干活”,瞬间逃之夭夭。令狐誉站在原地愣了会儿,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了,这是怕他上门讨债?他低头收拾好药箱,还莫名其妙地笑了一阵。

      傅思归:“……”

      令狐誉察觉自己颜面表情略诡异,连忙干咳了一声,背着药箱,用他特有的散漫的步调,不慌不忙地走了。

      目前盘踞在中原土地上的三股力量,一股是西南区的国民政府,是无产阶级当家作主的,一股是由当时最早起义的革命队伍成立的大总统府演变而来的民国政府,本质上还是官僚买办的,跟着钱和权走的,还有就是东瀛人的傀儡政权了,是军国主义大肆宣扬的地方。其中,国民政府的武装力量主要集中在京师一带,盘踞大半个北方,东瀛的傀儡政权主要集中在东北、西南一带,更为恶劣的是,两股政权之间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直是雄关万丈真如铁。

      路从哪里开始走呢?先从政审开始吧,那些被冯学仁从江南带回来的人,做多伪军的监狱,被策反了吗?应该有的吧。

      半个月之后,在傅思归的带头下,解放区开展了旧战俘政治审查的工作,同时召开了一次阶段工作报告会,一方面总结政府成立至今取得的重大进展,一方面对未来的工作做了明确指示,“动员一切力量,加快革命进程”。
      同时,在温如廷的积极牵线下,国际社会上最大的反压迫红色政权和解放区西南政府建立了互通有无的关系,这给解放工作带来了特别实惠的好处——国际友人没有什么花言巧语,见面礼就是一架军用直升机再一箱当量惊人的炸/弹。

      送也是白送,飞机这玩意儿,也得人会开啊,放眼整个解放区,连小汽车都没几个人会开,弄这么大个家伙找人来开,简直是自杀。
      国际社会此举可谓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整个的秋天,以傅思归为核心的领导小组在全国各地策划并指挥了反抗暴动三十余起,胜多败少,用武力暴动将西南解放区的范围扩大了四倍有余,往东拓展,将敌占区逼着向东后退了一大步,往北拓展,则整个的西北区都在囊中。
      解放区武装部队的人数由原先的不足一万人,迅速壮大到六十万人。

      物资筹备组可算有了点闲钱,在成立政府多半年后,终于给革命同志们制定出了统一的军装和最新式的武器。

      在年底的政府工作报告会上,傅思归做了这样的总结:“一年前,我第一次召开政治/局会议的时候,是为了纠正我们队伍内部极左的思想错误,那时候,整个的会场来了一共不到三十人,我们面临的工作也是史无前例的——既要矫正行动路线错误,要教育老百姓读书认字,要打压地主富商,还要改造妓/女——那时候,我是从未敢想象,有朝一日我能站在这里,会场大得我站在这里说话能听见回声,我也没预料到我能领导着六十万的队伍奋起抗争。我们能有今日,主要取决于以下几点,其一,是邪不压正,忠义之师必胜,其二,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我们能一路走到今天,靠的是无数仁人志士的鲜血,靠的是艰苦卓绝的奋斗……”

      傅思归穿了一件简朴的蓝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浅灰的毛背心,眼镜腿上镀的金边已经完全褪去,露出了原本的色彩来,有些灰扑扑的样子。
      ——褪色的明明是眼镜腿,却给人一种他整个人都跟着焕然一新的感觉。

      会场很大,足可容纳两千人,首一排起,都是活跃在抗战一线的老兵,从前至后,摩肩接踵地坐满了人,主席台上坐着二十来位领导,傅思归坐在最核心的位置,居然没有被左右手年纪稍长一些的老前辈比下去,可见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

      魏流坐在主席台上最边缘的位置,听不惯套话,只是透过窗户,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的飘雪,听着外面的冷风。

      以前每到一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他最难捱的时候。
      城里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灯结彩要准备过年了,他在山里,大半夜能被炮仗叫醒好多次,城里的烟花自腊月二十三小年关起就没停过气,在山里远远地看见了,心里不是不羡慕的,越羡慕便越是恨,恨魏承木、恨沈月华,也恨自己,咬牙切齿地恨着,恨得一厢情愿,又那么执迷不悟。
      他每年几乎都发毒誓,非要叫魏承木和沈月华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很多年过去了,他连那一对便宜爹妈的面都没见到过几回,至于魏承木究竟是长了几只眼睛几张嘴,他差不多都忘了,只是牢牢记住了他是可恨的。

      魏承木的米店已经垮了,被傅思归的“战时经济政策”折腾得没剩多少,听说魏家两父子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都夹起尾巴做人,举家搬到了一处深胡同里,遣散了仆人,就靠着分来的十来亩地过活。

      魏流也是突发奇想,“要回去看看吗?”
      这个念头蹦出来的时候,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愣了一瞬,嘴角不自然地弯了弯,用指尖在桌面上轮番敲开了节奏。

      回去看看也是好的,去看看那老王八蛋现如今的老不死模样,五六十了,人一定老了,等不了几年,自然就油尽灯枯、寿终正寝了。
      他要当着魏羽的面,狠狠地给那老王八蛋两耳光子,还要大声地质问他,当年为什么那么刻薄地待一个孩子。

      这么多年来,他心里一直是委屈的,而要挺直了腰杆不再委屈,似乎只能将小时候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都一笔一笔地还了回去,才算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才算能解恨了的。

      沈月华呢?在妓/女改造所里过得还如意吗?

      “同志们,当我们享受光明时,请不要忘了在黑暗中为我们执灯的友人,不要忘了那些用鲜血做燃油为我们照亮前路的数万青年。”
      傅思归讲完了最后一句话。

      现如今,“散会”是不用他自己喊的,旁边自有大会的主持人前来做一套会议的总结陈词,之后主席台上的领导先退场。

      傅思归在退台的时候还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心里叹了一声,“不容易”。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一个人的牺牲是死亡,成千上万个人的牺牲,就只是个数字罢了。

      ……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

      温如廷在后面追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傅呀,也是年关了,物筹组还多出来的余钱,我们商议给烈士们打一座纪念碑,一方面……”
      傅思归没等他说完,就一口应了下来,“要打,打个贵一点的吧,越贵越好。”

      他一抬头,看见会场后门外独自离去的魏流,匆忙和温如廷作别,大步流星地赶了上去。

      这大概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铺天盖地,来势汹汹。

      魏流似乎没有等傅思归一起走的意思,傅思归连着叫了他好几声,那人也没停下来,心事很重的样子。
      傅思归跟着他一路走,发现他并不是漫无目的出了神地瞎走,他在往城北去,绕进了一条叫做枫林的死胡同。

      胡同里只有一户人家,魏流在门口站了很久,什么都没做,又转身回来了。

      傅思归知道这户人家,是魏承木老去闲居的小宅子。

      魏流转过身来,很平静地看着他,说:“怎么又过年了。”
      语气是冷淡的,在隆冬里都没能形成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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