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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殇逝 ...

  •   “一致对外”的呼声甚嚣尘上,解放区里可还挺安静的,没什么大动静。

      大冬天,风物也少,外面都冻挺了,连根鸡毛都寻不见,办事处的人们近日都很是清闲,几个人办完了就手的事,闲得从骨头缝里往外长毛,温如廷拎了把小板凳,意意思思地往火炉边一靠,翻开一本诗集,结果碰到的第一个字就不认识,卡了老半天,把诗兴卡得丁点儿不剩,只好对着那生僻字发起了呆。

      施不倦溜溜哒哒地走过去,目光往下一扫,鼻子哼了一声,“嗐,臭老九——”
      他把门打开,一阵砭骨寒风便见缝插针地往里窜,西北风尖溜溜的,好似一条饿疯了的老狗闻见肉骨头,耸着鼻子挨个到每个人的桌子前巡视一圈企图搜出吃食……最后被窦四爷的一杯热茶降服了。

      窦四爷看看窗上的冰花,再看看水瓮里冻硬的冰碴儿,浑不是味儿地说:“老施,你凿过冰抓过鱼没?”
      施不倦一听,登时来了兴致,把浓眉一挑,“怎么着,哥几个走着?”

      温如廷懒洋洋地瞥了一眼,竖起耳朵听听外面鬼哭狼嚎似的风声,顿时悻悻地往回缩了缩脖子,“二位爷请便,恕不奉陪。”

      “甭管他,毛病,”窦四爷苍蝇似的搓搓手哈口气,自柜子里取出二两小酒倒上,“先喝口,找个地方挖几根泥鳅,鱼怕是要把小虾米都吃够了,咱们给它换换口味,回来我们做一顿全鱼宴——让老温瞧着我们吃。”

      一点酒味似有若无地飘过来,温如廷低声咳几下,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干嘛不去呢。

      没多大会儿,办事处的大门被人推开,傅思归裹着一身风雪走进来,一看我方队友一个个“浮生若梦”的表象,跺跺脚,很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躲进小楼成一统,三朋四友喝小酒——啧,日子可真好过,前方将士们可都还在打仗攻坚,诸位在这里醉生梦死。”

      施不倦随手抄起个什么玩意儿丢过来,“就你一张嘴能说,扫兴!”

      “什么酒,这么好闻,给我也来一点,”傅思归偏头一躲,乌黑的眉眼水墨画似的晕开,笑嘻嘻地说,“嘶,这到几九了?那么冷,冻死了,温叔,物筹组给前线的大棉袄装几斤棉花,十斤够不够?”

      温如廷把眉毛一上一下地翘着,“看把你阔的,十斤棉花,那还成大棉袄吗,那不成大棉被了吗,人人裹着大棉被去打仗,想干嘛?怎么不在腰里拴个炉子?多暖和。你小子,别仗着我们有点儿钱就可着劲儿造,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呐。”

      傅思归手里还提着几袋子元宵,分给了众人,“拿走拿走,叶老太自己团的元宵,给诸位解解馋,多了没有。”

      “小傅,那报纸,你怎么打算?”施不倦突然问道。

      傅思归脸色都不带变的,“去,得去。”

      温如廷一听这话,心想这他娘这个走向不对啊,从报上一登上消息,到自己人确认了情报的属实,再到现在,总过了俩礼拜,傅思归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一点儿消息没透露,办事处的人一个个都以为傅思归是不计划去的,怎么突然又要去了?

      “说说你怎么想的,”窦四爷咂口小酒,烧酒顺着食道滚下去,他舒服地弯起了眼睛,“对方的诚意很可疑啊,你既然是希望双方合作的,为什么不是你亲自登门拜访,还要我们千里迢迢去?弄不好,这可就是鸿门宴了。”

      “舆论嘛,”傅思归向后一靠,顺手拎起办公室的茶壶坐在炉子上,“自大清亡国到现在,先有联军侵华,再有军阀割据,好容易现如今是天下三分,看看要熬出了头,老百姓们会怎么说,自己人必然得联合自己人,把敌人打跑再说,眼下谁提出这个提议,谁就是顺应天意,很得老百姓好感。老百姓多单纯,给他一点甜头,他就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窦四爷:“也是,这个时候,我们要是明面上拒绝了说不会去,这就贻人口实了。但是——”

      土家的火炉威力无敌,没多久水便烧开了,发出很尖锐的哨音。

      傅思归揭开壶盖,一股脑地把元宵全倒进去,顺着窦四爷的话音说:“但是对方明显是来者不善,我可能是有去无回,是不是?”

      窦四爷:“我替你算笔账,我们在北方战场上,一共与敌交锋二十二回,死伤达六万七千人之多,哦,那帮孙子眼下打不过我们,把白脸涂红了就想谈合作,早干嘛去了?”

      傅思归不答反问,“伪满洲的长征队伍到哪里了?”

      窦四爷一愣,施不倦迟疑半晌,“昨天刚接到的前线情报,这队人马再过几天,就要走到敌我交战前线了。”
      温如廷一口酒卡在嗓门里,猛地咳嗽了出来,骂娘的心都有了,“什么玩意儿?”
      施不倦把手一摊,“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一队人马,从关外出发,走了大半年,差几天的路程就要到我们的前线后了,到了我们大后方,就算熬到头了——关键眼下不还没到我们后方来么。”

      傅思归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根擀面杖,垂着眼皮站在炉子旁边,专心致志地在茶壶里搅一搅,好半天没说话,被温如廷一巴掌抽在肩膀上,“嘿嘿,你下手轻点,再搅下去,这汤圆就被你糟践成黑芝麻糊了。”

      傅思归伸脖子一看,眼镜片上被糊上一层白雾,彻底瞎了。

      “各位觉得这是巧合吗?”傅思归卸了眼镜,把眼睛睁大,“我们的人民刚要过前线,你的老对手就突然要和你谈合作——而且还不是派专人到基地里来通知的,是堂而皇之地登在报纸上的,第一时间叫全天下的人都看见了。我要是不去,缩头乌龟似的往这里一躲,倒也没什么,至多不过被人戳着脊梁骨,戳上几年也就好了,但是我们不能不防备,万一,他们拿那一队老百姓开刀可怎么办?并且他们是武器配备精良的部队,一向自恃甚高,也不信我们的战士能拿着手雷炸飞机,跟我们谈合作必然是他们吃亏,这赔本买卖他们要干,没鬼才怪。”

      温如廷去拿来几个碗,也不知为什么就是紧张不起来,反而对吃的兴趣比较大,“所以你是打算去的?”

      傅思归把脸色严肃下来,相当一本正经地说:“自然要去的,但是去不去得成,就不知道了。”

      施不倦听着这话觉得有点古怪,刚想问个究竟,就看见窦四爷的眉头舒展开来,一副“你小子,蔫儿坏”的神情。施不倦云里雾里地说:“要是打算去,怎么都能去,路上出了点事都得算在他的头上,全天下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除非你是残了瘸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哦。”
      他突然悟到了什么,便“哦”了一声闭了嘴,显出和窦四爷一样的神情来。

      “我得长命百岁呢,什么残了瘸了,”傅思归咳了一声,煞有介事地说,“准备准备吧,叫我们的人在敌占区找家报社,用头版头条,就说我来了。另外,这数九寒天的,我们在大后方享清福,多少人还在前线拼命呢,过完正月十五,我去北平会会那江平野,顺便慰问慰问我前线的将士们,家里就交给各位了。”

      施不倦胡子一抖,“放心吧,走你的。”

      叶老太的元宵鹌鹑蛋那么大,芝麻白糖馅儿的,一股浓郁的香气铺天盖地地飘出来,馋得办公室里几只常来打秋风的耗子抓耳挠腮地围着墙根打转一圈,小眼睛嫉妒得血红。

      傅思归接着和自己的智囊团交代了几件事,随后便又裹紧了大衣,皱着眉走进雪地里,冷风一扫,刚才吃元宵好容易攒下来的那点热乎气顿时被搜刮得一干二净,他一时间哪里都不想去了,只想快点上山,甚至巴不得一步就能跨到魏流的身边才好的。

      偏巧尹玫忽然着急忙慌地冒着雪来找他,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傅思归几步迎上去,甭管心里有多不想动弹,脸上还是温润地笑着的,“怎么啦?”
      尹玫几乎是在瞪着他了,“沈月华不行了!”

      傅思归没来由打了个寒噤,脑子木了一瞬,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大反应,连忙拉着尹玫往回走。
      尹玫个矮腿短,跟得还有点踉跄,唠唠叨叨地说着:“她以前不大注意作风问题,身上生了点脏病,一直都有,她自己偏没当回事,到除夕那天晚上,烧了一整晚,喝了药也见好,今天早晨我起来再去看她,她……”
      她咽了口唾沫,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画面似的,半天了才磕磕巴巴地说:“……她浑身上下都生了梅花疮。”

      傅思归飞快道:“去请大夫了吗?令狐誉呢?”
      尹玫点头:“请了。”

      沈月华病得着实不轻,两人一推门进去,一股引起人胃部不适的气味就传了过来,傅思归眉头皱得更紧了。

      沈月华在妓/管所里,是出了名的心高气傲,目无下尘得很,就差在脑门儿贴着“本宫母仪天下”的字样了,身边没几个朋友,大小妓/女都绕着她走,平时就尹玫心肠好,能跟她说上几乎话,其余的时候,几乎都没有人理会她。
      她的那些浮华的毛病似乎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深深地刻印在每一个细胞上,改造是改不过来的。她很执拗,外面的天是连番地变,她好似长河里的鹅卵石,任河水连番地冲刷,她是懒得稍微挪一挪地方的。

      ——就好比尹玫为了她的病四处找人,她反倒没事人儿似的往床上一卧,看着一屋子的人还觉得有点新鲜。

      令狐誉带着口罩,穿了白大褂,翻翻病人舌苔和眼睑,对着这一张占尽了风情的脸,风流的老毛病不合时宜地占了上风,于是尽可能温文尔雅地说道:“姑娘,趁着点儿早,快准备后事吧——可惜。”

      聂涓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居然也在,他很嫌弃地捂着鼻子抵御怪味,嗡嗡地说:“可惜什么?”
      令狐誉收好药箱,隐晦地扫了他一眼,有点想不明白近几日聂涓生为何出现如此频繁,让他有点头疼,“你说可惜什么,自然是可惜红颜薄命。”

      傅思归原本是皱着眉的,一听令狐誉说沈月华是“红颜薄命”,实在是不敢恭维,毕竟这位红颜,少说也有五十岁了。
      五十岁的人没有一点五十岁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妖怪,大概是驻颜有妖术。

      沈月华拿目光淡淡地扫过一屋子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又定定地看着天花板,身体上一些地方传来一点隐痛,她皱起了眉。
      她向来是知道如何皱眉才能惹人怜的,多少年来,这已经成为了她潜意识里的本能,即使在油尽灯枯的最末时分,也要不遗余力地施展一番自己的风情的。

      她就像旷野上的一朵带露玫瑰,香满乾坤,红得透了黑,从不肯轻易离了枝头,不肯放弃那么大的花园屈身到人家的小瓶子里去,每一阵风来,玫瑰都随着风势弯腰,多年之后,玫瑰依然在,除了一个过分美丽的空壳子,几乎是一文不名。
      ——人各有志,没人能说她如此过一生有什么不对,只要是她不后悔。

      傅思归请大家暂时回避一下,然后为沈月华倒了杯水,贴心地放到她枕边,“除夕的时候,我的魏流突然去魏承木的家门口转了一趟,老头是儿孙满堂,安度晚年,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蛮好。魏流么,不知道是不是魏承木的亲生儿子,但如假包换地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他有我,现在也很好,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大病也在慢慢调理,这些都不劳你老人家惦记。我本想让他再见你一面,算了吧,何必呢,他倘若知道你死了,说不定头脑一热跑来为你披麻戴孝,我是不乐意的,因为你其实配不上。”

      沈月华眼中的亮光渐渐地黯淡下去,瞳孔里泛出一点浑浊的矇来,求生的意识几近于零,只觉一些言语凝成线似的,明明是从她的耳朵里钻进去的,不知怎的,就扎到了她的心上,一点点刺痛升腾起来,她觉得这一生浑似一场梦。

      了无牵挂,来去自如,谁也碍不着她,她也碍不着谁,于这世上人不亏不欠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沈月华闭了闭眼,失去了光泽的手死死抓着床沿慢慢坐起来,眼神里还带着点轻微的嘲讽,她看了傅思归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气如游丝地说:“一生只属于一个人,是一件多么惊悚的事。”

      傅思归依旧很和气地笑着:“一生到头,只属于自己,也够可悲的了。”
      沈月华狠狠一怔,浑身惹起一阵打摆子似的颤抖,喃喃地重复着说:“只属于自己……”

      门外,聂涓生自衣袋里掏出一袋水晶糖枣来,把腮帮子撑得鼓出两个球,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你要走啊?走去哪里?”
      ——他去找令狐誉的时候,此人正在收拾东西,似乎是有出远门的打算。

      令狐誉看他吃东西的模样简直像个大松鼠,就差两个门牙,也不知一天到晚怎么有那么多地方揣着零食,于是自己也拿了个枣子过来吃,说:“前线伤病员多,战地医生又缺,我向组织上打申请调去前线——这什么枣,这么甜。”

      聂涓生肃然起敬:“誉老板觉悟甚高,我等自叹弗如。”

      令狐誉有那么一瞬间,是非常想拿手在他头上揉一把的。
      聂涓生发质偏黄,有点软,带些卷,风一吹,就免不了要翘,透出一点不和年龄的俏皮来,令狐誉的目光虚虚地扫过他的发梢,掌心里蓦然生出一点暖意,显出一点蠢蠢欲动,只好逃似的移开视线,攥紧了手,背着药箱走向门口。

      聂涓生:“哎你走什么,我还没问完呐!”

      令狐誉拿鼻子喷了口气,心说你个傻子,问个屁,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他最近为着一些原因,颇清减了几分,白大褂又是十分地衬身材,背影便显得格外风流倜傥,背着药箱的肩膀自然地斜起来一点,怎么看怎么玉树临风。

      聂涓生从他背后追上来,一扬手就跟他勾肩搭背哥俩好,“誉老板,收留我一晚上吧,你那儿可太豪华了,一对比之下,我都不想回自己的狗窝了。”
      令狐誉一侧头,生怕自己一张嘴就想答应,只好死死咬住了舌尖。

      聂涓生于是万分狗腿地把聂涓生的药箱接过来,点头哈腰地跟他屁股后,药童似的伺候着,“您不说话,我可就当您答应了啊。”
      令狐誉长这么大,“没脸没皮”这个技能就没开发出来,总不能大庭广众地和他比谁更不要脸,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手一挥,“随便你——上次还嫌我那儿是个鸟不拉屎的野地方,现在就不是啦?这就豪华啦?”

      聂涓生打打闹闹地扑上去,圈着他脖子来回晃,烦人得像个癞皮狗,“你记仇!小心眼儿!”
      令狐誉:“……”

      他就是有点想不明白,聂涓生这个人可也太爱憎分明了,误以为是仇人的时候,连个眼神都不屑匀给你一个,一朝翻身成了恩人,就是动手动脚搂搂抱抱地不见外,太孩子气了。

      令狐誉严肃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聂涓生是为着聂家的缘故拿他当爸爸了,一想起自己这个“爸爸”对“便宜儿子”还有那么点龌龊的心思,顿时如芒在背,恨不能一头撞死拉倒。

      沈月华死了。

      傅思归告诉魏流这个消息的时候,魏流正裹着一件大皮裘靠在廊下打盹,一听沈月华这个名字,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等好容易清醒了点,他眨眨眼,平淡地“哦”了一声,“要办后事的吧,我替她送终——坟放哪里?”

      年前令狐誉给了他一个偏方,叫他每隔两天泡澡时加一点,这样泡了有半个月左右,魏流这向来皮糙肉厚的货,突然重新体会到了西北风的威力。
      他一动,身上的狐裘漏了点小风,他十分不习惯地瑟缩了一下,皱着眉把那条小缝又压严,“我常听老人们说,‘儿女都是债’,怎么到我这里,就成了‘爹妈都是债’。”,

      傅思归偶尔有些时候是巴不得魏流像以前那样不近人情的,眼下魏流对以往似乎释怀了许多,简直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正常人,时常不计较这个也不计较那个,随手一挥,都似乎带着感情似的。
      ——可是再一想,让魏流变成这样的人确乎是自己,也就不再计较了。

      “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没人能说你的不是,不过你还是别去了,我替你咽不下那口气,”他把魏流连人带皮裘捞起来,“风太冷了,当心吹感冒——今天是不是该擦药了?”

      魏流腰上传来一点难以启齿的酸楚,被傅思归的爪子碰了个正着,他顿时面有菜色,连忙自己跳下来,讪笑着说:“不劳您大驾,我自己来就行。”

      傅思归一挽袖子,推着他进了屋子,“珍惜机会吧你,我明天要走了。”
      魏流一愣,超常发挥之下,一把攥住傅思归的领子往自己身上一带,把傅思归带得险些摔门槛上卡一毛跟头,“上哪儿?又跟人家讲你那狗屁大道理是不是?带着我。”

      傅思归扶着他腰站稳了,又没骨头似的往他肩上一靠,长长地吐了口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殇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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