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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良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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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是漏的,伞外下大雨,伞里下小雨,魏流慢腾腾地抬头看看伞顶,仿佛刚发现伞顶有洞,他一动不动地原地权衡了一秒,一线雨水斜过伞沿,浇在他的肩上才算把他叫醒了。
他于是扔了伞,一脚泥泞地穿过院子,眼睛只是盯着地面,十分不在状态,“嗯?”
——把傅思归“嗯”得头皮很是麻了一阵,他知道魏流一定是听见了的,他也知道魏流避而不答是脸皮太薄的缘故,谁能想到平日里训起人来滔滔不绝的魏当家,在风月面前竟如此笨拙呢。
魏流的心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蛮之地,因土质贫瘠而无人问津,春夏秋冬轮番交替,这里毫无风景,傅思归是预备好了一副精卫填海的耐性的,他用铲子锲而不舍地挖下去,一不留神,就挖出了深埋地下的金子。
傅思归心想你临走前,不是还当众亲我了吗,怎么当着我的面,倒迟钝了许多。
“我和杜章撕破脸皮,被他绑在柱子上等死的时候,”傅思归张开双臂,只拥抱了一团冷雨,魏流堪堪停在一臂之外的地方,他于是换了言语来狂轰滥炸,“还有我死里逃生,一睁开眼还找不到你的时候,是特别想你的……思之如狂。”
魏流的目光穿过他,嘴唇动了动,傅思归没能领会到精神,迷惑地看着他。
“是流儿回来了……这么大雨,你俩有什么事非得急着一时半会儿,”叶老太的声音突然自背后传来,“快进来吧,我下面给你们吃。”
“……”
哦,搞了半天,是因为家长在,所以在克制自己?
傅思归无语地瞪着魏流,魏流木着脸从他身边走过,对叶老太说道:“你把我那份儿留着吧,今天有点累,想早点休息了。”
一听他说累,傅思归于心不忍,也就没打算闹他了,他用目光追随着魏流直到他进了屋关了门,才回过头来小人告状,煞有介事的,“叶阿姨,魏流不理我,你管管他,多讨厌呢。”
叶老太端着面盆,坐在廊下揉起了面,慈眉善目地低头笑笑,傅思归搬了把椅子拿了擀面杖围过来,闲聊了几句。
傅思归这个人,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闲话,跟什么年龄阶段的人都能聊得来,和街头小屁孩聊吃吃喝喝,和老年妇女也能聊些家长里短,日常身份时常在大龄儿童、妇女之友之间自如切换。叶老太是没有左邻右舍的,低头过生活,也不在意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耗子四只眼,傅思归就和她聊西天如来观音菩萨十三经,临时客串了一把同道中人的身份——
他那话好似涓涓细水,流得长,还不让人觉得厌烦。
就听魏流屋子里传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嘈杂音,在一片针脚细密的雨线里不是很清晰,闷闷的。叶老太大概耳背了些,似乎没注意到,傅思归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他站起身来,忽然就变成了知心爱人。
他抬起手来,屈起的手指还没能碰到门板,门突然打开了,里面突兀地冒出一只手,一把攥着他的领口将他拽了进去,傅思归低呼了一声,随即翘起了嘴角,听见了一派心花怒放的声音。
魏流已经换过了衣服,头发却还是湿的,因此上当傅思归一脚踩进去的时候,先被一股带着点泥土气息的冷空气撞了满怀,他才刚站定,匆忙间还来不及辨别方位,便不愿落下风地先发制人,一把将人拉了过来,他感觉魏流的身体好似一捆干柴,松开了就得散架。
魏流确实是累了,他不敢在朗朗乾坤底下光天化日地累,只能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累。他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给傅思归,冰凉的手隔着布料精准地摸到他小腹上的刀伤,吹气似的说:“我听杜章那老小子说,是你主动要求跟对方谈条件的?”
傅思归顺着这话音,估摸着对方八成是要“爱之深,责之切”了,他真是恨不得魏流的“责”再“切”得明目张胆一点,就故意地把事态说得很严重,好让对方提心吊胆,“素未谋面,杜章拿一百来斤精铁的镣铐锁我,凭什么?我又没把他家孩子扔井里,没歉过他一分钱,当然得和他讲讲道理。”
魏流似乎冷笑了一声:“所以道理一定是没讲成的,要不然你也不会被人捆着烧了。”
傅思归磨了磨后槽牙,原来这位爷的“责之切”不是为了“爱之深”,而是为了挖苦兼嘲讽啊,真是失策失策。
“我在江南一带找你的时候,我想凭了你的为人,但凡讲点道理的人都不会为难你,就怕是有些心怀叵测的小人在酝酿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你是在劫难逃,”魏流闭了闭眼,“想想那日城隍庙中烧着的火堆,我便觉出五雷轰顶来,你……哎你干什么?”
原来连“责之切”也不是,而是一次“触及灵魂”的坦白。
外面的雨声仿似嘈杂进了他的心里,傅思归反手把门闩拉上,略一用力,像拔葱似的把魏流拔起来,决定把“触及灵魂”的坦白演绎成“触及肉/体”的实际行动。
魏流显得十分被动,他被放倒在床上的时候,神经还是很跳跃的,只听他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叶奶妈等会儿会来敲门喊你吃面。”
——他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傅思归顿了两三秒,决定上不管天下不管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
魏流只穿了一件中衣,衣领子里弥漫了一股山间野生皂荚的味道,叮咚的雨声、漆黑的视野,让人的嗅觉也变得该死的灵敏,傅思归不愿过于急躁,糟蹋了美景良辰,在褪下那层外衣的时候便显得异常轻柔。只有老天知道,为了宣泄自己鼓噪的热情,他蛮可以将一切都抛之脑后,但为了心里那排山倒海的怜惜,他得全力以赴地克制着,小心翼翼。
魏流吐了口绵长的气,傅思归把手贴在他脸上,“嘘”了一声。
金井辘轳寂,凉秋桐叶辞,今夕何夕兮,共此夜雨时。
期间叶老太似乎来敲了门,似乎没有来敲门,已经无暇留意这些凡尘琐事了。傅思归的动作的确轻如鸿毛,奈何魏流的床实在是过于简陋,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一点不可描述的声响,也不知被风里的耳朵偷听去了多少。
傅思归还保留了一线理智,他是稍微尝出了点甜,计算着魏流的底线,到时候便停了的。魏流管他够没够,反正他自己是忍到头了,就一手掀开他,可有可无地拢好了衣襟,又想了想,觉得不能“提上裤子就不认人”,就拉过他下巴草草亲了下,然后便转了个身面朝墙壁,困意就潮涌了上来。
“为什么总是带着魏家米店的印章扳指?”
傅思归的嗓音还带些沙哑,和这里的黑暗却意外地调和。
魏流蓦地睁开了双眼,下意识抬起胳膊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我虽然恨魏承木入骨,身上流着的到底是魏家的血,魏家祖宗认我或者不认我,我死后都算不得一条孤魂野鬼,不至于找不到自己的坟。”
不远处窸窸窣窣响了一阵,魏流模模糊糊地感觉那人捉着他的手把那扳指取了下来,失灵的触觉好似死灰复燃似的,觉出了中指上被套了一圈细细的金属圈,圈上面还缀了芝麻大一点的什么东西。
傅思归把他的手放回原处,又拿被子将人裹好了,转身下地摸索着点亮了油灯,整理了一番衣服,背对着魏流说道:“将来随我进我傅家的祠堂吧,虽比不上你老魏家家大业大,但是确实是钟鸣鼎食之家,书香门第,祖辈忠君报国,沉冤三十年未能平反,父辈也是德高望重,我虽一事无成,后半生是预备好了替我祖父昭雪的,成与不成还未可知,你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将就将就。”
他说完这番话,便出了门,好像也没征求对方意见,仅仅来通知本人罢了。
魏流借着昏暗的灯光举起手来,看清了那金属圈的真面目——是一枚很素雅的戒指,戒面上缀了一颗不很显眼的钻石,是西洋的小玩意儿。
他拿拇指贴着指根,将那戒指转了个圈,也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天上掉馅饼,还正好掉自己嘴里了,这么想着,他便觉得前半生的委屈似乎都可以一笔勾掉,而前半生的罪孽全可以凭了后半生慢慢一笔一笔地还清了的。
傅思归到临时搭起来的小厨房晃了一圈,掀开灶上的蒸屉,雾气散尽后,里面放着两碗喷香的面条,有一点点坨,他不紧不慢地吃完了自己那份,心想魏流应该是心潮澎湃睡不着的,就拿了筷子端了碗,预备着送过去。
结果那位爷非但没睡着,还披了件外衣跟了过来。
——魏流一向觉不出冷暖,披了外衣实在是因为内里有点狼藉,有伤风化。
两人无声地坐在无处下脚的灶房里吃面,傅思归端了盆来,挽起袖子,把两人的碗筷洗干净了摆好,才一起相随着回去了,魏流倒头便睡,傅思归了无睡意,便翻开书坐在灯下翻了几页,光线是足够的,但字字句句似乎都入不了他的眼,他无奈地笑笑,便靠在椅子里,任视线漫无目的地漂,漂来漂去,落到魏流身上便凝住了。
他悄声地潜过去,合衣侧躺下来,将魏流连人再被一起抱了,闭着眼睛用鼻音说:“‘洞房花烛’略显寒酸,实在不好意思。”
他今日说话准是奉行“不甜不要钱”的原则,乃至于魏流忍无可忍,暴躁地挣出来,蒙着被子揍了他一顿,威胁道:“闭嘴,睡你的。”
隔天,雨停了,傅思归早早起来吃过早饭,便辞了叶老太下了山,到办事处门口,聂涓生早已侯在那里了。
傅思归把他让进来,看他一直盯着自己,就以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问了:“怎么,是张家的老瘪三不配合你,还是赵家的老爷子要给自己的牛上户口?”
聂涓生像看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直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说:“傅思归啊傅思归,我一定是疏于监督,才让那混世魔王把你的魂儿勾走了。”
傅思归严肃地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专门拿那只戴了戒指的手去扶眼镜,很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显摆得很低调。
聂涓生顿时皱起了眉头,扶着下巴自己琢磨了半天,才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得了,这就成了压寨夫人了——哎,我说,你总不是被逼的吧?他没那方面的癖好吧?什么床上打人、绑手绑脚之类的。”
“……”傅思归拿钢笔敲他一记,“绑你大爷。”
聂涓生很是惆怅地叹了口气,“天呐,我觉着你给我找了个祖宗。”
傅思归闷声笑笑,替他添杯茶让他醒醒脑子,才说:“大清早的别尽跟我这里废话了——我准备重新调查你们聂家阖府上下被人暗害的事情,你有个心理准备,配合配合。”
聂涓生一愣,随即脸红脖子粗地嚷道:“查什么查!人死了骨头都一把火当柴烧了,你别是吃饱了没别的事做了吧。”
傅思归沉住气,下巴收回来,让目光显得有了点力量,等他嚷嚷完了,才好脾气地哄着说:“傅百龄和聂佩文同朝为官,私底下交情甚笃,前者被朝廷推出去当了替死鬼,后者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了满门——哦,除了你成了漏网之鱼——聂佩文是当朝少有的主战派旗人大官,在当时讲和派当权的朝廷上一定树敌颇多,傅百龄则是个阳奉阴违的人,明着是个讲和派,暗地里又组建了六九棋,所以他也是个主战派的,在那个人人自危的朝堂上,两位老人一定是惺惺相惜的,聂佩文先出事,后脚傅百龄也下了大牢,我总觉得这两者之间不是那么偶然的。”
聂涓生脸色有点难看,“我已经说过了,凶手是明镜堂的人无疑,我那时虽然人小不记事,我记不得人的长相,我还记不清那个图腾?”
傅思归拿着钢笔飞快在自己手腕上画了几笔,伸到聂涓生眼前,“如果是有心人刻意伪造呢?要纹个身,然后嫁祸于人,不是什么难事吧。而且据我观察,明镜堂虽以旗人为暗杀目标,但当时满朝文武那么多软骨头的旗人都安然无恙,为什么明镜堂偏偏就挑了一位手握兵权的主站派旗人大官下手?就算是他们巴不得大清国亡国灭种,凭了明镜堂江湖人士的义气,首先忍受不了的,不应该哪些媚敌的老骨头吗?而且,我总觉得,聂佩文的死,首先应该受到怀疑的应该是求和派的那些人才对。”
聂涓生咽了口唾沫,把手一摊,显得六神无主,“时间真的隔了太久了,我有一段时间私底下查过,我只知道当时祖父有个过从甚密的朋友,两人是忘年交,那人是那个时候京师有名的中医,年纪轻轻,医术出众,那中医为了我祖父的关系,不肯替他的政敌——一个主和当权派的老臣看病,在祖父死后,处处被人挤兑,被迫离开了京城,那人叫什么来的?叫……令狐山知,对,就是这个名字,姓不常见,名字取的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意思。他还有个绰号叫……”
傅思归脱口而出:“‘云手令狐’!”
聂涓生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那誉老板是令狐大夫的后人,”傅思归很肯定地说。
聂涓生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别闹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也是明镜堂的人——我没把他皮扒下来当门垫子踩,就算我仁至义尽涵养好了。”
傅思归摇着头:“令狐誉眼下也就跟你我一般大,他出生的时候,大清国早亡国了,他加入明镜堂图什么,就图风风火火闯九州?而且既是明镜堂的人,窝在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小城里,不奇怪?”
聂涓生懵了一瞬,喃喃地说:“似乎……也是。”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敲了一下,来人的声音在门外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他说的都对,我当初加入明镜堂,是奉了家父的遗命,调查调查当年聂佩文老前辈一家到底死于明镜堂里谁人之手——两位,方便我进去说吗?”
傅思归和聂涓生对视一眼,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