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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逢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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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傅思归也越来越喘不上来气,他头晕目眩地随手抓过一根烧着的木棍,心里默数了三二一,忍无可忍地从火堆里纵身跳了出来,还没等看清对方的脸,手里的木棍已经高悬,完全是鱼死网破的架势。
来人不退反进,一把牢牢攥住了他手腕——
魏流拧着他胳膊在半空画了半个圈,待看到傅思归那张脸,一条已经高抬的腿硬生生在半路撤了回来。
傅思归懵了一瞬,慢半拍地顺着他的手腕看下去,一头一脸的冷汗瞬间蒸发了个一干二净,他狼狈地咽了口唾沫,本就煞白的脸越发没有血色,后怕才一点点自骨头里渗了出来。
他原本自己能站稳,但他想魏流都在了,自己为什么要站稳?他于是自然而然地歪向魏流,阴谋得逞,被魏流半揽着抱了过来。
“我怎么……”傅思归卸下了一身如临大敌的戒备,浑身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靠在魏流肩膀上,居然还有些小鸟依人,只听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闻先生接过了六九棋,必然会用六九棋去接纳一些明镜堂的人,冯学仁念着明镜堂的旧交情,帮他们设计骗了我来,没想到明镜堂另外的人里已经有了宪兵队的眼线了——都怪我,我把同志们送进虎口了。”
魏流用鼻子喷了口气,也不知为什么心头火直往上冲,有心想把傅思归拎起来揍一顿,只听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闭嘴。”
他一手在傅思归膝弯上一捞,躲开他的伤口把人平稳地端起来,没好气地说:“怪你?什么玩意儿就怪你?少说两句吧你。”
傅思归隐约觉出魏流在生气,可他又不太清楚这火气从何而来,他觉得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可是他浑身都疼,疼得快要灵魂出窍,只好听话地闭了嘴,上下眼皮不停地打起架来,头一歪,在魏流的肩膀上蹭了蹭,掂了几下,缓慢地向后仰了过去。
魏流的手不自觉收紧,他深吸口气,加快了脚步。
伪军押着六九棋的人往回城的方向去,严刑拷打必是少不了的,还不知道会逼问出些什么来,眼下回城就是自投罗网,魏流便往反方向寻了个小户人家,先把傅思归安置了下来。
傅思归腹部的对穿伤在脐水平偏左两指处,等赤脚大夫把他那衣服剪开暴露伤口时,刀口外翻,血肉模糊成一片,赤脚大夫一看这伤势,没敢大包大揽,就把丑话说在了前头,“不一定救得活,要么你们去城里找西医来,要么就让我试试手气。”
这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口气让魏流心里很不舒服,他搬把椅子,门神似的在一旁坐了,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大夫,下巴一抬,催促对方别磨蹭。
拔刀之后,伤口处飞快地往外渗血,那大夫低呼一声,显然地慌了手脚,连连说病人的伤口伤到了大血管,非外科医生不能处理。
傅思归脸白如纸,半途被疼醒了过来,或许是目光涣散的关系,他平时本就温和的眼神越发显出一种不堪一击的柔软来,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教那大夫该怎么处理,“把纱布填进去。”
大夫一脑门汗地抬起头,“啊”了一声。
傅思归都疼得背过气去了,是出气多进气少,骂起人来也是软绵绵的,“啊个屁……我让你把纱布塞进去。”
鸡飞狗跳地折腾完了一阵,大夫连一毛钱都没敢收,背着医药箱溜得比兔子都快。
傅思归目光胡乱地在屋子里转了转,好几次掠过魏流,可并没有稍做停留,被冷汗浸透了的上衣形同虚设,魏流都有一种能透过那层布看见他的骨骼的错觉。傅思归嘴唇尤其干裂,泛白的死皮像一层蝉翼,将原本的红色遮了个不露端倪,魏流的目光长久地停在那里,麻乱的心里突然蹦出来一个念头:“他可能需要喝水。”
他于是起身去找水,傅思归可能是察觉到了某种不安,当空虚拽一把,拉住了魏流的衣袖,魏流脚步一顿,眼前突兀地泛起了一片红。
傅思归的手顺着他的袖子往下滑,直到握住了他的手。魏流有片刻的茫然,好似自己从发现他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等待一个牵手似的,他反手用力握了回去,那手也是毫无力道,握不紧就会消失一样。
“只有一个办法……”他的声音轻得像吹气,好似多说一句话,就少一口气,只好将那些气都花在刀刃上,“……换俘、换俘!”
随着话音的低落,他人好像终于放心了似的,渐渐地陷入了再一次的昏睡。
他的意识分成了条分缕析的几层,最表浅的一层是疼痛,浑身像挨了一百大板一样那种皮开肉绽似的疼法,接下去是一层愧疚,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从意识深层滑过,而那些人无一例外都在烈火里煎熬,再然后是一个蓄发全白的老人,他没见过这个人,可是就是清楚地知道这人就是傅百龄,最后的最后,所有的光芒都淡了,什么都没有了。
傅思归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些至关重要的东西,他便努力地看,睁大眼睛看了很久,才在一片黑暗里看见一点豆大的烛光来……原来是光线太弱,已经无法照亮那人,风一吹,烛火一阵摇曳,他和那人之间的距离忽地拉开很远,隔了大江大河,隔了崇山峻岭。
他难过地吐出口气,自虚空里渐渐觉出一种颠簸,好似是在马背上——
冯学仁连夜赶到了安南城,先是负荆请罪地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亡羊补牢地请各位要人商量个计策出来。窦四爷一刀剁了他的心都有了,把办公桌拍得震天响,“怎么办?你还有脸来问我怎么办?你现在是谁?你他妈什么身份?你是堂堂东南站的一把手,为了一个狗屁的江湖朋友,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啊?!”
施不倦甚至一脚踹在了冯学仁身上,被一旁的警卫员拦了下来,“你原本是打算怎么办?就算没有敌伪政府的特务出现,你本是计划把小傅交给那杜章处置的吧?老冯啊老冯,不可救药!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
冯学仁千夫所指,反倒被激起了一层逆反心,口不择言地说,“杀了他又怎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杀了他我们便不能成事?”
施不倦抄起桌上的茶缸子就砸了过来,“操/你祖宗!”
“……”
温如廷算冷静的了,可就连他也觉得冯学仁格外欠削,“老冯,这次被伪军抓走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一群人,江南一带的小分队整个地翻了船,进去的同志,得救,同时我们也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得做好某些人向敌伪政府叛变的准备,我建议东南区的所有地下活动暂时停止,所有人员暂时撤回基站,再做打算。”
窦四爷第一个反对:“撤?说得轻巧,这一撤,再换一批人渗透进去,谈何容易?”
“那大国手的死讯,是公布还是不公布?”冯学仁突然问道。
温如廷和窦四爷一愣,彼此对视一眼,集体一起沉默了。
他们是一个志同道合的队伍,因为共同的诉求走到了一起,带头的人不幸而殁,那就该换个人上来,继续带着大家向前走……换谁呢?谁可信呢?
施不倦在窗边点了根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了老半天,冷不丁地打破了沉默,“老冯,你说那个小叫化子叫什么?高什么?”
冯学仁:“高新。”
施不倦自衣帽架上拿过自己的帽子大衣,“行,各位商量商量该怎么办吧,商量出结果来通知我一声,我去把小傅的尸骨收回来。”
冯学仁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很难看——他当时只想尽快将江南这一带的敌情上报给基站,根本就没有在第一时间去查看傅思归是否确已死亡!
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傅思归不能算是自己人,死不死没什么所谓!六九棋没了他照样能转。
施不倦刚出屋门,办事处的大门口闯进来一匹马,他正在气头上,想也不想地对那无辜的马喷火道:“畜生,你爹娘没教过你进门前要敲门吗?赶着上菜市场投胎?”
马无端背了黑锅,愤怒地扬起了前蹄,铁马掌重重踏在地上,而马上之人无暇理会他,只是一手牵了缰绳喝住了马。
施不倦定睛一看,也不知为什么,突然间老泪纵横,他差点儿没当场给老天爷跪下,他用带了点哭腔的声音喊了出来:“你大爷的!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施不倦这个人,十足地性情中人,大悲大喜的时候,文化水平就蹭蹭蹭直线下滑,操/娘捣老子地四处骂,素质很是堪忧。
魏流抱着傅思归翻身下马,将怀里的人交给院子里的警卫,施不倦瞬间就炸了,“一死一活?”
魏流狠狠地翻了他一眼,威胁地隔空点点他,“说话注意点。”
他随后一脚踹开了办公室的门,裹着一身杀气走进来,目光在室内几人身上一转,最后落在冯学仁身上。
意识到对方来者不善,冯学仁浑身的肌肉顿时就绷紧了,警惕地问:“你是?”
魏流淡漠地想,哦,这会儿倒知道问来人是谁了?早怎么没见你有这样的警惕心呢?
他不回答,只是自怀里掏出那把景仲伦留给他的匕首,远远地丢过去,讥诮道,“不认识我,也该认识它吧。”
冯学仁目光在他和那匕首之间转了几圈,惊疑不定地站起来,还没等站稳,屈起一条腿就跪了下去,跪姿是干脆又利索。
五十来岁的老头给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行这么大礼,那年轻的该得多折寿,可魏流一耸肩,显得很是无动于衷,“按照你们明镜堂的入坛规矩,私自行动造成重大损失的,该怎么办?”
冯学仁低着头,“一经调查清楚,一律自剁右手。”
魏流恶毒地笑笑,下巴一抬,“还等什么?动手吧。”
他从怀里抽出一张报纸,朝冯学仁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冯学仁迟疑了一瞬,脸色阴晴不定地捡起那报纸——那衰老陌生的尸体突然就蹦进他的视野里,他狠狠打了个激灵,福至心灵地从那段报道上,猜到了尸体的名字叫景仲伦,当年号令整个明镜堂的总坛主。
昔日威加海内的堂堂景坛主,死的时候,身形瘦削,鸡骨支离,一头花白而蓬乱的头发被飞溅的血迹染成了肮脏不堪的一团,好似一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在周围一众衣香鬓影里,显出末路英雄的凄凉晚状来——冯学仁咬紧了后槽牙,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形如筛糠。
“景老爷子临死前还特意叮嘱我,”魏流公事公办地开了口,一张脸阴沉得好似在刮白毛风,“说当年跟着他的弟兄都是些百里挑一的英雄,他让我多照顾照顾当年跟随他走南闯北打天下的好汉,说别让他们后半生壮志难酬——依我看,他怕是多虑了,哪里有什么英雄,不过是些老匹夫。”
他话锋一转,对温如廷和窦四爷说道:“至于眼下的情况该怎么解决,两位也不必现上轿现扎耳眼了,眼下江南那一带的人员被关押得太多,要救只有一个办法,换俘。”
温如廷顺着想了下去,好半晌才点点头。
的确,他们必须得救,因为人人都像一张渔网上的结点,结点越多,他们与外界的往来沟通必然就有很大的规模,携带的信息量必也是不可估量的。而敌伪政府审问俘虏,一般是按照诱之以利、严刑拷打的过程来的,不是人人都能顶得住诱惑,也不是人人都能扛得住酷刑,所以,必须得救,越早越好,往后拖一天,情况救恶化一分。
要救那么多人,只能换俘。
魏流根本就不是来跟对方商量的,他只是来通知的,既然对方已经知道了,他也没必要再解释什么了,他于是言简意赅道:“这篓子谁捅的谁来解决,本是明镜堂的旧人惹下的祸,我既托了景老爷子的钵,自然就是我的事,两位就不必费心了。”
魏流在山上向来搞“一言堂”,说一不二,跟个金口玉言的皇帝差不多,眼下也没给众人发言的机会,三下五除二把事情交代完毕,回头皱眉盯着冯学仁,“还愣着干嘛,等我亲自动手?”
冯学仁丝毫不敢造次,手起刀落,一只手齐手腕滚落在地,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滴,他咬着牙一声没哼。倒是温如廷,倒抽了口冷气,眉头拧出个大疙瘩,把魏流从头到脚打上了一排字——心狠手辣、非我族类。
“我本可以让这只手继续跟着你,但我怕你不长记性,”魏流不痛不痒地扫了眼断手,又把那匕首收回来揣好,俨然一堂之主,“事不宜迟,我们走。”
冯学仁死死攥着自己断口狰狞的手腕,从牙缝里往外挤出一句话:“去哪儿?”
“自然是回江南,”魏流带头走出去,腥风血雨地说,“我要你三天之内,把江南一带散落的明镜堂人士全部集中起来。哼,谁伤了我的人,谁给我去见鬼。”
冯学仁自事发后一直蹦得不停气的眼皮,终于稍微安静了些。
傅思归的小房子里早已忙成了乌烟瘴气的一团,匆忙赶到的令狐誉一看见那敷衍了事的伤口,眉毛都恨不能翘到天上去,拿手一搭他额头,脱口开了个了不得的玩笑,“啧,火焰山红孩儿吧这是?”
“少他妈贫了,”聂涓生都疯了,看上去比昏迷不醒的病人都憔悴,一直死死赖在床前不挪地方,碍手碍脚得很,语无伦次地问着,“怎么会这样?”
“没事儿,他自己能挺过来,”令狐誉拿着剪刀镊子掏出伤口里的纱布,里里外外仔细验看了一番,知道周围人都不大能听懂专业解说,便顾左右而言他地分散聂涓生的注意力,“哎,病人家属呢?这么长时间,似乎从没见过傅伯父和傅伯母。”
聂涓生明显一愣。
这时候,去而复返的魏流推门进来,二话没有,强势地拎着聂涓生的后脖子把他拎到一边,当着一屋子人的面,魏大当家出人意料地弯下腰来,一手粗暴地把病人的下巴一抬,低头心无旁骛地亲了下他的嘴角。
他满头的长发散落下来,从不轻易弯折的腰勾出很软的弧度,陌生又新鲜。
——一屋子的人原本神经绷得快要断掉,眼下,齐刷刷地直接断掉了,屋子里几乎都能听见弦断掉时的“噼里啪啦”的回声。
魏流无意识地在病人侧脸上摸了摸,随后在原地默默站了会儿,旁若无人地想,没关系,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要么你陪我活着,要么我陪你死去。
涉及到天长地久的海誓山盟总是很虚,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而涉及到生死相随的海誓山盟却又很粗暴,因为誓言上的每一个标点都是拿血画出来的。前者偶尔可以打败了时间,但最后又都输给了鸡零狗碎的琐事;后者倘若侥幸打败了阎王,自此花好月圆人如璧上处处都透出血腥。
魏流从不相信盟誓,可是他情难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