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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险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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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丐头本姓章,因为人睚眦必报,小肚鸡肠,人送外号“小肚章”,传着传着就传成了杜章。他冷冷地打量着傅思归,硬邦邦地说:“你不会是要跟我讲理吧?恕我有言在先,此话免谈。”
“当然不是,看你也不是讲理的人,你要是讲理,我现在就不应该在这里,”傅思归是被魏流那样的大土匪锻炼出来的,这杜章比起魏流来还差着八条街。
俗话讲“相由心生”,老匹夫的面相和读书人的面相是截然不同的,资深窝囊废和雄才大略的人的面相也有云泥之别。杜章年过五十,眼袋严重松弛下垂,目光浑浊而失焦,一派颓像,这不是一个老人的面相,而是一个废人的面相,一看他,就知道什么叫酒池肉林、纵欲过度了。反观冯学仁,同样的年纪,精神矍铄,红光满面,一股精气神在脊梁骨里扎扎实实地撑着气场,这才是有志之人的面相。
傅思归心想,“天,这名副其实的老无赖。”
他一想起自己要浪费口舌和这位老瘪三讨价还价,他就只想心疼自己……但是不管再怎么心里抵触,保命要紧,别的都靠后。
他于是心口不一地客气道:“老英雄久落凡尘,颠沛流离,三十年来,想必吃尽了苦头。要是杀了我能让众位兄弟就此不再四处流浪,那我是万死不辞的,只是就算眼下我真的死了一万次,对各位好像也没什么好处,为今之计,倒不如由我出面,帮助各位……”
他还没有说完,杜章没吭气,他后边一个年轻小乞丐却怒声道:“花言巧语之至!你的先祖害得我帮帮主吃没好吃、喝没好喝,惶惶如丧家之犬,如今那老东西不在了,你爷爷的债你来还,不杀了你难解我们心头之恨。”
那杜章突然就有了主心骨似的,“对……不杀了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果然……人类的本质可能是学舌的大鸟。
那小乞丐着眼点落在“吃喝”上,傅思归略一思索,跟着见风使舵地说:“我的一条命,和我给各位提供安家之处比起来,哪个更能给你们带来实惠的好处?”
冯学仁眉毛一拧,“这不是好处不好处的问题,你这么说,不也太小瞧我们了吗?我们就是那种趋利小人?”
傅思归用言语略一试探,立即意识到冯学仁和那杜章本不是一伙的人。
冯学仁是十足的江湖派头,一码归一码,义归义,利归利,而杜章在傅思归眼里已然成了个追名逐利的小人。不知道那杜章向冯学仁都哭诉过些什么,竟让冯学仁这样为人敬仰的长者肯为了杜章这样的地痞流氓说话。
这时候那杜章身后的小乞丐又说道:“你的一条命,怎么还抵不上十万金吗?”
冯学仁明显吃了一惊——和那名不见经传的小乞丐比起来,杜章反倒像是个任人操纵的傀儡了。
傅思归拿目光在杜章和小乞丐之间转了转,吹牛皮不打草稿地说:“可以,别说十万金,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一张嘴两层皮,吹牛谁不会?
只要对方让他跟外界重新沟通上,别说十万金了,就是一百万金,没有也得有。傅思归有这种本事,因为天生占了模样周正的光,他不但说起大话张嘴就来,还能说得格外像真的而不引起怀疑。
冯学仁铁青着脸敲敲桌子,“杜章,这位小兄弟是哪位?没听你说起过。”
杜章好似也察觉到野马脱缰过于疯狂了,他一挥手,对那小乞丐斥道:“有你什么事,你下去——你少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我再说一遍,钱……钱我不稀罕,我就要你小子血债血偿。”
那小乞丐愤恨地瞪了冯学仁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傅思归舌根一阵发紧,觉得利诱已然是此路不通,他稳住自己,眼皮也不眨地飞快换了个说法:“我虽‘罪人’之后,到底不是罪人,你老乃是侠义之人,迁怒他人的事,传出去恐怕有损令名——我看,倒不如把一切都交给天来裁决。”
杜章问道:“怎么说?”
傅思归向后退了两步,站在大堂中央,“我站在这里不动,任你戳三刀,三刀之后,不论我是生是死,你我都算两清,如何?”
冯学仁连想都没想,当即表示赞同,那杜章却不知足地摇头:“不好。”
傅思归心里煨了一团火,他把心一横,再次退了一步,“剁手剁脚,割耳朵剜眼睛,要我终身残疾,我也认了。”
——底线是不死,死了就是前功尽弃。
哪知那杜章老疯子仍旧摇头,认死理地说:“你不要说了,一条命就是一条命。”
傅思归深吸一口气,算明白了,杜章这号人,就是典型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蛮不讲理至极,他耐心告罄,彻底毛了。
“明镜堂和大清乃是死对头,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明镜堂不幸而落了下风,阁下便兴起问罪之师,是既不讲理,也不坦荡,不懂得‘胜败兵家常事’的么?大清国覆亡已成定局,现在是民国,虽说不全是汉人的天下,但它早已经不是旗人的天下了,‘明镜堂’又是个什么?反清复明?哼,不伦不类,你老先生醒醒吧,明镜堂早就该随着大清一起完蛋才是!”
杜章仿似被人戳了痛脚,他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指着傅思归地鼻子骂道:“小王八崽子,有种你再说一遍?”
其时江南溽热,傅思归仅穿一件衬衫还是觉出了闷热,他气定神闲地把袖子挽上来,解开领口,慢条斯理地想,“左右我今日凶多吉少,还让着你,就是到地下做鬼,我也不甘心。”
这位杜章么,充其量就是个小丑。
明镜堂被不可抗力冲散之后,此人是一点应变能力都没有,看不到世态的发展变化,还继续带着几个明镜堂旧人,在江南一带招摇撞骗,被人一激就大光其火,年过五旬,倒好像多年的白饭都是白吃。
闻先生在世时必是不待见他的,此号跳梁小丑只敢等到闻先生死后才来造次,说白了,不过就是想投机取巧浑水摸鱼罢了。
——一句话,不是什么好鸟,对不起他喊的一声“先生”!
“出身寒门,志大才疏,自小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在明镜堂里人微言轻,说不上话,十足边缘的小弟,明镜堂破产后,没什么用以养家糊口的产业,又天性好吃懒做,打着‘明镜堂’的旗号四处招揽徒子徒孙,形成现在所谓的丐帮。三十年一事无成,拉不出屎你怪……”傅思归不愿折辱了自己,便及时收了声,他斯文地扶了扶眼镜,一针见血地说,“这位丐头大哥,你可真是个愚蠢至极的无赖,堕尽了你们明镜堂的威风。”
他话音刚落,一枚闪着寒光的飞镖扑面飞过来,刀头不偏不倚,刺中了他的小腹,刀身没进皮肉约半寸,刀上应该是没有喂过毒的。
杜章多年来在乞丐里横行无忌,和明镜堂里一起逃出来的弟兄,组成了剥削底层乞丐的团伙,在众位乞丐里是霸道惯了,听不得别人说他一个不字,眼下看这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将自己老底揭了个全,登时就原形毕露了。
“好狂妄的小子,不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你就不知道你马王爷有几只眼!”杜章怒发冲冠地站起来,狗急跳墙了,“来呀,把他给我捆起来,烧了!”
“冯学仁,这就是你所谓无用武之地的‘英雄’?可真叫人大开眼界。我还当他是位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的老廉颇,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下三滥!”腹部的刺痛让傅思归皱起了眉,他不管不顾地说起狠话,稍一用力,腹部伤口的血汩汩向外冒,很快便将洁白的衬衫染上了一层猩红,他抬起右手,用掸灰尘的方式,在伤口附近弹了弹,特别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我嘛,作为六九棋的大国手,也不是不能‘礼贤下士’,在六九棋内,给各位找个落脚点不过就是我一句话的事,只是我觉得,你是真他妈不配,我都懒得撒谎。”
傅思归有个毛病——爱惜羽毛,且是不分场合地爱惜羽毛,不该求的饶,打死也不求。读书多年,学术成就不见得多么瞩目,知识分子的气节倒是一应俱全,为了不死,委曲求全已经到了尽头,一寸都不能再退了。
他的祖父,当年背负了整个民族的谩骂,都没有说只言片语为自己辩解,那今日,他如何能在一帮孙子面前低头?
他那清高劲一上来,简直就是目无下尘,“在座的都是垃圾”的倨傲战胜了理智,就十分慷慨地把小命豁出去了,还悠闲自在地在堂上走了几步,“我跟无赖没什么好谈的,要杀就杀,要剐便剐,随你便吧。”
乞丐们在城隍庙的后院里竖了个高大的十字架,几个人上来粗暴把傅思归拖走,用麻绳结结实实捆在了架子上,架子的四周围上了干柴。
傅思归把嘴一抿,因为在此之前,确实没想过自己会死,因此上也没准备遗书。
当火光冲天而起的那一刻,傅思归静静地睁大了眼,心跳反倒渐渐平稳下来,他有心想追忆往昔,却发现脑子里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渐渐地,他看到了一片黑暗,黑暗里有个修长的人影,那人手里端着一盏行将熄灭的灯……
“太对你不住,我要灭掉了,”他平静地想。
突然间,庙门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炮火声。
冯学仁一跃而起,一把攥住了杜章的领子,怒骂道:“怎么回事?狗日的你陷害老子?”
杜章跟他一样一脸吃惊,一听炮火,后知后觉地知道中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中局,他一边起身找藏身之处,一边七窍生烟地暴喝道:“操!”
冯学仁向庙门外觑了一眼,脸色就阴沉下来——那是敌伪政府的旗帜。
他想到的第一个可能是他们被人出卖了。
冯学仁手底下都是一班忠心耿耿的自己人,而他近日跟杜章交流颇多,即便不是杜章自己被人设计,他手底下还有那么多人呢。枪声大作间,冯学仁恍然醒悟了过来——
他被那所谓的“兄弟情”绑架了,他被人利用了!
糊涂!
报纸上才刚登出傅思归就任西南解放区国民政府主席的消息,而杜章团伙不会不知道主席同时也是六九棋的大国手,那丐帮里鱼龙混杂,杜章又是个贪财好色之徒,什么人没有?混进敌伪特务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冯学仁咬牙切齿地狠狠砸了那杜章一拳,脸色黑似锅底,连忙回头去找傅思归,一瞬间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十字架不知什么时候倒塌在地,跟地上的柴堆烧成了一片,绑在上面的人被严严实实埋在了一片火里,根本看不见,即便不被烧死,也被砸死了。
“别动!举起手来!”
一片嘈杂的声音鹊起,与此同时,大门被人强行突破了!几乎有一个加强连的伪军荷枪实弹地跳了进来,对整个院子里形成了全包围的态势。
冯学仁瞳孔一缩,飞快一转身在柱子上借了一脚,跃上房檐,几个翻滚间,不见了踪影,伪军的子弹在他身后的房檐上打出一片乌烟瘴气的烟尘,但都没能追上他。
杜章是有心逃窜,无力回天,很快被几把枪死死地定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他被伪军捆死后,那原先站在他身后多嘴多舌的年轻乞丐走了出来,他不知附在那司令官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司令官把手一挥,有一行人端着枪去了院子一角,而那里正是地下牢房的入口。
杜章倒抽了口凉气,“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连连拍大腿,大声地骂起娘来。
那小乞丐把破毡帽一扔,走到杜章眼皮子底下,压低了声音说:“我的帮主大哥,当年出卖总坛,害各位被一锅端的那个叛徒,你还记得他是谁吗?”
杜章惊疑不定地抬起头,“那叛徒高杰……是你……”
那小乞丐冷冷一笑,“不错,那是家父,多年前,他能将你们踩在脚底下碾成肉泥,多年后,我也可以。”
而火还在烧。
冯学仁并没有逃出多远,他在一处密林里观望了一阵子,看见他曾经关押的那些人,全都束手就擒,他一时面如死灰。整个的六九棋东南站,几十年的惨淡经营,数百人的呕心沥血,被一个奸细钻了“江湖义气”的空子,就此遭遇滑铁卢,几乎毁于一旦。
冯学仁痛心疾首地一拳砸在树上,不敢停留太久,径直朝西南而去。
魏流在路上耽搁了两天,连夜赶到城里,又四处走访了两天,只是一筹莫展,中午在一家小茶馆喝茶时,忽看见宪兵队的大队人马从茶馆门前经过,他便艺高人胆大地跟了上去。
大街上卖报的小童大声地吆喝着当天的号外,魏流余光一扫,顿时牢牢定在了原地——那报纸头版头条上,赫然印着景仲伦的黑白照!
他头皮一紧,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那小童的报纸兜里顺走了一张,识字不识字先识半边字地扫了一遍,连蒙带猜地知道了个大概,“敌伪政府一位刚刚回国就任的外交官高杰先生,一天前在国际饭店大门口遭人暗杀,死者被人一刀捅入后心,当场死亡,凶徒在案发现场被宪兵队击毙,据初步尸检报告,行凶者年八十,身体多处骨折陈旧伤,手腕有一眼状图腾,案件后续转入警察厅,等待彻查。”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眼神倏地冷了下来,寂静又肃杀。
在城隍庙的院子里,傅思归大气不敢出地藏身在干柴烈火里,一直从缝隙里看到那帮伪军走干净了,才稍微地松了口气。
那十字架倒下来的时候,他跟着倒了下来,木架子重重磕在青石地面上,磕得散了架,也强硬地将束缚他的绳索磕得裂了开来,他才得以将手收回来。糟糕的是,他小腹上原本仅没入半寸的刀子被地面硬生生全磕了进去,几乎将他捅了个对穿,他不太清楚捅到了哪里,没敢轻易拔,只咬着牙硬挺。
十字架倒下来的木桩子将周围的干柴砸出来一个坑,待木架子彻底倒下去后,四围的干柴失掉了支撑,围着木架子倒成了一圈,在下面架起了一块小小的空间,将傅思归埋在了下面。下面的木柴因为空气不太流捅,烟气很大,幸而火势有限,傅思归就捂住口鼻,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在烟熏火燎里等着伪军撤退。
宪兵队的畜生临走前用刺刀在这片干柴烈火里乱捅了一番,幸而没捅到他。
然而还没等他那口气彻底松下来,门口又有了脚步声,而火已然烧到了他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