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百折不回

50、分道

　　“三十年前，整个中原大地，民间起义十分频繁，我在明镜堂的总坛策划了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行动，目的是要趁着绿营自顾不暇之际，彻底打垮清廷，好叫他们彻底不能翻身。当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清廷那帮患了软骨病的所谓官员竟然在一次很小的失败之后，就和洋人签订了赔款割地的合同，清廷以重金许诺，要借重于洋人的炮火来剿灭民间所有一切的反抗活动。有一天晚上，我召集明镜堂的各路人马在总坛开会商量计策，不料傅百龄带兵闯入，将我明镜堂的骨干力量扫荡一空，只有个别人逃了出来，此后明镜堂元气大伤，零落江湖。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剿灭，总坛里一向有些人表里不一，表面上跟你义薄云天，背地里暗度陈仓，早都将我们的行动计划捅给了朝廷。整个明镜堂四分五裂，高层要人下落不明，联系不上，更不敢抛头露面。

　　“尤其可恨的是，那奸细违背我们入坛时的盟约，供出了我的一家老小向当局邀功请赏，我全家上上下下，无不死于敌手。多年来，我自毁面容，背井离乡，东躲西藏，为了怕那奸细斩草除根，战战兢兢三十年，未敢有一日掉以轻心，为的是有朝一日，亲手拧下他的头颅奠我那些无辜惨死的兄弟。

　　“小闻较我年轻十来岁，他火气大，知道那人是谁之后，带着为数不多的兄弟前去拼命，遭小人暗算被囚在天牢里，十多年不见天日，越狱出逃后就变成了一个残废。他逃出天牢，凭着傅百龄的信物和亲笔信，带着一帮苟且活下来的弟兄加入了六九棋，成了六九棋的大国手——现如今，六九棋内位居要职的枢纽人物，几乎都曾是我明镜堂的得力干将。

　　“我担心，小傅此去江南，凶多吉少。”

　　景仲伦将一段陈年往事娓娓道来，接着说：“小闻以一己之力，将当年明镜堂的旧人归到一起，这么些年来，在内威信是极高的，他如今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你猜小傅的手底下有多少人是死心塌地跟着他干的？你可要想清楚，小傅的祖父傅百龄，正是当年杀入我明镜堂总坛的人。小闻虽和傅百龄在狱中结成莫逆之交，不代表对他忠心耿耿的人也会待见傅百龄，是小闻一手死死捂住了六九棋内各种声音，这么些年来，大家和衷共济，以杀洋人为第一目标，六九棋的大船一直没翻。现在小闻死了，谁来做那只稳住风帆的手？

　　“知道内幕的人都知道，傅百龄是他的师傅大司徒的得意门生，是个被幕后之人弃车保帅的马前卒，他杀入总坛是被逼无奈，可是谁会在乎这些呢？明镜堂中人本就是江湖草莽，做事全凭一个‘义’字，杀我父母妻儿，就该千刀万剐，父债子还。”

　　景仲伦苍老的声音逼出那句“父债子还”的时候，魏流右眼皮没来由狠狠一跳，他极缓地闭了闭眼，抿紧了嘴唇，沉思了半晌才说，“所以你生怕内部有人对傅思归下黑手，就一直暗中盯着他？我怎么相信你无事献殷勤不是别有用心？”

　　“也不全是，”景仲伦摇摇头，叹了口气，“傅百龄是我们汉人里，唯一一个在清廷上做官做到了三公九卿的人，可是你看他都干了些什么？在割地赔款的狗屁合约上签了字，把千古的骂名全扛在自己肩上，又领着旗人的绿营兵到各地打击我们汉人的起义队伍——他干的桩桩件件，都是遗臭万年的事！

　　“当时朝中还有一个主战派的旗人大官，正红旗的，满文名字太复杂，我不太有印象，起了个汉文名字，叫聂佩文，半个皇姓。他和傅百龄在朝堂上是死对头，二人私底下关系却很好。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傅百龄早已明白自己身不由己，即便不是由他去干那欺师灭祖的事，还会有另外的人顶替他，他就索性把自己当成活靶子，一边按照朝中当权派的意愿去签合约、去打压民间起义，受尽天下人诟病，一边倾尽所有暗中支援聂佩文在边疆的秘密练兵，旨在对付洋人。

　　“……后来聂佩文一家遭人暗杀，练兵之事败露，正逢洋人因为欲壑难填，再次要求清廷提供某种通商便利时，傅百龄再次出面调停，此后民间爆发了比前几次都更为猛烈的反抗活动，清廷那帮人慌了神，就把傅百龄问了罪，收监了大牢，以谢天下。”

　　“英雄惜好汉，”景仲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一个朝代日暮穷途，无路可走，国难当头捉襟见肘，便寡廉鲜耻地把一个弱书生硬生生逼成了阶下囚，逼成了罪人。
　　“总有一个人要站在那个位置上，要背负千载骂名，傅百龄他忍辱负重，光是这一节，就不是我等蕞尔小民能比得上的——谁不想清清白白地走？谁愿意被人扣这么大的屎盆子？谁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是卖国贼？谁又乐意上赶着做不要脸的事？
　　“我虽恨他杀我全家，但国家国家，任何时候，国总是大于家的，后来他冒着诛九族的大罪帮助小闻出了大牢，跟我的旧仇旧怨，全都一笔勾销吧，我敬他有一身硬骨头。”

　　“千古凭谁定是非？”他最后叹了口气，“身处乱世，忠奸不由己呐。”

　　魏流：“当年出卖你的人是谁？死没死？”

　　“该要死了，”景仲伦平静地望着远方，自怀里掏出一件样式古怪的短匕首来交给魏流，“当年他卖主求荣，之后在敌伪政府中平步青云，多年来避祸在外，不曾回国，前几日他偶然回国——这狗贼的时候到头了，我的时候也到头了。此一去，我老头子必不能全身而退，生前孑孓一人，死后了无牵挂。这把刀留给你，是要你替我斩尽明镜堂内敢于犯上作乱的贼子，见此刀者，如见盟誓，如有背约，格杀无赦。”

　　这就是托钵的意思了。

　　闻先生生前并不能算是明镜堂的领头人，只不过他资历老，颇得众好汉青眼，才形成一言九鼎的局面。眼下闻先生已死，散落在六九棋内的明镜堂人士重新成为一盘散沙，正是群龙无首的状态，这时候，没有大人物镇着场面，就必须得有明镜堂堂主用江湖规矩镇压了。

　　魏流垂着眼皮，目光在那匕首上扫了一圈，并不接，很淡漠地问道：“为什么是我？”

　　景仲伦不答话，他想起了初见魏流的时候。

　　那应该是魏流十四岁的时候，少年面有饥色，穿一件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旧衣服，手里死死握着一根流浪途中捡来的半截长刀，眼神很硬很冷。他为了躲避山中土匪的搜捕，带着老刘躲进了景仲伦栖身的墓穴，结果两个人的形迹还是被土匪发现了，景仲伦厕身在墓穴之中冷眼旁观，那十四岁的半大孩子用那半把刀刃，划开了第一个刚进来的土匪的脖子，伤口很深，血流一地，孩子却没什么反应，甚至还有功夫蹭掉自己脸上沾上的血，面黄肌瘦的脸上污秽得只剩下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藏着刻骨的愤怒，喷薄地看向来人。

　　大敌当前，绝不因循苟且，让景仲伦心惊肉跳——天生的杀手。

　　只是土匪来人太多，那少年最终寡不敌众，最后被人抓着头发在岩壁上狠狠撞了两下，还是景仲伦出手，将两人自土匪手里救了下来。
　　之后大概两年的功夫，魏流就亲手杀掉了那个土匪窝子的老大。

　　“为什么不是你？”景仲伦反问道，“你知道当年跟随小闻留在六九棋里的旧人，都在哪里吗？他们都集中在江南一带，物换星移三十年，人心思变，不可不防。更何况，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担心小傅吗？”

　　魏流一耸肩，默认了他说的对，起身说道：“所以我以后再见不到你是不是。”

　　“你小子，从来就不曾见过真正的我，”景仲伦顿了顿，老来俏似的笑笑，话唠瘾一犯，又开始败起好感，“我当年是跟房梁子一般高的大个，强壮如牛，粗似邮筒，后来为了躲避仇人追杀，我敲碎我的腿骨，打断我的脊梁，硬生生往回缩短了足有一尺，就这样还有一次被一个江湖朋友撞见，让他一口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只好蜷在坟墓里，直到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那狗贼决计认我不出。豫让刺赵襄子，漆身吞炭的事都做了，我这才哪到哪——

　　“至于江南，你爱去不去吧，明镜堂在三十年前就该散了，只是当年好汉飘如浮萍，寄身六九棋，好歹地给雄心壮志留了条出路。倘若能在你手里，叫当年的老英雄还有点用武之地，没在浮世里白白蹉跎了，为国捐躯死得其所，算是你积德行善大发慈悲。我老头子侥幸拖着一条残命，苟活许多年，今生今世，除了手刃仇人，对别的事我已是无力回天，神归庙，鬼归坟，人间早已不是我的踏足之地，还老着脸皮不肯走就是癞皮狗，算到今，咱爷俩的缘分，到头啦。

　　“走了，你好自为之，来年清明，记得奠我一杯酒！”

　　魏流接过那明镜堂的“尚方宝剑”，景仲伦龇牙一笑，平常走都走不利索的腿脚就突然无比迅捷，眨眼间已出了山门。

　　谁能想他一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前辈，三十年来躲在暗无天日的坟堆里，折辱了英雄好汉的体魄，就为了让那出卖兄弟的叛徒不得好死。
　　折戟沉沙三十年，自将磨洗一番，谁敢小觑？

　　魏流向叶老太打了声招呼，下了山，到办事处一问，温如廷很诧异地说：“小傅人很好啊，每天都有报平安的电报打来，勤得不像话。”

　　魏流心里一沉，他没声张，悄悄地牵了匹马，出了城，一路往东。

　　手脚被缚，无计可施，傅思归背靠着墙，坐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牢房里。

　　牢房为私设，三面是铜墙铁壁，留有一面是用铁棍焊死的栅栏，栅栏外是一条幽深的筒道，通道两侧并排着二十来个类似的小囚室。
　　此地常年不见天日，兼有蟑螂老鼠四处走动串门，生存环境十分恶劣，关押的都是六九棋东南分区里不肯随冯学仁造反的人士，这些人有的是明镜堂的，有的不是明镜堂的，但对于冯学仁来说，这些人都是“异己”，得排，还押着很多乞丐团伙里的人。

　　傅思归是受到“特殊关照”单独关押的，因此上只有形影相吊的份儿，很是孤单。

　　没过多久，筒道尽头的大门被人打开，方才安静的牢房里骂声四起，汉子们一致地认为冯学仁手段龌龊，不是什么好种，冯学仁用鼻子冷笑一声，看也没看他们，径直走到傅思归的牢门口，叫人开了门。

　　傅思归盘算了下，这种情况下，他用手铐将对方砸死的可能性有多大，他算来算去，发觉可能性非但没有，还可能授人以柄，到头来是自己吃亏，他于是不做他想，只略微抬起头，把手腕搭在膝盖上，彬彬有礼地打了个招呼，“冯先生。”

　　冯学仁也不怎么讲究，他席地而坐，和傅思归面对面，颇有深意地笑了笑，“三十多年前……应该还没有你吧？”
　　傅思归说：“老先生说笑了，晚辈如今才刚过二十。”

　　“江山代有才人出，”冯学仁“啧”了一声，“你心里或者在想，‘哼，你这秃头囚我在此是为了什么’罢？”
　　“你老先生深明大义，想来不会无缘无故跟我一介黄毛小子过不去，”傅思归微微一笑，坦诚地摇摇头，“如今我人在这里是插翅难逃，有什么话，请你说个明白。”

　　冯学仁：“三十年前，傅百龄带兵闯入我明镜堂总坛的时候，我才二十来岁，明镜堂四分五裂，众位兄弟死的死，伤的伤，大堂主景老爷子下落不明，是闻先生带着我们四处躲避，这才免于一死。之后闻先生下了大牢，越狱之后，便和傅百龄冰释前嫌，还继承了他的六九棋，我们众兄弟看在闻先生的面子上，在六九棋里当牛做马三十年，算是还清了傅百龄的知遇之恩，如今闻先生大驾西归，即便我还是愿意跟着你一如既往带兵作战，不代表人人都是这样想。

　　“当年四散的弟兄们，一部分被官兵活捉了去，菜市场斩首了，一部分流落江湖，做了化子——那个丐头你也看见了，那也是我旧时的弟兄。我想请问你小兄弟，有什么事，是比活人被尿憋死更难受的？”

　　傅百龄听着他的话，心里渐渐有了大致的猜测。
　　想是当年的明镜堂受到冲击，在离乱中分成了三股，一股被斩首示众，一股随了闻先生填补了如今的六九棋，还有一股四处流浪，形成了如今盘踞江南的□□。
　　真正跟自己过不去的，不是冯学仁，而是那个被逼无奈成了化子的丐头。
　　乱世英雄，无用武之地倒也罢了，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不是比活人被尿憋死更难受吗？

　　冯学仁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接着说道：“三十年前，我们跟你一样，都是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身的好功夫，都没来得及施展出来，就被白白糟蹋了——你呢，初出茅庐，寸功未有，反倒后来居上，有那么大的平台让你施展手脚，他们呢，是‘破帽遮颜过闹市’，苟且偷生，活得猪狗不如。”

　　傅思归就听明白了，他这是成了人家的出气筒了。

　　破灭的希望，流产的才能，失败的事业，受了挫折的雄心，往往积聚起来变为嫉妒[1]。一个人的三十年，十个人的三十年，一百个人的三十年……合起来几乎千千万万的日日夜夜，没做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建树，都被白白消耗在怨天尤人里。
　　这是对自己最大的羞辱。

　　傅思归心里清楚这不是自己的错，但他不能说，他站起来，指了指周围的狱友们，淡声说：“祖辈的过失由我一力承担，只是为何要牵连这么多前辈？”
　　冯学仁料不到他有此一问，跟着他站起来：“清算了你，这些人还能让我活？”

　　“冯先生，我不想死，至少十年之内，我不敢死，”傅思归想了想，说，“我心里清楚，你们要的不是我的命，你们要的，不过是想让我也尝一尝怀才不遇、抱负难施的滋味。但是铸成大错的毕竟不是我，我们各退一步，容我和那位丐头大哥讨价还价一番，只要达成协议，我随各位处置，死活不论，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冯学仁把眼睛一眯，原地沉思一会儿，说：“可以。”
　　说完，便带着人撤了。

　　周边被困的人听了二人的一番谈话，探头探脑地问他：“你是哪位？”
　　傅思归悄悄地把手心的冷汗抹到裤子上，拖着沉重的镣铐来到栅栏后，说：“‘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是傅思归。”

　　那帮乞丐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镣铐，精铁打磨，沉得要死，傅思归手腕脚腕都见了血，他不太能察觉出来痛处，只有当冷汗渗进去的时候，才偶尔有点我为鱼肉的觉悟。

　　旁边一个人突然一激动，大声嚷嚷起来：“他妈的，那帮人就是舍本逐末，国难当头，山河沦陷，不去保家卫国，反倒窝里斗，真是……他妈白活了！”

　　傅思归屈指敲敲自己手腕上的镣子，不咸不淡地说：“白活——可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破灭的希望，流产的才能，失败的事业，受了挫折的雄心，往往积聚起来变为嫉妒。by陀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