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横死 ...
-
瘦马张罗了一大桌子菜,他颔胸齁背,搓着手站在一边,像贼一样觑着魏流的脸色,生怕哪道菜不合魏流的胃口,他的项上人头就不保了。
为了这几样小破东西,瘦马算是绞尽了脑汁。
魏流眼观鼻鼻观心的,迟迟没有动筷子。他不动筷子,桌子上其余人都不敢动。
邓歪清了清嗓子,魏流才回过神来,他环顾一周,特别大尾巴狼地说,“大家辛苦了,吃吧。”
他舀了一勺汤,瘦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仿佛魏流那喝的不是汤,是他的血。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刚做出来的汤还冒着热气,泛着油光。与他的嗜血风格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吃相——太斯文了。
寻常人喝汤或者夹菜,会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人们会用左手压平自己下巴下的衣服或者头发,颈部略微弯曲,以防止勺底上有汤汁滑落溅到身上。魏流不是这样的,他的上身和头都固定在原处不动,他只是将勺子凑到嘴边,无声地把汤送进嘴里,似乎丝毫不会担心汤汁会弄脏衣服,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洒落汤汁。
不过,看着他吃饭,容易让人失掉胃口——不管酸甜苦辣,到他嘴里,都是味同嚼蜡,别人休想从他的表情上得知这些饭菜可不可口,似乎他的味觉器官全都阵亡了似的。
聂涓生突然踩了傅思归一脚,低声道,“傅思归别看了,你眼睛都直了。”
“聂涓生你别闹,”傅思归收回目光,拿起聂涓生的勺子,屈尊给此人舀了一勺,凑到他嘴边,“喝。”
聂涓生眨眨眼,受宠若惊似的,但他的嘴唇才刚碰到勺子边儿,立马被烫了一下,“傅思归你个卑鄙小人!嘴都被你烫坏了!”
傅思归淡定地收回勺子,“就是这样,知道魏流为什么能当土匪头子吗?人家连眼皮都不眨,一口沸汤就下肚了。”
聂涓生一愣,看向魏流的方向——魏流仿佛不知道什么叫“烫”,连吹都不吹,冒着热气地就喝下去了。聂涓生头皮一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够狠,够爷们儿。”
他俩小声的交谈引起了魏流的注意,他朝这边瞥了一眼,聂涓生下意识地拎起一个空碗挡住了自己的脸。
傅思归:“……”
魏流只是点点头,皱了皱眉,就收回了视线。
看见太上皇在尝过其中四道菜,都没有任何表示之后,瘦马重新把自己的脑袋从裤腰带上解了下来,按回了自己脖子上,他想,这回可算安全了。
魏流吃完一圈,放下了筷子,他问瘦马:“那盆里黑乎乎的是什么?”
瘦马定睛一看,顿时有点得意。那是一盆炖羊肉,他祖上传下来的小诀窍,能将羊膻味儿祛得一干二净。
“羊肉。”
魏流的脸色立即变了,他猝不及防地拎起碗在桌子上一磕,抄起半片碎片就丢了出去。那碎片擦着瘦马耳朵边飞出去,瘦马耳朵登时就见血了。
魏流和颜悦色地一字一顿道,“谁他娘的准你杀羊?”
瘦马一愣,完全不知所措。聂涓生时时提防魏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措手不及,这一顿饭,先有曹穿山扫荡在前,后有魏流跟羊肉较真,可真是吃得险象环生了。邓歪“蹭”的从鞋套里抽出一只匕首,刀尖挑进那盆羊肉的盆底,飞快地将那盆肉掀飞了出去,冲瘦马唾沫横飞道,“还站着干什么?滚!”
聂涓生小声地说,“呸,趋炎附势,谄媚小人,走狗!”
傅思归这回没有反驳他,他在桌子下拍拍他的腿,附和道,“就是。”
瘦马茫然地看看魏流,又看看羊肉,辩解道,“真的没有……”
他还没说完,魏流右手如滑蛇一般绕过邓歪身前,抽过了那把匕首,手腕一翻,扎飞刀一样丢了出去。
他的动作十分快,快到邓歪根本拦不住——邓歪本意是想尽快将瘦马赶出去,这样无论如何能保住瘦马一条小命,但魏流动作太快了,那刀正正扎在瘦马心口,刀尾还在震颤。
邓歪的右手无力地垂下来,轻声叹了口气,“哎,魏流你真是……他好歹算是咱们山寨半个恩人。”
瘦马临死之际,低下头愣愣地看着那把凶器,心想,人的命还不如一只羊的命值钱?
他带着这样一个疑问,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嘴唇开开合合,说了许多,断断续续地不甚连贯,“我……化成鬼……放过你……”
魏流冷笑了一声,无动于衷地起身走了出去。
傅思归的后脊梁骨上窜上来一阵寒气,魏流这……简直是个活阎王。
不,活阎王都没他这么草菅人命。
堂屋里鸦雀无声。邓歪深吸口气,对众人说,“今后都注意着,大当家的生平没有什么忌讳,但各位都记住了。第一,不要碰女人,碰了女人也别被他发现;第二,不要宰羊吃羊肉。”
聂涓生煞白着脸问,“魏流氓他这是什么意思啊?就他这副臭德行,居然还有人能咽得下这口气?”
傅思归摇摇头,极轻地说,“聂涓生你还记得我家门前的那个大宅子吗?小时候你还骑在人家墙头偷桑葚来着。”
聂涓生一头雾水地眨眨眼,“魏府,怎么了?”
“这是魏府的大少爷,”傅思归说,“我们或许冤枉方才那走狗了,要不是他,魏流可能要比现在还残忍……瓦西里呢?”
“在我的脚底下,”安娜说。
傅思归低头一看,瓦西里蜷成一小疙瘩,偎在安娜的裙边瑟瑟发抖,“我要回国,这一帮野蛮人,愿主永生永世都不要原谅他们,他们不值得被饶恕!”
傅思归拽了他半天,没把他拽上来,只好自己滑了下去,蹲在地上,安抚似的有一下每一下地拍他后背,“不,我的国家不都是这样的,只有少数人才是这样,就像你的国家也有强盗和杀手。”
瓦西里引以为豪的小胡子上亮晶晶地全是汗水,“不,这太恐怖了。”
“不好意思,等我们出了土匪窝,”傅思归略含歉意地说,“山下的世界比这里恐怖一百倍。”
瓦西里:“……”
傅思归劝慰了他半天,发现没有丝毫效果,哭笑不得地回到了桌子上。
“安娜小姐,您以前曾经到过中原吗?”
安娜看上去内心十分强大,丝毫没有被眼前的血腥惊扰到,她把一绺卷发绕到而后,“没有。”
傅思归笑笑,指指她的右手,“筷子用得比我还熟练。”
傅思归想了想,摘下自己的腕表递给离他最近的土匪,还没开口说话,就看见那土匪一脸惊恐的表情,飞快把那手表推过来,“你想害死老子吗?!被大当家的知道你贿赂我,我还有活路吗?!”
傅思归顺从地收回手表,温和道,“不是,只是想问问你大当家的为什么不允许别人杀羊。”
那土匪也被吓得不轻,暂时忘了绑架者和被绑架者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小声地说,“大当家的不吃羊肉,更不许别人杀羊——就我们山寨还养了一群羊呢,平时都是我们大当家的给羊喂草料。听说是大当家的是喝羊奶长大的,嗨,谁知道是真是假。”
聂涓生也凑过来咬耳朵,“你们就不怕他?”
“怕倒是不怕,”那土匪极快地说,“只要不犯他忌讳,那就万事大吉。”
聂涓生:“他忌讳的多不多?”
“不多,三当家的刚才不说了吗?就两样,羊,女人。”
傅思归垂下眼皮,心想,这可真是奇怪的忌讳。
安娜由始至终都十分平静,她吃得半饱,背着医药箱站起身,走出了堂屋。
瓦西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像个可怜巴巴的小松鼠,“安娜你去哪儿?”
安娜回过头来,莞尔一笑,“解剖人体,要看吗?”
瓦西里把头都摇成了拨浪鼓,在胸前点了个十字,“求主饶恕你的罪孽,阿门!”
傅思归拉了聂涓生一把,追在安娜身后,“走,帮把手,肯定得出乱子。”
聂涓生挣出来,假装自己跟瓦西里一样,是主派到人间拯救人们的天使,他摇摇头,“求主饶恕你俩的罪孽,阿门!”
安娜一出门,立即有两个人跟在她身后,安娜毫不在意,拎着自己的大箱子,径直来到那个无头尸堆前,她又把自己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铺在地上,挑了个男尸,三下五除二扒了那人的衣服。
跟着她的那俩土匪不知道她要干这么伤风败俗的事儿,不约而同地制住了她的手将她甩到一边,“你这洋女人,搞什么鬼?!看老爷们儿光着身子,要不要脸?”
安娜初来乍到,不明白为什么死人的衣服脱不得,笨嘴笨舌地争辩道,“我是要解剖,解、剖。”
“解剖?解剖就解吧,你解人家裤带干嘛?”
傅思归:“……”
他扶起安娜,用鸟语说了一大串,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正巧,魏流从一个小房子里绕了出来,“乌烟瘴气的,瞎嚷嚷什么?”
那土匪涨红着脸说,“这女人不害臊,看大老爷们儿光屁股。”
魏流眉毛小幅度地一跳,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脸上绷出了一副厌恶的神色。
傅思归想起那土匪说的大当家的忌讳女人这事儿,一手拉过安娜将她藏在了自己身后——但那有点无济于事,安娜八成是喝狼奶长大的,丰乳肥臀,还体格魁梧。傅思归高归高,但打败他的不是安娜的高度,而是安娜的宽度,安娜比他宽了足足一拃。
魏流当然看见了,他嘴角不易察觉地翘了一下,觉得这小孩儿挺有个性,手长,管得宽。
傅思归硬着头皮解释道,“魏当家的,是这样的,安娜是个正统的西方大夫,跟我们中医的传统疗法不太一样……”
魏流一挥手打断他,“行了,你过来。”
傅思归没动,视线还绕在看管安娜的那俩土匪身上。
魏流:“你俩,给那女人搭个单间,让人姑娘慢、慢、看。”
大家:“……”
傅思归松了口气,攥了攥安娜的手,朝着魏流走了过去。
曹穿山的老窝里,一大半面积是个炕,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动物皮毛。屋子里,魏流神色恹恹地蜷在太师椅上,邓歪一手揭了那些厚毯子,抱着胳膊靠在炕沿上,盘问道,“叫什么?”
“傅思归。”
“多大?”
“二十。”
“干什么的?”
“留洋学生。”
“哪儿的人?被绑了几天了?”
“安南县,被绑了三天。”
魏流打断他,插进来说:“小孩儿,会写字吗?”
傅思归抬起头,狐疑地看他一眼,只见魏流低着头,右手手指来来回回在火苗上穿梭。
魏流迟迟等不到应答,不耐烦道,“说话。”
傅思归:“会。”
邓歪没明白为何有此一问,“当家的?”
魏流言简意赅道,“跟弟兄们说一声,就说从今往后,穿山帮的东西就是自己的东西。”
邓歪瞬间反应过来了,他们自己的山寨已经被一把火烧光了,并且,曹穿山的穿山帮经营规模更大,比起他们自己的地盘儿,这儿更像一个山寨。唾手可得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魏流环顾整间屋子,居然还从一个小角落里找到了文房四宝,还有几张写满了“大”字的毛边纸,字体幼稚,没有丝毫讲究,料想应该是曹穿山的哪个孙子孙女儿写的。
他将那纸铺在桌子上,自己沾了墨汁,低头在纸上写了几笔,说,“民国政府押在曹穿山身上的宝押错了,穿山帮死光了,土匪还没扫荡完,他们当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今后,石景山的平靖日子就少了;另一方面,斧头帮也向来不是个知恩图报的,谁都不能保证我们是不是当了一回东郭先生,斧头帮干下中山狼的事不是不可能。打从今天起,叫弟兄们勒紧裤腰带了,什么都可能发生。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啊……”
他一边说一边写,手腕扭转极为灵敏,看得出是个幼功深厚的人,“我们总不能叫人家要跟我们打架,还不知道我们叫什么吧?”
他抬头看了傅思归一眼,“你来,把这几个字誊一遍。邓歪,你找人把穿山帮的牌子拆了,等他写好了,重新挂上去。”
傅思归走过去,低头一看——魏流在一张小些的纸上写了四个字,“依红山寨”。
傅思归:“……”
别具一格的好名字。
他的目光下意识追着魏流的背影,心里倏地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倘若魏流的山寨叫做依红山寨,那么真正是名副其实的,魏流本人坐阵依红山寨,以假乱真,当真是个花魁。
魏流背后似乎长了眼睛,“再盯着我看,我挖了你眼珠子。”
傅思归心里涌上一股奇异的冲动,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就是随便说说,虚张声势而已。
这么一想,就鬼使神差地记起了自己那个关于猫的比喻——魏流还是像只猫,只有威起来的时候才会变成森林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