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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厮磨 ...

  •   那么大的土匪窝子散了摊,一切琐事都得自己来,叶老太自己种一片菜园子,但大多数时候还是要下山去城里买菜。

      菜市场上的小摊贩多是些老夫妻俩,叶老太一般都会故意地挑些摊主卖不出去的烂菜叶子,后来大家都知道有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专门挑人家挑剩下的来买,小贩们都特盼望她来,本来烂菜叶子卖不掉,拉回去都喂了猪,现在有了这个老太太,正好还能多赚一点,大家都眼巴巴等她来。

      叶老太腿脚有毛病,一般是魏流送她下山,他自己在菜市场口等着叶老太出来,然后俩人一起回家。这么买了几回菜之后,魏流就发现问题了——叶老太买回来的菜,全是一些蔫不拉几不新鲜的。

      魏流自己吃什么倒是无所谓,他就见不得有人敢这么欺负叶老太。

      这天下山,魏流一反常态,跟着叶老太一起进了菜市场。

      叶老太笑咪咪地绕着菜市场走一圈,每走几步,都有人过来跟她打招呼,寒暄些有的没的,一群年轻小媳妇儿围着她喊大妈,一帮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儿因为受着叶老太几块糖的好处,一见了她就堵上来,眼巴巴地等着她发糖。
      每到这个时候,叶老太笑得眼睛都没了。

      她一笑,魏流跟着也心情好,可是好心情过去后,他有些笑不出来了——
      叶老太原来也是喜欢人间烟火的,这恰好不是他能给的。

      空无人迹的山头,和沉默寡言的自己,这就是叶老太的后半生?
      魏流觉出自己的残忍。

      六月份的石景山像一处贫瘠的所在,叶老太月前撒的西瓜秧长相十分营养不良,叶老太一天浇水七八次,晒枯了的还是救不活。叶老太慈悲心被及苍生,一刻也闲不住似的,在院子外捡了一些枯树枝,忙忙碌碌地在瓜苗上搭起架子来。

      她不喊魏流,默默地低头做事,没有一点五十多岁老太太的自觉性。

      粗一点的木架子很沉,没有栽稳,七摇八晃了一番,倒了下来,砸到了一只小铁盆,“咣”的一声,惊到了魏流。

      魏流连忙从屋子里出来,叶老太擦擦汗,无奈地说:“人老啦,不中用啦。”

      她本矮小,站在一堆杂乱的树枝跟前,越发显得有心无力,显尽了一个人的老态。尤其地,当她一把年纪还在操劳生计的时候,花白的头发,衰老的面容,和行动不便的四肢,都是“岁月忽已晚”的明证。

      魏流有一段时间想不明白,叶老太怎么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他打菜市场回来后算是明白了,山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左邻没有右舍,只好用劳作来打发无聊的时间了。

      他静静地站了会儿,忽然说:“我们下山去住,山里是有些冷清了。”

      叶老太挺奇怪,她笑着说:“我记得你小时候不爱到人多的地方去呀,再说我也一把年纪了,山上安安静静就挺好。”

      魏流自认为自己比畜生都不通人性,可是那一瞬间,他好似开窍似的觉出了一点难过来。

      别的老人家这时候都膝下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到了享尽人间天伦之乐的年纪了,反观叶老太,孑孓一人,没有老伴,也没有亲人,孤零零地守着一个活死人,日复一日地干着粗活……魏流心里格外不是滋味,他想,她愿意吗?即便她毫无怨言,自己就真能视而不见她的苦处?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想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女子,有一个孩子。
      为了自己,他很可以就此对付一辈子,可是为了叶老太的晚景不凄凉,就是把自己这条命都给她,他绝不说半个不字,更何况他那么不待见的女人呢。

      老刘以前老催着他快些找个姑娘,把终身大事办了,他答应了考虑考虑,然而老刘最终是没见到那一天的。魏流心里无端多了一层负担,是老刘用生命给他添上的负担,想丢回去都没地方丢。直到叶老太来了之后,他似乎潜意识里不再那么把女人当敌人,他似乎也潜意识里在做接纳一个女人的准备。

      他这么想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了傅思归的脸。

      总是笑着的,连生气的时候都似乎带着笑,目光总是很清澈,在众人面前发言的时候,下巴会微微上抬,显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倨傲来,眼镜片雪亮地反射出光,很睿智的模样。

      那人太暖了,好似纯粹地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而太好的东西,在魏流的眼里,都不长久,都不真实,他不能信。他从自己身上实在挑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是可以跟那份好相般配的。他觉得自己是什么都配不上的,不值得别人一点的好,因此上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对别人也狠,对自己尤其狠。

      傅思归算什么呢?
      ……好似他黑夜似的一生里很偶然的火树银花,流光溢彩地出现过,就算了。

      他走过去扶起木架子,将它栽实了,说:“你爱见什么样的小丫头?长头发的还是短头发的?高矮胖瘦?我娶她回来陪你说说话,你别总一天上蹿下跳干粗活,老太太了,闲不住,年纪一把还去爬树,自己心里没点数呢。”
      ——他的分类标准也是很玄的,好像女人摆在他眼前,就是一些很肤浅的象征符号,只有长相和身材上的差别,一个个没有了内涵似的。

      叶老太通佛性,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没说什么,只是配合他又栽了一些木架子,用绳子扎牢了,上面铺上一层干草为瓜苗们遮挡太阳,才说:“是我给你压力了?没有呀,今天怎么了,又是要下山住,又是要找小丫头的。”

      叶老太知道,小时候,魏流跟着老刘避难的那几年里,特别恨女人,就连小时候隔壁那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见了魏流,十回里倒有九回都能被吓哭。

      魏流动作一顿,背过身去,深吸了口气,长长的背影显出萧索来,一些掏心掏肺的愧疚像钱塘江大潮似的涌上来,他心想,你这败类,怎么还不去死。

      傅思归就是在这个时候上山来的。

      他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活似一尊孔雀,开着屏来的。

      叶老太:“呀,小傅来啦?”
      傅思归不是空手来的,他挑了一轴观音画像,不很值钱,但很有心,用木匣子装了,在窗户上放下,笑嘻嘻地应道:“上您这儿蹭顿饭。”
      叶老太:“行。”

      魏流后背一凉,一听见脚步声,心里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做了错事的感觉,好像自己刚干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他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把客人撂下抬脚往屋里走,“你们聊。”

      叶老太、傅思归:“……”

      傅思归是上山来谈恋爱的,可不是来吃闭门羹的,他用鼻子喷了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结果和叶老太闲聊几句,知道了一件叫他心惊肉跳的事。

      他一推门,魏流好似吃了一惊,“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傅思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紧张什么?”

      魏流第一反应是想反驳,但他稍微一想,发觉傅思归说的竟然是对的,他一经对方提醒,才恍然惊觉自己心里潜藏的那一点紧张,他于是低头去看地面,抿紧了嘴唇——看上去似乎越发紧张了,更让他烦躁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他的房间被挤在院子的角落里,原先是一个小仓库,并没有窗,所以傅思归把门一关后,整个小屋子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魏流在黑暗里似乎放松了一点,他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傅思归听着那动静,就笑了,“我听老太太说……你要找个姑娘成家?”

      魏流一声“嗯”还没酝酿出来,就听傅思归特别轻地说:“能不能等到我光荣以后?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和别人好,是真没把我当回事,还是太低估了我在乎你?”

      魏流呼吸一窒,本能地想说点什么。

      傅思归耐心地等着,等得心都凉了,还是没等来一言半语的解释,他有些心灰意冷地说:“我知道,你是拿你自己的后半生在报恩呢。叶老太视你如己出,待你恩重如山,无缘无故地对你好,你想成家,让老人家后半辈子有个儿孙满堂的盼头,对吗?哎,我就知道你准会这么干,我有段时间一直怕你做傻事,可是你要是不这么做,我反倒不知道你哪里值得我放不下了。”

      魏流自嘲地说:“这算什么,哪里就值得你惦记。”

      “算你重情重义,”傅思归说,“别人总强迫你不来,我拦不住你,也没打算拦你。我就问你一句话,问完这句话我就走,以后也绝不来,成全你的情义——你心里冒出想成家的念头的时候,想到过我没有?”

      魏流冷声冷气地说:“你在逼我。”

      傅思归一点头,十分干脆地拉开门:“行了,有你这句话我也挺知足,要不然我一直以为是我自作多情,多难堪。”

      魏流用“逼我”两个字,简直比正面回答他还要让他知足,他不怕魏流和别人成家,他怕的是自己的深情如许换不来魏流的一点在乎,他既然能用“逼”这个字眼,足可见在他心里,成全情义和成全自己是做过较量的,至少说明自己在他心里不是毫无分量。

      傅思归是惯常通情达理的,更何况,两情相悦比长厢厮守来得更重要,有些感情点到即止就刚好,他后半辈子可以指着曾经有过的那点缠绵过,他在精神上绝不孤单——再说他的后半辈子还不知道有多长呢,兴许五六十年,也或许一两个月,都是不好说的事。

      魏流脱口而出:“这就走了?”

      “对了,还有件事,”傅思归站住,“安娜今早给我发电报了,说819号在生物体内有个潜伏期,目前观察到的现象是,将819号接种到兔子身上,重新提取出来的菌样都是休眠态的芽孢,没有活动迹象,但是目前还不能得出结论就说它有致命缺陷,可能只是819潜伏期太长,或者是没有体外诱发因素,总之至少你现在不用担心。”
      他因为心乱如麻,像背书似的把安娜电报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转述了出来。

      魏流曾用一个水壶装了那片洒了819菌液的土壤,带回来后,傅思归就让安娜带着菌样连夜启程回了国,找知名生物实验室的专家们研究研究这种细菌武器。魏流自己没把这玩意儿当回事,没想到他早就默默地安排好了一切。

      傅思归一脚迈了出去——

      “老刘生前,”魏流咽了口唾沫,突然说,“老觉得自己连累了叶奶妈,我曾经无数次问过他,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叶奶妈接来一起住,老刘说我们已经把人家的声誉毁得一干二净了,还有什么脸面去打扰人家的后半生?说我欠她一条命都不过分。她一个孤寡老太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五十来岁,儿子倘若没死的话,眼下应该跟我一般大了。我可以为她养老送终,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她起码有一天,能过一过正常老人的日子,有儿子,有儿媳,还有孙子孙女,这不算过分吧?”

      傅思归背对着问他:“你给我解释这些,你什么意思?是想让我体谅你?”

      魏流淡淡地说:“我怎么办呢,要不我把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去拥抱你,一半去还债?”

      傅思归捏着门的手一下子泛出死白的颜色来,他想,去你的成全情义吧。

      他把门狠狠一摔,阴沉着脸走回来,在黑暗里胡乱摸了一把,摸到了魏流的肩头。他于是不管不顾地把人往墙上一按,低声说:“你就是故意这么说的,你舍不得我,你就是怕我从此再也不来。”

      被压迫的感觉太糟了,魏流想也不想便一掌拍了出去,怒道:“我怕?你他妈疯了吗!”
      傅思归躲也不躲,“那你就是全天下头号的傻逼!”

      傅思归摸索着找到他的嘴唇,全不按章法地一气乱来,吻法气势汹汹,不留一点情面,像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一般。
      魏流彻底动了怒,摸索着把一只手放到了傅思归的咽喉上,动了真格,傅思归悍不畏死地低低一笑,喉咙处传来一点轻微的震动,魏流一惊,飞快撒开了手,心有余悸地说:“我稍微加一点力气,你就没命了。”

      傅思归喘了几口气,较真地说:“王八蛋,你掐我两次了。”
      魏流把眉毛一吊,“你他妈说谁?”

      “就属你傻,”傅思归换了种吻法,和风细雨似的,密集地落在魏流的脸上,他断断续续地说,“叶老太一心向佛十来年,她可以数十年如一日深山老林,青灯古卷,吃斋念佛,还有什么看不开?如果不是为了你这个混蛋,她根本不会退到红尘里来。你呀,就是关心则乱,说你傻,一点儿也不冤枉你。”

      魏流不服气道:“她上街对着一帮小孩子笑,我就想让她一直这么笑,不行?”
      傅思归气笑了:“胡搅蛮缠吧你。”

      他不说话了,他一手抱定了魏流的腰,一边摸索着往床边挪,一边细致地吻着。
      魏流感觉自己一把老腰都要被勒断了。傅思归这么近地贴着他,让他不得不向后弯着腰。他彻底没有了安全距离,这种致命的耳鬓厮磨早已突破了他的心里防线,他觉出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助,他陷进了一种四面楚歌的错觉中,他冒了一头冷汗,睁大了双眼看出去,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克制着说:“你够了。”

      傅思归很敷衍地用鼻音“嗯”了几声,可也没见停。

      这时候叶老太太突然站在院子里喊了:“你们俩,洗手准备吃饭啦。”

      傅思归捂着脸,感慨了出来:“……操。”

      魏流一愣,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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