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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大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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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亮着一盏孤灯,色泽偏白,灯柱之外就是暗沉沉的夜。几人围着坐在树影里,酒是劣酒,但够烈,一入喉,几人相应穷形极相、涕泗横流。
窦四爷一杯一杯满上,不用人碰杯,闷头就喝。
酒进了他的肚子,都变成了泪。他人到中年,活进了牛角尖里,整个的世界是一出浩瀚的血泪史,他满眼睛都是尸山血海,挣扎不出头似的。
温如廷为了怕众人宿醉后闹头疼,连忙去路口买了几碟芸豆来佐酒,结果那几碟芸豆最后全进了他自己的肚子。他是不喝酒的,非到万不得已,他拿白开水往里兑,兑得酒味淡得尝不出来,才勉强喝两口。
窦四爷喝酒不上脸,酒品也好,一口一口往下灌,出了几头汗,把话勾了出来。
魏流话更少,他没有味觉,酒与他而言,不过是个解渴的东西,他喝酒跟闹着玩儿似的,半坛子落肚里,一点反应也没有,人坐在凳子上稳稳的,不上脸也不出汗。
窦四爷惊讶:“没想到你这么能喝。”
魏流极浅地笑了下,拿指尖在酒盅上一弹,诚实地说:“没什么味儿。”
聂涓生怀疑他装逼成瘾,心里十分不屑。
魏流重新为自己填上,就手往地上一泼,指指地下,“别光顾了自己喝,也奠奠你老家的乡亲们。”
窦四爷是又哭又笑,“多少年了,我都不敢想,我一想就觉得不配继续活着。凭了我的仇恨,我将那帮狗娘养的一口咬死都不算过分,可是人死总不能复生,冤有头债有主,我能为他们手刃仇人,我不能叫他们起死回生呐。他们那招谁惹谁了?本本分分的,跟谁都无冤无仇,怎么偏偏是他们,要活下去就比吃/屎都难呢。”
由此可见命运这种东西,实在是玄学。
聂涓生正捏了一颗芸豆往嘴里送,闻言,觉得味觉上多了些奇怪的成分,连忙将那芸豆放下了,“老爷子您嘴上积点德嘿。”
傅思归出去了一小会儿,回来后也并不插话,他拿了个小瓷碗,倒满,端在手里慢慢咂,有一口没一口,一边留神魏流的反应,生怕这位爷“千里走单骑”后,又几碗黄汤下肚,生出什么事故来。
他觉得魏流像极了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婴儿不会讲话,饿了、疼了,都只会没完没了的哭,大人得从它不同的哭声里辨别出这是什么意思,魏流会讲话,但他往往不知道人竟然会饿、会疼,这比婴儿还费琢磨。
——例如现在,魏流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桌子下压关节,是心情不错的表示?
窦四爷碰了邓歪的杯子,兴许是有了醉意,说话就比较放得开,“对不住,你别看我跟你、跟大伙闹脾气,我那是在气我自己,仇人就在眼皮子底下那么瞎蹦哒,我愣是没辙,找你茬你别往心里去。”
邓歪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他连忙摆手,二话不说,酒到杯干。
到后来,把话说透了,自然就没了什么可说的。几人闷头干喝,喝到后半夜,喝完了三大坛子,窦四爷一声不吭地倒头就睡,温如廷等他喝趴下了,才和聂涓生两人将他转运回了屋子里,该散的都散了。
魏流可还没事人儿似的,揣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大尾巴狼似的坐着。
傅思归十分想趁着没人,和魏流说几句悄悄话。他拿手在魏流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回神儿,天有点晚了,你看,今晚就留下来吧,这个时候上山,路可不好走。”
魏流眼珠子一转,眼波里似乎有水光,他一把抓住了傅思归的手,低声说:“别的小朋友都坐大洋马……”
傅思归一愣,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他反手牵着魏流晃了晃,顺势拉了他一把。魏流十分顺从地站起来,结果才刚一立住,膝盖一软,泥鳅似的往下滑。
傅思归连忙抄住他腋下,哭笑不得地去看他的眼睛——
好嘛,什么没事,醉得都神志涣散了,整个一醉猫。
傅思归连搂带抱地把他往偏院自己的房间里带,魏流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受到了刺激,也可能是难得的大醉打开了他的心防,他忽然地落了泪,挣开傅思归的胳膊,跌跌撞撞地向院子的西北角走过去。
他一直走,走出了灯柱笼罩的范围,背影变成了一片黑,他的头发可真是长,云雾似的拢着他的脊背,让他越发像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他走了没几步,一阵小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寒噤,眼神似乎清明了点,陡然停下来,摇摇头又折了回来。
傅思归:“……”
这……到底是醒还是醉?醉了的话,醉到了几成?
魏流冲着傅思归点点头,打手势说走了。
傅思归眉毛一跳,二话不说将他打横一抱,气笑了:“你少来回折腾啦,你回哪儿你回,凑合一晚上吧。”
魏流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有点心虚,好像自己要趁人之危似的。
傅思归的屋子十分简洁,很小,横竖各走七八步就到了头,进门左手一张坑坑洼洼、年代久远的四腿木桌子,桌上放了几本旧书再一叠报纸,对过放了洗脸架,一张单人床铺得极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书墨气息,显得厚重而古旧。
他把魏流扔自己床上,为了证明自己比柳下惠还坐怀不乱,手忙脚乱地拉上被子盖好就预备出门了。结果他对着门想了半天,觉出自己的不厚道,又认命地退了回来,预备叫醉酒的人睡得舒服点。
魏流醉后很有些肆无忌惮,只拿黑白分明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傅思归不用看都知道自己脸红了,他于是粗暴地把魏流的眼睛遮住,借着有限的亮光去解他领口的盘扣,心跳得很厉害,手指就显得格外笨拙,哆嗦了好半天也解不开一粒扣子,越急就解不开,指尖便不可避免地蹭了几下魏流的下巴,碰到炭火一样灼热的皮肤,还神经质地抽了回来。
魏流感觉有点痒,便无声地笑,唇齿间的气息还带着淡淡的梅子酒味,不知怎么就惹恼了他。
太折磨人了,他心想。
扣子到底还是没能解开,是被他没轻没重地扯开的,一时间,属于魏流的好闻的气息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从四面八方将他死死地围了起来。他似乎能听见血液从心脏里奔涌而出的声音,汩汩的,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垮了一道道堤岸,冲得他的太阳穴一阵阵跳动不止。
他有一阵口干舌燥,只好给自己来了个眼观鼻鼻观心,视而不见地想,哎,冤家。
魏流可冤枉死了,他什么都没做,烈酒瓦解了他“鬼厌神弃”的气场,让他比平时更为具体地像个人,冷峻的眼神被心里一股小火化开,因此上看谁都好似藏着深意。
他软绵绵地躺在那里,懒手懒脚地不乐意动弹,心想为什么老有人搬搬他胳膊动动他腿,烦得要命。
实在是不知道自己造了多大的孽。
所以别看有些人能喝,是海量,喝的时候不动声色,可醉起来也是真够瞧的,十足祸害。
傅思归额角突突蹦,手忙脚乱压下自己乌烟瘴气的情/欲,鸡飞狗跳地脱了他的外套,还送佛送到西地帮他擦了脸和手,算算自己仁至义尽之后,根本没敢做片刻停留,怕一发不可收拾,连偷个吻都不大敢,就丢盔弃甲地落荒而逃了。
他气愤地想,早晚有一天,他非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不可。
平心而论,他纵横人情场这么多年,就没这么窝囊过。
出了房间,温如廷早已在那里候着他了。
傅思归搓搓脸,套上风衣,才想起来眼镜没戴,但一时没能攒足重新回去拿一趟的勇气,便在心里叹了口郁郁不得志的气,特别沧桑地对温如廷说:“温叔,喝酒坏事,太坏事了,以后吩咐下去,戒严期间,谁喝酒谁写一万字检讨。”
温如廷不明就里,也不知道喝个酒而已为什么动这个怒,敷衍了两句,就说:“凡事宜早不宜迟,走吧。”
走哪呢?
当然是打仗去了。
傅思归认为北里城目下群龙无首,便在众人吃喝的时候,吩咐施不倦命令全体军民连带行动队紧急集合,带好枪支弹药,预备偷袭。北里城的情报站和行动组接连得到消息,摸黑爬了起来,预备好了一场一雪前耻的战斗。
全军摸黑前进,在北里城外的树林里遭遇了第一波野战军的抵抗,但野战军没能支撑多久,被革命军全歼。
纷飞的炮火惊动了北里的守备军,城里乱七八糟地响应起来,而城里的武官得到消息后,将双方再次开火的消息作为紧急军情向上通报,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下属按耐不住,一脚踢开了司令官的办公室,这才发现司令官无头的尸体。
一时间,军政界要人都惊了。
魏流取敌首级的事做得过于干净漂亮。
他在前一天晚上邓歪下山之后就出发了的,骑马走夜路到了北里城,凭着他早些年的土匪经验绕开了哨兵,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城里。他先去了敌伪政府办公厅,深夜的办公厅只有少数几个汉奸在审讯室里拷打犯人,他没敢声张,凭了他早年走南闯北时对北里城的记忆,摸到了北里城最豪华的府邸,是一座南方园林式的中国宅院。
松井元二郎这个人,早些年因为平顶山大屠杀的事件,很是被一些媚外的无良报纸大肆报道了一番,臭名远播,魏流早年间走江湖,对这个人有一点印象,并不是特别深刻,但这一点也没妨碍他在天亮时一眼就认出这个恶魔来。
——松井元二郎早年间杀业太重,被各地的民间杀手追杀得吓破了胆,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三四个保镖,出了家门就坐汽车上班,一般极少单独出现。
魏流很有耐心地跟踪他小半天,最后趁他出门吃午饭的时候潜进了办公厅,藏身在司令官办公室的私人卫生间里。松井有吃完午饭午休的习惯,他把办公室的门从里面锁上的时刻就注定了他的必死无疑。魏流没费多大功夫,他用一记手刀劈晕了松井,随后用随身的匕首一点一点将人头割了下来。颈骨很不好断,他就拿刀锋将那里的关节硬生生撬开,最后他从窗户里跳出来的时候,因为头颅太腥还招来了几条土狗,魏流手起刀落,将头颅的耳朵割下来丢了出去,才脱身回来的。
倘若有人只听说了这件事,一定会觉得这都纯属侥幸,可是倘若有人从旁围观了整个过程,再做出这样的判断就是瞎了眼。
魏流为非作歹十几年,干起这类“千里之外取敌首级”的事情来可谓得心应手,旁人的心惊肉跳,到了他这里,只是司空见惯。
——要真没这点魄力,他早都不知死了多少回。
最高长官神不知鬼不觉死在办公室里,临时几个副厅长仓皇接过重任,先来了一通谁也不服谁的夺权之战,就在一切乌烟瘴气的档口,军火库发生一起恶性爆炸,不用想都知道是行动组的人的手脚,城外的革命军和城内的行动队里应外合,天亮之前硬是荡平了北里的伪军。
这一仗不像他们打安南城那一仗似的那么难,武装人员纷纷束手就擒后,整个北里城城门大开,当地备受欺压的老百姓万人空巷,把平日里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走狗汉奸们拖出来,当街杀头了。
傅思归忙了个脚打后脑勺,他先是从逃亡安南城的北里旧居民里挑了几个精明的人,派他们留下来指导战后善后事宜,然后快刀斩乱麻地宣布北里解放,几张《告国民书》接二连三地发下去,又派革命军及时续上被摧毁的城防,这一站改朝换代的工作,算是初步告罄。旧官僚、旧官僚的家属,在没接受审判之前,一律扣押,不许出城。
可见有些路看上去总是漫长而崎岖,真正走起来的时候,却好似所有的踌躇都可以抵消了那曲折,猛一回头,发现十万八千里的路也走到了头。
傅思归洁白的衬衫上满是污渍,他把衬衫袖子挽起来,露出修长的手臂,在路边的小摊上随便要了几个包子,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斯文地吃起来,吃完了第一个,他才发现没钱付账,于是抽了抽鼻子,把自己手表押上去,挺抱歉地说:“老师傅,不好意思,出门急没带钱,表先押您这儿,我回头来赎。”
那小摊贩是个五十来岁的大伯,并不知道他是谁,他因为敌伪政府的倒台而满心欢喜,碰见这么一个浑身狼狈的年轻人,手足同胞的感觉便异常得强。
他乐呵呵地摆摆手,说:“吃吧,可怜见的,算我请你。”
温如廷办好了旧官僚扣押的善后工作,凑过来跟他坐在一处,两人就着包子小米粥,对付了一顿饭。
傅思归天生体面人,再饿也不会狼吞虎咽,他吃饭很慢,一口是一口,也吃得十分专心,把每一口饭都吃得身价倍增。
温如廷就打趣他,“嗬,看来你还是不饿。”
“饿过劲儿了,”傅思归笑。
温如廷:“料想接下来的工作决计不会轻松,我们的地盘是扩大了,相应的就不能藏着掖着了,也藏不住掖不住了——树大必招风。”
傅思归把过长的碎刘海往后掀,说:“风过树还在——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温如廷感慨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国外念书呢,国外这么大的半大小子,都还忙着做论文、谈恋爱,思想稍微先进点的,才会去游街争自由,你却在这里玩命。”
傅思归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本着粒粒皆辛苦的观念,捡起地上那粒花生豆,吹吹土就丢进了嘴里,着实咬到了几颗刺头似的硬土碴,嘎嘣嘎嘣满嘴饷,好悬没崩掉他几颗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嘛。”
等差不多安顿好了这边的一些基本工作,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了。
再回来的时候,办事处的大门敞着,傅思归一进门,下意识向西北角看去,那里停着一辆破旧的老洋马,带大梁的,蒙了尘,笨重而丑陋。傅思归回想了那晚魏流那半句未竟的话,稍微发挥了一点想象力,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小孩子学骑车的时候,刚开始是有大人在车后扶着的,很显然魏流是没有这番经历的,他不过是在羡慕罢了。
傅思归想了想,到大门口叫来了修车匠,结果他去屋里拿修车钱的时候,闹不清是他的嗅觉作祟,还是心理作祟,他老觉着自己的小破房间里还残留着魏流的气息,似有若无的。
他给了修车钱,色胆原地诈尸,决定秋后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