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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复仇 ...

  •   事情是这样的,散会后,大家都各归其位,邓歪自然要去练场上带兵,他手下的弟兄们也都混在平民队伍里,一切看上去就挺好的,也不知手下哪个弟兄抱怨了一句:“哎,今天人有点少,等会儿下了操,哥几个去红十看看众兄弟。”
      当时回应的人很多,可巧窦四爷气闷之下,正在练场的一角打拳,听见了这话,他就死心眼地觉得那伙土匪在暗中针对他,就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二十几个汉子当场就翻了脸。

      邓歪自打知道了窦四爷的身世,一直都表现地十分大度,能让就让,不主动挑事,眼看情况有些失控,连忙跑过来,一叠声地说:“误会误会,都是自己人,和气点。”
      哪知那窦四爷竟毫不领情,一甩手冷冷地呛道:“谁是自己人?”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邓歪越听越觉得这口气咽不下去,一记老拳就挥了出去。

      魏流听了听来龙去脉,“嘶”了一声,中肯地评价道:“这人,可真是个老鼠屎。”

      邓歪在老东家跟前告完了状,心里稍微舒服了点,“我能理解他,我让着他,可以,他倒是领情呀,哎,这号白眼狼。”
      魏流拍掉手上的花生碎屑,站起身来,说:“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这事儿交给我,你回去睡一觉,等两天,什么事也没了。”

      “你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邓歪浮起个猜测,连忙拦着他,“哎哎老大,真没必要,我就是气不过他那副鸟样,他人还是蛮有两下子的。”
      魏流不客气地赏了他一脚,不耐烦道,“让你回去就回去,你废什么话。”

      傅思归是隔天早上知道这件事的,他在自己那简陋的办公室里气笑了,他觉得窦四爷简直是……越活越倒退,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好话说尽,窦四爷依旧我行我素,这号人简直是天生的不合群,拉好了辔头,就是千里神驹,拉不好,就是害群之马。
      也就闻先生能镇住他。

      他想来想去,只想出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

      窦四爷突然进来了,他把自己随身的配枪往傅思归眼皮底下一拍,一张脸拉得塞驴长,硬邦邦地说,“检讨。”
      傅思归连忙起身为他倒水,苦笑着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窦四爷板着脸说:“话赶话,赶上了——怪我。”

      “别都怪你啦,”傅思归眼皮垂下来,揉揉太阳穴,“队伍里五方杂处,本来就是什么人都有,发生点小口角在所难免。你估计也是精神上太紧张了,办事处里放你几天假。”
      窦四爷看着傅思归脸色隐隐发白,显然是彻夜通宵所致,竟然有点自责,他讷讷地说,“我给各位添麻烦了。”

      傅思归低低一笑,站起身来抻了抻后腰,说:“我们今日去青楼——四爷来不来?”

      窦四爷眼皮一跳。

      妓馆一直是安南城的历史遗留问题。

      民国以来,青楼都销声匿迹,暗娼茶寮倒是接二连三地往上冒。大街小巷不再有倚门卖笑的女子,可酒肆茶馆里,食客口中时常有暗号,“叫局子”、“写条子”就是请暗娼陪客的意思,青楼文化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有些远近闻名的美人,都是字号,竖了起来就不轻易会倒下,好似“酒香不怕巷子深”。

      安南城因为地处偏远,等到那一阵风声过去了,几个小妓馆的老妈子去政府里探了探消息,对方也没给个痛快话,老妈子便把心一横,开了张。开张了没几个月,风平浪静,老妈子彻底放了心,然而好景不长,生意才刚回到正途上来,政府的人就上门来了,是为了收税——妓税,跟商税还不一样,政府来办交涉的人员说的一套一套的,说什么姑娘们用以赚钱的“工具”没有成本,妓馆就是一本万利。
      妓馆要开,可以,那妓税要比商税重得多。

      老妈子心想这是哪门子歪理?
      姑娘们不要胭脂口红?不要绫罗绸缎?没有这些东西,怎么会有顾客?这些都不是成本?

      老妈子心里清楚,政府这是把妓馆也当成了赚钱工具。
      一些本不该缴税的平民,来了一趟烟花之地,用了姑娘们的身体,留下点买醉钱,税务部便经由这条曲线途径,从买醉钱里把税收了。

      不过民国到了之后,下海的妓/女们渐渐少了,大妓馆相继树倒猢狲散,都藏到了犄角旮旯里,彼此缀连成了安南城靠内城墙下的一片“红灯区”。表面上都是些独门独户的老实人家,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子里裱糊得四白落地,齐齐整整,一到了晚上,主人家便在门口挂上一个葫芦形的黄贴纸,嫖客们就心里有数了。

      白天的红灯区格外安静,家家户户门口都十分体面,晚上就是个醉生梦死温柔乡。

      这天天刚擦黑,女人照例地在屋门外挂上了黄葫芦,便闭了院门,在屋门口看一本小册子解闷。

      她可真美,看不出年纪,穿一件藕荷色的旗袍,修长匀称的腿斜斜地叩在一起,雪白的肌肤在暗夜里发出点莹白的光。她的头发微微地烫过,在洁白的额头上蜿蜒出一道波浪形的曲线,双眉又长又弯,眼角带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勾子,朱红的嘴唇丰饶地一弯,便似有万种风情。

      她知道凭自己的本钱,不愁男人不上门,于是她一点也不见焦急,慢条斯理地就着一碟果脯翻完了整本的连环画册,便抬头对着星空发起呆来。

      一声凄厉的猫叫划破寂静的夜,门外忽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女人忽地坐起来,簪头的发饰被门框蹭了一下,掉在地上,乌黑的长发落了一肩。

      一排士兵破门而入,女人狠狠吃了一惊,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眨眼的功夫,她便恢复了常态,不卑不亢地说:“各位深更半夜私闯民宅,有何贵干?”

      傅思归一看她那张脸,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时半会儿没说出话来。
      ——太像了,她和魏流,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她的面相比魏流要显得更为丰腴,她的每个眼神都好似藏着点不干不净的东西,微妙地透出职业属性。

      奇迹般地,他并不恨她。
      他本以为自己会为了魏流的原因,而忍不住要讨厌这个女人的,但是初次见面之下,他只有一瞬间的惊诧,实在是讨厌不起来。如果为了魏流的身世凄苦,他必须恨这个女人的话,那他也必须为了魏流血脉上跟她的相延续,而感激这个女人的。

      傅思归稳了稳心神,直截了当地说:“卖/淫犯法。”

      他说完就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他觉着自己好像未经允许,私自揭开了魏流的疤。

      沈月华一皱眉,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说:“长官,话不能乱说,你是在我这里看见野男人了还是怎么?”

      窦四爷才不管那么多,他觉得这样的女人脏眼睛,语气就十分瘆人,“自己看着办吧,是要我们督查人员日后将你捉奸在床呢,还是现在自觉点跟我们走?”
      傅思归追在后面解释道:“新政府没有恶意,也不过是希望各位改邪归正,能够自食其力重新做个普通人罢了。”

      沈月华修长的眼睛危险地挑起来,既不吵也不闹,见大局已定,也不像别的烟尘女子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更没有撒泼,反倒嘲讽地笑了笑,显出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来。
      ——好像并不把皮肉交易当作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女人们花枝招展地排成一列,一些从业时间长点儿的显出没心没肺、寡廉鲜耻来,招摇过市,一点儿没将旁人的眼光放在心上;一些被逼无奈才堕入风尘的,则恨不得找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几乎羞愤欲死;沈月华不痛不痒地走在队伍最后,还有闲情逸致拿出小镜子,将自己的头发拢出个造型,省得衣衫不整丢人现眼。

      傅思归想了想,问道:“你还记得魏流吗?”

      沈月华——可真是将女子的媚发挥到了极致,她不如何娇笑,她只是随意地将鬓发掖到耳后,手腕上透出一点似有若无的体香,慵懒地眨了下眼睛——常人做来十分普通的动作,到了她的身上,都别有心机似的,诡异地又端庄又销魂。
      她眯着眼,细细想了半天,才缓缓地说:“哪个魏流?是‘三分魏蜀吴’的魏,还是卫青霍去病的卫?”

      天有些凉,路上晚回家的人都向这一列奇怪的队伍投来诧异的目光,傅思归低头惯性地笑笑,脱了自己的外罩递给沈月华,才说,“可见沈伯母前半生可真阅人无数呢,魏承木的大公子,就是被你弃如敝屣的那个。”
      沈月华可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点愤愤不平的意思,刁钻地不答反问道:“你又是哪位?”

      傅思归却自顾自地说:“没有关系,我不恨你,我也不会借机报复你,等你将来七老八十、身染重病,我还为你养老送终,这不代表我就会原谅你——旧案重提的话,十几年前魏承木米店的账本上还留着你动过手脚的证据,尽管那姓魏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活该被你骗,但一码归一码地算起来,你恃靓逞凶,卷款潜逃,十来年后,还能在这里逍遥自在,这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沈月华皱眉:“所以你是来抓我的?”
      傅思归说:“抓你?不不不,我才不管你们的家事,我就想知道魏流小时候的大病是怎么染上的,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沈月华淡漠地“哦”了一声,“我逃出魏府的时候,魏流大概是……四岁?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如果他因被人陷害而生病的话,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小孩子过不去?你问错人了吧。”

      傅思归把手揣裤兜里,呼了口气,语带嘲讽:“人最大的不幸不是没人爱,而是不爱人。沈伯母沦落风尘多年,四面八方的追捧兴许少不了,什么时候闲下来,可以问问自己这一辈子可曾爱过什么人。不过我想应该是没有,毕竟连自己怀胎十月生的儿子在你眼里都是不相干的人呢。”
      沈月华反倒笑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思归一耸肩:“‘跟我有什么关系’跟你有什么关系?”

      走了不多时,来到城里原先一个废弃的家族祠堂里。

      尹玫打死也没想到自己上任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改造妓/女,她难以置信地说:“这个……我恐怕不行……”

      那时候的人们容易记仇,又挺容易不记仇。

      尹玫的生父间接死于新政府之手,豆蔻年华的少女没有了靠山,她心里自然是恨的,可是恨能怎么办呢?她长眼睛了呀,她能分清好赖,她知道新的政府有多得民心,她身边的许多同学要么投军入伍,要么办了报社,没过不久就被新政府划成了内部人员,可她还在家里人的传统教育下学些古旧的东西,四方如牢笼,她终于自己走了出来——

      傅思归自己心里都有些没底,更别提尹玫了,但是傅思归并不表现出来,他眼高手低地说:“你教教她们怎么写字就行了,教成什么样都没有关系。其余的交给街道大婶,蓄意捣乱不配合的,不要客气,交给治安队关两天。”

      尹玫小声地嘀咕道:“我能不能去报社,我想去报社。”

      傅思归把手一挥,画大饼似的说:“尹玫同志,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嘛。”
      尹玫:“……”

      临到了晚上,县学公堂里果真聚集了一帮人,空前热闹。

      糙汉们拘束地坐在小板凳上,一个个从里到外冒着一股炉火纯青的傻气,七八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前面,愣是把国文老先生看出了一脑门汗。老先生紧张,底下人也紧张,一个个手比脚笨,两边人马对着看了半天,好半天没人说话。

      傅思归抱着胳膊靠在承房大木上看,扫视一圈,果然没见到魏流,他摸摸下巴,决定上山去兴师问罪,结果被眼尖的老先生一声喊了回来。老先生没教过这些五大三粗的大龄学生,心里没数,不知道应该从《三字经》教起,还是从《百家姓》教起,犯了难,无助地拿着戒尺站在原地,通红着脸要傅思归做个示范。

      傅思归一抬下巴,打个响指,大大方方地接过戒尺,毫不客气地拍在桌子上,悠悠地开了腔:“一代名臣曾国藩有个对联,叫‘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什么意思呢?说的是男子汉大丈夫,身处乱世,为国为民当上阵杀敌,倘若战死疆场,便求个马革裹尸;倘若得天独厚,侥幸活着回来,解甲归田,除掉征衣,历尽风尘数年之后,还要拿起诸子百家来读……”

      他十分闲适地靠着墙面,三纸无驴地引经据典了一阵子,越说越没边。

      底下的众人被他这一顿天南地北的胡侃说得如坠五里雾里,均想了,合着……人不识字不读书还不配活着啦?

      直到温如廷出现在窗外,朝他比了个手势,似乎是有急事,于是他连忙把话往回收,“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告诉各位,‘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鉴于各位情况特殊,入门第一课,让老先生教教大家写写自己的姓吧,活了这么多年,连自己老祖宗的姓都不认识,可有点不像话了。”

      出了来,傅思归问道:“怎么了?”
      温如廷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那姓窦的孙子又跟老邓对着干啦。”
      傅思归扶额:“……”

      这回毛病出在邓歪身上。

      窦四爷从妓院回来,思前想后,觉得得向邓歪道个歉,邓歪估计是早已习惯了窦四爷的无事生非,因此上一听说窦四爷来“负荆请罪”,直觉上就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就给他来了个“坚辞不受”。窦四爷说风就是雨的那样人物耐心告罄,两厢就你来我往地起了言语冲突。

      傅思归赶到的时候,好家伙,俩老东西在院子里真刀真枪地比划上了。中间夹着个聂涓生,不知是在劝架还是在火上浇油,傅思归只听见这么一句,“……您老悠着点儿嘿,看准了再砸成不成?您砸的是我!”

      温如廷:“……”
      看热闹不嫌事大。

      傅思归“你们”了半天,院子里俩人视若无睹,彼此脸红脖子粗地你一拳我一脚,斗得正酣。傅思归在俩人周围绕了半天,硬是没找到插手的空隙,他把袖子一撸,扯开领口的扣子,迎着窦四爷的一记勾拳横插了一胳膊——

      没插进去,被一只戴了玉扳指的手及时拉了回来。

      他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魏流皱眉道:“笨,真要让你插进去,凭窦四爷的拳脚功夫,你这条胳膊就别想要了。”

      魏流把抓在右手的一个布包裹交到左手里,拉着傅思归往后退了几步,一言不发地打量半天,忽然出手将那神秘的布包丢了出去。

      那包裹有藤球那么大,一下子腾空跃出去,封口四散开来,里面包着的东西和包袱皮相互分离,掉下来一个……还沾着血的人头。

      邓歪眼睛一眯,飞快地错开一步让了开来,窦四爷一拳打出去来不及收回,便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那人头上。人头顺着他的拳风飞出去,重重地磕在院墙上,落下来滚到泥里,早已凝固的血和泥土混合出了复杂肮脏的颜色。

      窦四爷盯着那人头,眼睛发了直。

      那是松井元二郎那杀人犯的头,他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四爷,我为你报了仇,”魏流显然地有点累,他眼皮沉重得要抬不起来了,他使劲揉揉太阳穴,一语双关地说,“过去的就一笔勾销吧。”

      历史的罪恶哪能那么轻易就归零呢?
      窦四爷想。

      他本不叫窦清明,清明是屠杀之后,他自己给自己重起的名字,为的是让他对屠杀之夜刻骨铭心。

      屠杀的那天夜里,他因为好几天没有吃东西,饿得昏了过去,被家里人护在身子底下躲过了机关枪的扫射,第二天早上他挣扎着醒来,已经在万人坑的死人堆里了,远处的兀鹰啄着腐肉,近处能看到死不瞑目的人们惨白的脸,他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

      那仇恨磨尖了他的牙齿,让他在漫长的岁月里变成了一只戾气缠身的野兽,他都不太记得那段举目无亲的日子是怎么挺过来的,直到拜入闻先生门下之后。

      可是不归零能怎么办?
      人得往前走,没让背上那不共戴天的仇恨压死,就得往前走。

      窦四爷木了好半天,才突然跪在地上,落了泪。他朝着东边磕了个头,又搬出来一坛子粗酿的酒,低沉地说:“喝一杯。”

      魏流在路上奔波一天,累也累死了,还喝个屁。他理也不理地向门口走,晃了一下,傅思归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似的想着他,还没跟他说上几句话,看他那一步三晃的样,也不忍心闹他了,他连忙跟上去扶好他,打圆场道:“改天,我陪几位喝个一醉方休——”

      窦四爷说:“过了今晚,窦清明就是一个人。”
      远去的人们寄在我身上的灵魂,都该去了。

      魏流半阖的眼猝然一睁,折了回来,言简意赅道:“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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