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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大会 ...

  •   “开会!”

      傅思归风尘仆仆地从车站赶回来,连办事处的椅子都还没坐热,就马不停蹄地叫人布置了一个会场,召集基站里真正有实权的头头来开会。

      说起来,他们这个新政权也是够寒碜,从建立到现在,从没有发过什么公告、也没有得到什么人认可,就那么一厢情愿存在着,偏安一隅,一时之间,还看不大出有什么野心来。新政权的基站也够瞧的,规模就麻雀那么大,可五脏俱全呢。

      傅思归身位主席,处在最中央,温如廷和窦四爷勉为其难能算上丞相,一文一武,一政委一参谋,这三个人构成了整个新政权最核心的部分,再往下,是分派到全国各个地区的站长,然后才是聂涓生、邓歪这些手里真正抓着一点实权的部门小头目。
      ——真可谓是歪瓜裂枣,十分地不成气候。

      傅思归点了点人头,统共三瓜两枣的人,余光扫一遍也就数清楚了。

      “各位,”傅思归清了清嗓子,站起来,以手压着桌面,身体略微前倾,“这是我们‘国民政府’成立以来第一次开大会,相比于敌伪政府、民国政府,我们的新政权还很脆弱,各方面的政策都还很不完备,我不知道在坐的各位心里都是什么看法,就我个人而言,是摸着石头过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果用一颗参天大树来比喻我们所要成就的事业,那这棵大树的种子就是我们这个微不足道的基站,世间没有一蹴而就的便宜事……”

      傅思归特意换了件很周正的西装,有意地挑了偏重的颜色,头发妥帖地向后梳起,鼻梁上又压上一副冷冰冰的眼镜,为的是让把自己二十岁少年人不稳重的一面完全掩盖过去。

      他开始了一段简明扼要的开场白,毫不耽搁,切入了正题:“本次大会的第一项任务——明确路线问题。”
      “在我外出办事的这段时间内,我们内部的行动似乎出了不小的纰漏。首先,是有人在情报组发给我的情报上作假,这个问题要麻烦施不倦同志向我做个解释,为什么安南城的情报会有假消息?其次,出兵北里是谁做出的决定?都有谁参与了这次策划?要请温如廷前辈向大家做个解释、向那些本不应该受伤的伤病员做个解释。”

      施不倦被他过于官方的口吻唬了一跳,明明还是同一个人,施不倦愣是从他身上看到了风雨欲来的气势,熟悉又陌生。
      他其实冤得很,他手底下那帮情报小组的人只负责消息的收集,具体的情报从收集到传送出去,中间还要经过一个中心情报网,而那个中心情报网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那中心网的直接负责人是温如廷。

      施不倦气苦了一阵,支吾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是我,”窦四爷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你不要为难老施,是我让人在情报上动的手脚,贸然出兵也是我的意思,跟其他人都不相干——”

      傅思归眼光一转,把手往下一压,“窦四爷,最后再来讨论你的问题。施叔,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你的情报组在给我传递消息的同时,你的行动组在干什么?眼睁睁看着革命军飞蛾扑火地往上冲,行动组给他们提供了任何的帮助没有?”
      施不倦一愣,极缓地摇头:“没有,我们随老温赶到的时候,战争都接近尾声了——我对本次活动的失败承担一半的责任。”

      窦四爷再次强行插话,脸黑似锅底:“我说了就是我的责任,你小子不要牵扯一些有的没的!”

      温如廷微微变了脸。

      傅思归好似还不动气,他长眉一挑,一字一顿含着压迫地说:“我重复一遍,你的问题留到最后——温叔,你呢,我临行前把这里一切都交给了你,现在出了问题,我只问你。”

      温如廷端正了态度,“是,首先,是我忽略了松井元二郎此人对于窦四爷的影响,其次,我承认,在六九棋内部各个分工不同的板块之间,存在一些潜在的纰漏,就情报的传递一事而言,我认为老一套的情报组网有一个致命缺点,那就是负责人过于单一,且情报小组的成员站队的问题过于明显,”他有意无意地扫了眼窦四爷,“就本次贸然行动一事而言,更加暴露了整个队伍内部过于急躁、冒进、个人恩怨意识太重的问题。”
      “就以上,我个人有两点意见,第一,全面改组情报网,建立健全的情报指挥监督小组,第二,队伍中多数成员之所以如此冒进,根本原因还是在于他们没能摆正自己的地位、还没把自己看成是革命军的一员有关,我提议,立即着手开展新兵入伍的基础教育,明确奖惩制度,以儆效尤。”
      “最后,我自愿承担相应责罚,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窦四爷的手在桌子底下紧握成拳,死死瞪着傅思归,心里磨刀霍霍地琢磨,究竟是把这个犯太岁的小子撕成八瓣还是九瓣——
      这小子分明是故意的,故意把不该担责的人都扯进来,好让他愧疚!

      傅思归对着他烧灼的视线微微一笑,“窦四爷,你……”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窦四爷就忍无可忍地爆发了,“都是我一个人的毛病,是我复仇心切,我拉着毫无作战经验的兵丁上了战场,我还刻意瞒报对外的消息,随便你怎么惩罚都可以,如廷和老施都不知情——你尽找他们的毛病,你什么意思?故意跟我过不去?!”

      傅思归的嘴角缓缓落下来,视线从冷冰冰的眼镜后透过来,仿似带着一簇锐利的箭头。

      他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倘若我惩罚你,能让躺在红十的伤病员都重新站起来,你以为我会手下留情?窦四爷,我一介小辈当然不可能事事都能做出合理的判断,在你心里我压不住场面,但是温如廷和施不倦呢?他们也不配吗?!为什么行动之前没有和施不倦商量?为什么非要自己单独行动?你的战友就是如此不可信吗?!我告诉你,我们是一个休戚与共的团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出了问题,谁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窦四爷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温厚的人轻易不生气,可一旦动了真格,那就是火山爆发。

      “真正让我担心的不是你窦四爷要打仗,我担心的是你窦四爷要单独打仗,”傅思归的语气舒缓下来,“四爷,我说你这次的行动是一次极其冒进的极左路线错误,你服气吗?”

      魏流在底下低声问了,“极左是什么?”

      聂涓生个二百五,偷摸往嘴里塞了一粒花生,一看自己身后的竟然是个仇人,好悬没一口气冲出去二里地。他趾高气扬地一举手,“主席!我想知道这人是干什么来的!”

      魏流:“……”

      傅思归一抬头,一张脸显得棱角分明,带着的眼镜处处透着“我不好惹”的气场来,“扰乱会场秩序,散会后写一万字检讨,下次大会宣读——魏流是,刺客团首席司令兼我的私人顾问,还有问题吗?”

      魏流显然是被这一系列有名无实的头衔晃瞎了眼睛,他向后靠进座位里,觉得此人可真是满嘴跑火车,说瞎话都不打草稿的。

      “呸,傅思归你个大尾巴狼,”聂涓生愤愤地瞪了魏流一眼,用耳语的声音说,“哼,从实招来,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魏流欠揍地把手一摊,“我比你还想知道。”

      傅思归放过这段小插曲,接着对窦四爷说:“四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单枪匹马地冒险只会造成更多的牺牲,我希望你能深刻检讨自己。鉴于此次你的行动给组织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损失,暂时免去你在组织内的一切职务一个月,在座的各位有什么意见?”

      温如廷想了想,补刀道:“书面检讨自然不能少。”
      窦四爷起初心里自然是不服气的,可是傅思归说的话好似山崩海啸,一遍又一遍地在他心里来回冲刷,再硬的刺头都得给降服了,他一抿嘴,闷闷道:“我服从。”

      傅思归喝了口水润润喉咙,“第二件事,是关于一项计划,通知下去,各区各组人员,自今日起,要全力配合由伪满洲国撤出来的平民迁徙。”

      接着,他简明扼要地将自己在伪满洲国的所见所闻做了个汇报。

      “‘长征计划’的难度,不用我说,各位心里都会有个概念,从东北至西南,上百万人,要避开敌伪政府的耳目做长时间的迁徙,不能走大路,只能挑一些掩人耳目的小路走,到时候,需要各区的骨干带路并沿途护送。再有,就是安南城的容量问题了,迁徙的老百姓真的到了这里,住房、土地问题首当其冲。”
      他恰到好处地一停顿,等在座的各位在震惊里挣扎出头来,才意味深长地说:“各位,我们得扩大领土呀……”

      邓歪“嘿嘿”笑笑:“住房应该不是问题,那么大的石景山,还不够住?”

      “小傅,我觉得此事,有些不切实际,”温如廷脑子转得快,说话却总是慢条斯理的,他咳了一声,屈指敲了敲桌子,“且不说资源问题,这些人,一上路就是浩浩荡荡,目标极大,怎么掩人耳目?其次,这些人上了路,一路上吃什么、怎么住,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更加凶多吉少了。唔,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我们秘密地向伪满洲国的抗联军秘密提供军火、支持军民战斗——”

      傅思归打断他:“温叔,你算算,以物资筹备组现有的财力,除了满足我们自己的需要,要另外供养一支装备齐全的作战部队,要多久?”
      温如廷想了想,谨慎地说:“最快的话,保守估计也要三到四年。”

      傅思归缓缓地摇摇头,“慢,太慢了。伪满洲国的老百姓,熬不起。”

      他在回来之前,严刑逼供了跟他交手的那武官,得知了一个分外周全的灭绝计划。
      “三年内消灭原住民”的计划,已经宣布开始了。

      压榨劳力,把人活活逼成牲口,死活不论,这是计划的第一部分;可是东北人民仿似春风下的野草,怎么也用不完似的,接着军部借着傀儡皇帝的命令,开始了秘密的小规模的屠杀;最后,还是一个大学教授的提议,说既然有那么多“生物资源”,为什么要白白浪费,拿去做人体实验不是物尽其用么,于是开始了各式各样耸人听闻的活体实验,活体解剖、冷冻实验、细菌战都在其中。

      温如廷还要再说些什么,就听会议室很隐蔽的角落里有个人插话道:“好歹地给他们一个奔头吧,总活在被屠杀和预备被屠杀里算怎么回事呢?吃和住的问题,比起精神恐慌来,不是已经简单了好几个维度了吗?”

      傅思归一提起长征来,就显得少了些自信。他捏了捏鼻梁,自肺腑间吐出一口无着无落的长气,说:“我为长征计划负全责。”
      魏流简洁地说:“算我一个。”

      聂涓生愣头愣脑地说:“我也支持。”
      接着,在场的二十多人中,陆陆续续有人表了态。

      傅思归温和地环视一周,老怀甚慰地点点头,吸了口气,说道:“第三件事,教育问题。我们大家都清楚,前来参军的人多是农民阶级,没几个识字的,虽说不认识字也能上前线作战,但是层次是不一样的——我们应该清楚,革命军不是一支以暴制暴的队伍,因为以暴制暴只会将身怀血海深仇的人塑造成一个个复仇人机器,只有他真正懂得他在为什么而战,他才能在战争中保持冷静,在战争结束后迅速抽离,才能在末日审判时问心无愧,这一思想水平的基石就是善的教育。”

      他习惯性地停下来,发现大家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夸夸其谈的神经病——也是,吃都吃不饱,四处炮火连天,你小子跟我在这里谈教育?

      他怪难为情地揉了揉鼻子,嗡嗡地说:“各位有什么意见?”

      “同意,”温如廷第一个表态,他温吞吞地说,“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的队伍中多是些目不识丁的底层民众,散漫惯了,无组织无纪律,除了日常操练和务农,其余的时间也可以有效利用起来嘛,一方面,既可以增进彼此间的凝聚力,一方面还可以维持部队的秩序。”

      邓歪觉得下巴要掉:“让我们一群大老粗,搬着个小板凳,跟一帮小屁孩在一起学写字?嗐,我们一群老黄瓜,刷什么绿漆装什么嫩。”

      傅思归屈指敲敲桌面,隔空虚点了几下,“尤其是你啊邓大哥,江湖草莽出身的众位兄弟,都给我老老实实上课去。布置下去,县学的公堂多放几个小板凳,今天晚上不算正式开课,当提前温习一下,明天晚上下了练场之后,所有人都到县学公堂集合,我看看都有谁不去——新规定,谁不去上课,谁就别想上前线!”

      魏流可不感兴趣,他充耳不闻地起身,贴着墙根往外溜。傅思归远远地看见了,耸耸肩,心说我让你不去,到时候我亲自教你。

      “最后一件事,”傅思归说,“关于烟花女子再教育的问题……”

      魏流离开办事处的小破房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悠闲地溜达到街上,去干果店里买了几样点心揣在怀里,慢悠悠地上了山。

      山寨里早没了往日的热闹,冷冷清清的,叶老太太正佝偻着老腰在水井旁边打水。诺大的院落,空荡荡的房间,落下点浅淡的天光,一个粗布花呢的半百老太,四周是一丝声响也无,魏流心里产生一点轻微的动荡,好似一滴露水自树梢垂落湖面,叮咚一声,一圈圈的涟漪四下泛开来去,他在水波上与世无争地上下起伏。

      叶老太吃力地拎着水桶,一回身,看见魏流正站在院子门口,就停下来,用围裙擦擦手,用念惯了经文的嗓音说,“小宝送走啦?”
      魏流把几样点心递给她,自己捞起水桶,闷头“嗯”了一声。

      叶老太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笑盈盈地温声絮叨起来:“这一趟可还顺利吧,我等会儿去烧点热水,你先去泡个澡,干净衣服都放在你柜子里,等你洗完了澡,麦芽粥也该煮烂了,你垫垫肚子再休息。”

      魏流低着头,长发自肩膀垂落下来,遮去了小半张脸,他也不说话,又是一声“嗯”,十分顺从。

      叶老太,和热水澡和麦芽粥一起,好似如来的五指山,把魏流牢牢地压在底下。魏流在五指山下心平气和地想,看在叶老太的份上,他可以对一切既往不咎,但愿叶老太长命百岁,万寿无疆。

      魏流收拾好自己,换了一身灰扑扑的旧袍子,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去了后厨。后厨里响着连绵不绝的拉风箱的声音,不疾不徐,极清脆。

      叶老太取过一碗放温了的麦芽粥塞给他,他便两手捧着碗蹲在门口,一边看着叶老太忙忙碌碌,一边不紧不慢地啜着粥。叶老太涮完了锅,收拾好了灶台,端着一箩筐的落花生,坐在凳子上剥起来,魏流就跟屁虫似的坐在旁边跟着她一起忙。

      ——尽管魏流手比脚还笨,通常将花生仁扔掉留下花生壳,叶老太似乎并不十分在意。

      “当家的!”
      山门处响起邓歪极粗犷的声音,他鼻青脸肿地回来了,“我真他妈干不下去了!”

      “你这是跟……那窦四爷干了一架?”魏流“啧”了一声,由衷地夸奖道,“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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