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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盘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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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城。
“这事情跟你无关,”窦四爷冷着脸,好似被谁欠了五百万,“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命令是我下的,仗是我打的,出了事我来负责任。”
温如廷感觉头顶有一簇小火,都快烧穿天灵盖了。
他心里默念了三遍“要冷静,吵架没用”,才好容易忍下来。
他把眼皮一掀,不紧不慢地说:“现在不是问责的时候,眼下,城里伤兵过千,医药资源匮乏,最要紧的,是吃了败仗人心惶惶,第一要想办法解决医药的问题,第二要稳住人心——我们做长辈的横不能把这么一个烂摊子交给小傅。”
窦四爷的脾气好似那茅坑里的臭石头,是又臭又硬。他心想,吃了败仗,再重新打过就是,要怎么解决?医药资源匮乏,那就照老办法,去敌人的仓库里偷些来用。
“晚上我挑几个骨干去北里成走一趟,你列个清单,看看都缺点什么,我一并带回来。”
温如廷冷笑着说:“进了城,你能忍住不去杀那松井老贼吗?”
窦四爷从牙缝里往外蹦字:“我见他一次打一次,有机会我非砍下他的脑袋来当夜壶用。”
“胡闹,”温如廷斥道,“个人的恩怨再怎么重,在家国面前都得靠后,你身后有数万的队伍,你每一个错误的决定,都会葬送掉成百上千的人,是他们在为你的私心背锅。说得难听点,把他们推进地狱的,不是敌人的炮口,而是你窦四爷的命令——你敢说你擅自带队出城的计划没有半点私心?”
窦四爷自知理亏,不见棺材不死心地说:“我甘愿受一切惩罚。”
温如廷哑了半晌,觉得窦四爷有种“朽木不可雕”的执拗,他反倒笑了出来,“牛脾气,惩罚你是一定的,等小傅回来吧,看他怎么收拾你。我看你晚上也哪儿都别去了,北里城一定戒了严,你就在屋里面壁思过吧,啊。”
说罢,他端着茶杯出了门。
事情说起来,也不全是四爷的错。在最初的几天,窦四爷都十分平静,就是日常操练,操练完毕该睡睡该吃吃,温如廷见没什么大事,老盯着一个四十好几的男人也忒不像话,于是他就放松了警惕。但恰恰是窦四爷情绪上的反常,才是最不对劲的。等温如廷琢磨了一阵,察觉不对的时候,那老孙子都悄悄带队出城了,那么大的动静,愣是让一帮跟着他一心玩命的人掩盖得滴水不漏。
复仇心切的人们悄悄摸到北里城的郊外,城里立即就有人里应外合上了,汉奸们也倾巢出动,双方在离城不远的野地里打了个两败俱伤,己方人员伤亡过半,对方人员也没落着多少好,窦四爷更是,连头号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战局一度难舍难分,进退两难,窦四爷都做好了把一条命留在这的准备了,幸好温如廷神兵天降,带了一拨人马前去解了围。
伤员们被安置在临时的红十中心,安娜是战地救援小组的组长,目前红十会里的救援任务基本形成了一条流水线:伤势较轻的,消消炎消消肿扎上绷带,基本就算痊愈,后期交给令狐誉做善后;伤势较重的,诸如断胳膊断腿,在医药匮乏的条件下就约等于死人,安娜照治不误,能不能痊愈,听天由命,治好了,算赚到,治不好的,后期交给瓦西里超度。
在安娜“伤患不分轻重,一律平等医疗”的理念贯彻下,红十中心很快就发生了严重的问题,一些轻伤患者,本来只需要消炎消肿就可以痊愈,但排到他的时候,消炎药告罄,平白遭了许多罪,把小毛病拖成了大毛病,而有些重伤病患者,病情垂危,救与不救在两可间,安娜选择了救,大量的精力砸进去,到最后,人还是没了。
安娜起初还十分镇定,但后来几乎濒临崩溃,一身白大褂被浸透得满是血污,“天呐,该死,窝美优腰了(我没有药了)!”
令狐誉从伤兵堆里抬起头来,一把蹭掉脑门上的汗,用踩着高跷的声音说相声似的嚷道:“分号分号!先轻后重,听我的,出了事我负责!各位,对不住了,多担待担待,赶明儿哥几个有任何不测,欢迎来找我算账——哎,那谁,过来搭把手。”
温如廷挺和气地说:“小兄弟,叫我吗?”
令狐誉拿出一把大锯子,一点头:“对,锯腿。”
温如廷保持着温文尔雅的风度,慢悠悠地挽起了袖子。
由东北至西南的一条斜线上,一列火车正在满天星斗下磨磨蹭蹭地爬着。车上的人大部分都入睡了,少部分还清醒的人在各自的卧铺上翻来覆去,列车员逐个地检查过卧铺厢,并顺手给每个车厢里的热水壶都加满,便静悄悄地闭上门走了。
她打开相邻的车厢,车厢里有两位乘客正在灯下下象棋,西装革履的先生听见门响,礼貌地朝她笑笑,掏出两张票来。
乘客长相儒雅,俊朗的面貌在昏黄的灯下呈现出明暗的交替来,他用修长的手指递过车票来,嘴角挂上温润的弧度,颇有礼节地寒暄道:“夜间工作很不轻松呢,辛苦你了。”
车上的乘客,大部分都是行色匆匆,其中更不乏地痞无赖,鲜少有大闲人吃饱了没事干和列车员扯闲篇儿,列车员不由地心生好感,便多叮嘱了两句:“列车前方要经过中心站补充热水,停留的时间可能会有些长,到时候可能会有宪兵队的人来进行一番盘查,二位晚上休息时若听到什么响动,千万不必惊慌。”
乘客用食指一推眼镜架,用一种客套的淡漠语气“哦”了一声,恰到好处地透出些旅途无聊的人都会有的一点好奇心:“宪兵队?怕不是例行检查吧?怎么,我们这列车上混进了强盗?”
列车员掩着嘴笑了一声,连忙解释道:“并不是,是最近才有的。据说是伪满洲国外交部下的命令,要对所有开出去的列车进行搜查,查找一个背了人命的杀手,具体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您用不着惊慌,那杀手似乎据说只杀东瀛军人,别说我们没见过他,就是真有幸见着了他,不把他当成神仙供在牌位上才叫怪呢,怎么会出卖他。”
乘客疑惑道:“杀手?这都民国了,还有杀手?”
列车员:“嗐,外面瞎说,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我瞎说您瞎听。”
“哦,这样啊,”乘客说,“劳驾给我几份报纸么?车上无聊,解解闷。”
“好,您稍等。”
这时候,那一直没有讲话的乘客突然低低咳了一下,列车员一惊,这时候才注意到那个人的存在似的。那人极瘦,撑着腮坐在小桌子旁边,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笃”的声响来。列车员顺着他的细长的手看上去,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眼睛漫不经心地一眨,算是对列车员打了个招呼。
列车员没来由一阵心慌,连忙把报纸抽出来放在小桌子上,拎着热水壶退了出去,拉上了包厢的门。
傅思归顺手拿过报纸,凑在灯光下阅读起来,魏流远远地扫了一眼,看完了所有带图片的内容,便又无所事事地磕起桌子来。傅思归头也不抬地伸过胳膊,一把将魏流那只制造噪音的手牢牢攥住,隔着小桌板牵到下面晃了晃,才说:“杀手同志,麻烦你安静点,敲得我头疼。看,你上头条了,‘满洲国第一皇家军队第十分队外出执行任务时偶遇小股暴民,仰赖日照天神的庇佑,军队得以全歼之。另外,在此沉重哀悼为帝国奉献生命的翻译家六子先生,帝国必将依法捉拿此次暴/乱的幕后筹划者,誓为无辜死去的帝国军人伸张正义’。”
魏流的肢体语言十分随意,不仅默许了傅思归拉着他胳膊来回晃,还十分放松地翘起了二郎腿,听完傅思归的“转播”,嗤笑了一声,“狗掀门帘,全靠一张嘴颠倒黑白。”
傅思归仍旧不抬头,风卷残云地看完报纸,若有所思地说:“这种自欺欺人其实也算一种战术,用虚假的胜利来麻痹自己人,让他们自以为那所谓的‘日照天神’的子孙必胜,这更能让士兵上阵杀敌的时候豁出命去,顺带也能让敌人闻风丧胆。”
魏流把手撑到下巴上,垂着眼看他,“怎么,你也想试试?”
傅思归莞尔一笑,“这种小儿科,上不了台面。靠欺骗武装起来的部队,表面上越是无坚不摧,芯子里就越是心惊胆战,士气都源自深深的恐惧——我可是堂堂正正的忠义之师,用不着这些花架子。”
不多时,月台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傅思归神色一凛,打开窗帘向外一看,一排全副武装的伪军正向这边靠来,
他神色凝重下来,“我有时候会十分好奇,世界上那么多的人,笼统地分的话,有欺负人的和被人欺负的。被人欺负的人群,受到别人毫无缘由的暴行,是因为天生就活该被欺负?那些没有任何缘由,就去施暴于人的人呢,他们的底气来自于哪里?我不信他们没有良心,但我又不得不信,这些人好似就是没有良心。”
他忽然回过头来,专注地看着魏流,说:“你知道吗?我一生到现在,觉得世上最难的事有两件,一是明辨是非,二是保持清贫,前者难在短浅的见识难以弥补,后者难在汹涌的欲望难以克服。普通人一生里可能会犯很多小错误,但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很少涉及大是大非,一旦牵扯到大是大非上来,那种人就注定无法普通。在大是大非上能站住的,他们的是非观都有一些奇怪的信仰在支撑。极善良的人都信佛,好似有用不完的慈悲心,每一次的以德报怨都算是普度众生。极邪恶的人信什么?大概是信魔鬼吧。”
“你在问我?”魏流挺认真地想了想,淡淡地说,“我杀人的时候倒没怎么想别的,我和他们也无冤无仇,我已经不记得我亲手杀第一个人是什么时候,杀了他好像并不耽误我什么事,就杀了。应该是这种感觉,我从没把自己当成一个人,这样下起手来的时候,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杀人,而只是在完成一件事罢了。”
傅思归不拦着他,静静地听着,听他说完了,才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可不是个玩意儿了,但是我从没想过你会要我的命,你说奇怪么。“
魏流闻言,“嘶”了一声,“你这么一说,听上去似乎有点不甘心?”
“七尺男儿,或死于家国,或死于知己,都比死于平淡要好,来一趟人间,就不算白活——死在你手里也未尝不可……”
包厢门突然被人敲响了,傅思归闭了嘴,和魏流对视一眼,魏流很霸道地按住他肩膀没让他动,他站起身来去开门。包厢空间十分有限,放个屁都恨不得砸到后脚跟,魏流要去拉开包厢门,就得从傅思归的腿上跨过去,魏流才刚迈过一只脚,傅思归出其不意地一伸手,拦着魏流的腰一用力,一把将他带了回来。魏流没做防备,顺着傅思归的力道跌坐在了他的腿上,他不解地低头看,傅思归只对他极柔和地笑,眨了眨左眼。
门被人一脚踹了开来。
傅思归抬手将魏流的脸压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护住他的头,先声夺人地用地道的英语骂道:“滚!”
——他要么就是演技过于纯熟,要么就是假戏做了真,嗓音暴躁的同时,眼睛里也染了点朦胧模糊的醉态,给人呈现出来的画面就是一对突然被人打断而不得不中止亲热的情侣。
门口几个宪兵队的人齐齐一愣,一时间不知是继续查得好还是撤得好。
傅思归“啪”地将一张外籍人士的身份证明甩过来,咄咄逼人地说:“各位先生的顶头上司叫什么?办公室在哪里?改天我好派我的私人律师登门拜访,问问他无缘无故搜查一个外籍人士的车厢算不算侵犯个人隐私。”
宪兵队的人心里犯了嘀咕——本土的人没有这么嚣张的。
其余人见了宪兵队都恨不得躲开八丈远,这是在火车上,实在没法躲开,就暗中偷偷塞给队长几块银元了事,不像眼前这位,非但不躲不闪,甚至还盛气凌人地训斥起来。
宪兵队的人也是奉命行事,撞破了人家的好事也就算了,关键外籍人士真的得罪不起,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容易引起外交摩擦。宪兵队的一合计,恭恭敬敬地将那外籍证明送了回来,弯着腰倒退着出了包厢,还替他们把包厢门关好了。
包厢里一时静悄悄的,里面俩人各怀鬼胎,谁也没先动,魏流可还跨坐在傅思归身上呢,这烂摊子可不大好收场——傅思归的手段对于一个自尊心强的男人来说,实在是有点损,他当时一时冲动,没考虑后果,看见魏流当仁不让地去打头阵,就有点心疼,就一时没管住手脚。
如今可有点好看了,放飞的自我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到了南天门,下不来了。
魏流的身子骨可太瘦了,面对面地坐着,傅思归都感觉不到重量似的,他呼吸紊乱起来,努力定了定心神,但来自魏流身上的那股淡淡的草木气息,仿似七八月间的蝉鸣,让他心里鼓噪成一片,他失掉了以往过尽千帆、游刃有余的方寸——
他一手压住魏流的后脑勺,极近的距离,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吹气了,“魏流,你不能总是这么一意孤行,偶尔有一次,你能不能只站在我身后,信我就好。”
他说着,自魏流的耳垂处,一直亲到了他的嘴唇,都是一些轻如鸿毛的触碰,不带一点火星,若即若离,十分柔软。魏流起初似乎抿着唇,对于这样的肌肤相亲显得十分笨拙,傅思归耐心地等待着,濡湿了他的嘴角,也一点一点地将他的唇染上了温度,甚至一度得寸进尺地要叩开他的牙关。
……直到魏流偏过了头。
傅思归猛地跌进了现实。
“咳,”他脸上透出红来,被烫了似的连忙松开手,“不好意思,是我考虑不周,但你信我,我真不是流氓,没有轻薄你的意思。”
魏流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后退一步坐在他对面的铺上,略微侧过了头,目光盯着小桌板下的垃圾桶,出神地看了起来。乌黑的瞳孔里似乎没什么起伏,仿佛对刚才的小插曲没怎么往心里去——面子这玩意儿,在魏流那里简直是排不上号的身外之物。
傅思归……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希望他回应的好还是沉默的好。他很快就平静下来,心里浮起一层淡淡的失望,魏流哪怕怒不可遏地给他一顿臭揍,也比什么都不回应要强。
他心里叹了口气,人呐,总是贪得无厌。
一直以来,他都很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圣人,是个君子绰绰有余了。可是一碰上冰山似的魏流,他的一言一行就总似乎带了笔缠绕不清的糊涂账,变得不够磊落、不够坦荡。
他压低了声音,沉沉地说:“应该是混过去了,快休息。”
夜深了,车上的壁灯统一熄灭,为了方便乘客起夜,屋角的位置隐约地闪烁起一盏朦胧的小夜灯。
“就你?轻薄我?”黑暗里的魏流突然开口说,“不会觉得太自不量力了吗?”
傅思归把这句话掰开揉碎地琢磨一遍,感觉魏流这是默许了他的“一番轻薄”的,要不然凭魏流的脾气,他顶多也就是个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轻薄未遂”。
他不由得心花怒放起来,得意忘形地说,“行了我知道了,你也是身不由己的。”
魏流:“……”
去你的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