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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离别 ...

  •   四九皇城。

      刘随便登上去往异国他乡的船时,仍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抛弃”了。他拉着傅思归的手在甲板上蹦蹦跳跳,仰着头天真地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傅思归很耐心地解释,这是大海,那是客舱。
      他把替刘随便整理的行李箱交给一个外国人,蹲下来对刘随便说,“你将要去美人鱼的故乡,那里有聪明的小狐狸和小红帽,还有用奶油巧克力做成的冰激凌,”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土地,“十年后,如果哥哥还没有把这里变成一个大城堡,你回来帮我好不好?”

      刘随便听出了点什么,立即死死盯住了他:“思归哥哥不和我一起去吗?”
      傅思归摇头,“我不去,你小三大爷也不去。”

      刘随便明显紧张了起来,他赶忙扭头去看留在岸上的魏流,惊恐万状地说:“你俩都不去,那我也不去。”
      傅思归想了想,指指魏流:“那你告诉他,我说了不算数。”

      刘随便把嘴一抿,做出英勇就义的模样来,半晌还是泄了气。他拉着傅思归,逆着上船的人流往外挤,好似一只找妈妈的小蝌蚪,游到魏流的面前,又不说话,捏着傅思归的手要他代言。傅思归就不说,胳膊被刘随便甩来甩去。

      魏流又在走神了,他嘴皮子动了动,但是说点什么呢?好像也没什么说的,他就屈指在刘随便的天灵盖上敲两下,“走吧,好好活,做个人……有缘再见。”

      客船发出一声拖长了的鸣笛,好似一声末日的叹息,刘随便哆嗦一下,“哇”地哭了出来,拔腿就去追魏流,一把抱着他大腿嚎得很大声,“你太坏啦,你杀了我爷爷,你还不要我我恨死你啦。”

      魏流一怔,泥塑木雕似的立住了,不禁反问道:“不是你不要我的吗?”
      刘随便像小猫似的,四肢并用地往他身上爬,“是你不要我!你都不来抱我!”
      魏流无所适从地揉揉鼻子,较真道:“胡说,是你不要我。”

      刘随便哭得打了个嗝,魏流心里软得化了似的,蹲下来蹭掉他的眼泪,“那你总是绕着我干嘛?看见我就往屋里钻,这来的一路上都不让我牵你——我委屈死了。”
      刘随便短暂地一顿,想也不想地大声道:“我对不起你!”

      小孩儿稚嫩的声音犹如一把大锤,不由分说地将魏流心里的坚冰凿了个稀巴烂,一股热气不由分说就涌了上来,他的心可还是硬的,他想起那些年在山里横行无忌的岁月,想起安南城里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他想刘随便必须出国,非到国内硝烟散去他不得回来。

      甲板上的船工开始陆续地解缆绳,启程的汽笛最后一次响起,那和傅思归约好的外国人指了指手表,让他动作快点。

      魏流一把抓起了刘随便的后领子,像拎个小鸡仔那样,把刘随便丢上了甲板。刘随便在半空张牙舞爪地扑腾,哭哑了喉咙,见哭没什么作用,急得用小孩子存量有限的粗口骂起来:“魏流我恨死你啦,你是杀人凶手,我恨你一辈子!”

      魏流把后槽牙一咬,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随便无助的哭喊在身后渐渐远去,魏流感觉一部分的心都死了,他在那一瞬间,无法遏制地思念起老刘来,他觉出自己生命的无处安放,整个的世界好似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没有了落脚点——
      生离死别的滋味不外如是。

      心底那股盘旋的热气更盛了一些,魏流茫然地眨眨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生里他视如珍宝的人,都遥不可及、远在天边。

      一辆黄包车载着衣香鬓影的太太小姐飞快地穿街而过,傅思归眼疾手快地拉着魏流的胳膊向后带了一把避开“飞车”,之后便落后半步跟在他身后。

      魏流浑不知味地走了一条街,到了一个分叉口,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哪条路都不眼熟,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了,他心想,“迷他妈路了。”

      傅思归顺路买了张报纸,掏出眼镜,一边一目十行看新闻,一边留神跟踪魏流,突然察觉魏流停了下来,就仔细收好报纸,别有心机地拿温柔的嗓音问道:“饿不饿?”

      魏流眉梢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就突然和已经断开了的世界重新连了起来。他回过身来,用孤立无援的目光在傅思归的金丝框眼镜上扫过,偶然地泄露出了一点脆弱的迹象。

      他漫无边际地想:“你果真喜欢我?你总是待我好的?”
      他想凭了这两点,他就不能辜负。

      天上稀疏地落下点雨,傅思归在街边买了把油布伞,撑在两人头顶,雨点落在伞面上闷闷的声响驱散了单调,魏流伸手把被小风吹乱的长发拢一拢,破天荒地说:“谢谢。”

      傅思归趁着魏流这一时半会还是个人,狡猾地说:“谢我什么?谢我帮你撑伞?那你要谢我的东西可多,一句谢谢不够。”
      魏流指了指街边一些很明显带有敌伪政权标志的小旗帜,说:“我来帮你。”

      傅思归会意,心想这个大概是仅次于“以身相许”最动听的话了吧。

      两人送走了刘随便,立即动身去了东北——那已经滑入深渊的、让人恨入骨髓的伪满洲国。

      地处祖国东北角,矿产丰饶,民风淳朴,自东瀛发动侵华战争以来,这里一直是那帮强盗觊觎的地方。清末,皇帝被迫逊位,还政于民,这里曾有过短暂的春天。之后,由于废帝统治野心尚未完全泯灭,被一些老牌北洋军阀加以利用,便在这里成立一个所谓的“地方自治维持会”。

      地方自治维持会起初里都是些人面兽心的汉奸,欺软怕硬,剥削百姓,逼得东三省的有志青年自发成立了一个反抗联合部队(抗联),抵死不服维持会。后来,维持会里一个恶贯满盈的头号好奸拉拢东瀛人,借着东瀛人的关东军横扫了几乎一半的抗联军。消息一出来,遭到了国际社会的联合抵制。
      在当时,东瀛人尚未揭开军国主义的丑陋面皮,一举一动都得师出有名,而很显然,这几次十足明显的助纣为虐无法被国际社会所认可,所以那指挥官想了一个丧心病狂的主意——要在东三省有限的范围内,拥戴末代皇帝复辟。

      皇帝年少,形如傀儡,见识短浅,在东瀛人的花言巧语和身边一些被收买了的王公大臣的合力劝说下,住进了位于奉天的“伪皇宫”,开始了荒唐的“替罪羊史”。而十分神奇的是,这个裂地自治的傀儡政府居然得到了关内民国政府的认可,从此关外的百姓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压迫与反压迫。

      “矿业、煤炭业基本都是华瀛合资——呸,一帮没长屁/眼子的流氓,还有脸说合资?”东北区的站长老胡领着他们飞速地在山间小路里穿梭着,“我们东三省从北到南,一共三所采矿厂,矿工合计二十五万人之多,每年死在矿上的就多达一半,采矿厂的厂长是一帮丧心病狂的洋鬼子,从一把头、二把头到各处大小管理头目,都是汉奸,把人当猪狗看。矿上一旦有了瓦斯爆炸,那帮孙子怕减少采矿量,压根也不救被埋在地下的工人,重新抓来劳力重开——哎,两位当心点,这里泥多路滑。”

      傅思归点点头,“抗联军呢?”

      老胡:“抗联军没有粮食啊,生怕给老百姓带来灭顶之灾,根本不敢在一处停留太久,神出鬼没的地这里打一枪那里打一枪,不成规模。老百姓都偷着送粮,这也危险,一旦被那帮狗日的发现了,全家都逃不了一顿好打。”

      他们穿越了一片密林,很快来到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房子里。

      老胡灌了碗冷水,揭开了房间一角的地下暗道,“随我来。”

      地下室空气不流通,里面闷着一股腐烂的气息,黑暗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好似一头受伤的猛兽的低吟。

      “鹿参谋,”老胡蹭亮了一盏壁灯,壁灯下那个半裸着上身的男人半靠在床头,半张脸上都蒙着一片纱布,还在昏迷着,老胡一摸他额头,察觉不烫了,放下心来,回头对着傅思归说,“这是抗联军的总参谋,鹿飞宇。”

      傅思归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心里就是一沉。

      老胡打个手势,让大家都出去,掩好了地下室的入口,沉重地说:“敌我实力悬殊,整个满洲国,东瀛关东军军有二十万之众,抗联部队人数才不到五万,关东军的装备精良,飞机大炮一应俱全,抗联部队根本比不上——而且,前不久我刚得到一则情报,东瀛本土已经开始秘密向满洲国上转移人口了,计划是到今年年底转移人口一百万人,到时候,这仗可就更难打了。”

      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着的魏流突然说:“给我一张地图。”

      老胡吓得一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人他是个男的。他起身到屋子后,掀开了牛棚里一处堆满了干草的地盘,那里竟然藏着一个不小的军事沙盘,“看吧,这上面,摆着牛粪的地方都是洋鬼子的军营和军火库,主要就是集中在奉天郊外……”

      几人你来我往地商量了半天,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屋子里,各人的心情有各人的沉重。老胡爽朗地笑笑:“嗐,你不要为我们操心,都这么过了快十年了,洋鬼子不是到现在还拿我们束手无策吗?别看我们一无所有,没枪没炮没抗生素,我们有民心呐,有民心就够了。光复的那一天长路漫漫,但一定会到达的。”

      临到了晚上,老胡照例出门收集情报,简单在兜里揣了两个高粱饼就急匆匆走了。

      傅思归下到地下室里,恰逢鹿飞宇将军短暂地清醒过来,他便取了点果腹的粗粮和一碗水,叫他填了肚子,两人在里面低声交谈了很久。

      魏流和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把方才看过的地图又过了一遍。所以当傅思归上来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以为魏流睡着了。

      那床就是一扇门板撑在两张条凳上架成的,上面简单地蒙了一层败絮,左高右低地放不齐,魏流似乎是累了,仰面平躺在靠里的那一侧,双手很乖顺地交叉放在腹部,胸口有很轻微的起伏,有几缕长发掉下来,垂在地上,随着主人一起沉寂着。面颊上很锋利的线条不似平日剑拔弩张,很熨帖地伏在枕上。

      傅思归靠在一边,方才拧得死紧的眉眼逐渐柔软起来,百转千回地唤道:“魏流……”

      身后是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眼前是儿女情长,与世无争,他在这两重天的分裂里抓住了一丝诡异的平衡,如果我能拯救黎民于水火,必也能做你深渊里的一盏灯。

      他轻手轻脚地侧躺在魏流空出来的那小半张床上,小声地叫了一遍“魏流”,看见魏流的眼睫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好似受了惊的蝴蝶,他就知道了,魏流在装睡。装睡便装睡吧,傅思归想了想,怕扰动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环过半只手臂,半抱住了他。
      他为了怕他“装醒”,还故意地低声说:“哎,你睡着了啊……”

      暗含了点“不许醒”的撒娇意味来。

      只可惜魏流不解风情,他等到了忍无可忍,也没等到对方把爪子拿回去,他就毛了,凉飕飕地说,“占便宜没够了你。”

      傅思归胆大包天地想,“这才到哪里,就算上占便宜了?既然你都说是我占你便宜了,那我真不客气了。”

      他于是不要命地把那只爪子全都环了过去,毫不客气地搂定了他的腰,顺手带了一把,将他整个人半侧到了自己怀里。他反正是明白了,对魏流不能惯着,不能老顺着他。魏流钝如磨刀石,指望他在这方面开窍,还不如指望老公鸡下蛋。

      他把眉毛一挑,努力不让自己怯场,“抱你一把能少你两块肉吗?”

      四目相对的刹那,魏流的表情是凝固的,傅思归手心里攥了一把汗,一颗心高高悬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要完。

      然而魏流似乎只是走了个神,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我一生下来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沈月华那老婊/子恨不得我死,连魏承木那老王八蛋后来也觉着我长得不像魏家的子孙,不知道是那婊/子和哪个野男人鬼混生下来的。我杀过的人可以填满一整层的地狱,我连累了老刘为我而死,连我一手带大的刘随便也害怕我——人人都恨我、都怕我,你说我如何会信竟然有人喜欢我。”

      傅思归一颗心放了下来。

      “所以你是明白我的意思了是吗?”他叹了口气,“‘得成比目何辞死’,我的喜欢你是这个意思——我以为你不懂,我预备了十年八年、甚至更为长久的时间,我不信凭了我的真心和耐心,会走不到你心里。”

      “我懂一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知道你一直在勾引我。”魏流说。
      “不是还没成功么,你到现在都没上钩。”傅思归低声笑。

      魏流好似将深埋心底多年的伤疤都挖了出来,没有了秘密似的,他形同透明,他如同赤身裸/体地站在刀光剑影里,他那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深深的不安牢牢抓住了他,他闭上眼睛,克制着说,“给我点时间习惯习惯好吗?这么近的距离,我真的受不了。”

      傅思归一低头,魏流的睫毛在不安地抖动着,从口鼻呼出的气息都是冷的。他一犹豫,反而将魏流更紧地搂住了,“你怕什么?”
      魏流的不安情绪进一步放大,他肝胆俱裂地说:“这么近的距离,用刀子剥起人皮来不是得天独厚吗?!”

      傅思归瞳孔一缩,蓦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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