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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星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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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哑巴了?”施不倦吊着腿,拿着一把折扇,说句话在傅思归胳膊上抽一下,“哟,哥哥,觉得自己能耐了?有什么火烧屁股的事不能等到第二天天亮再说?难不成去谈几百万的生意啦?我就问问大老板生意最后谈成了吗?”
傅思归一边龇牙咧嘴地躲,一边十分丧心病狂地认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不该深夜出门,给敌人可乘之机!我不该把自己的脖子往敌人的刀口下送!更不应该让各位前辈提心吊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面壁思过!我写一千字检讨!我当着父老乡亲的面大声朗读检讨三百回合!”
施不倦冷笑一声,捏着折扇在他手下上抽了一下,“油嘴滑舌,花言巧语。”
傅思归嬉皮笑脸地闪躲,一不小心撞到了魏流。魏流乌烟瘴气地看这俩人就着“大晚上出门对不对”这么一个无聊透顶的问题闹了半天,烦得要命,等施不倦再次把折扇抽过来的时候,他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递过自己随身的匕首,淡淡地说:“你要想打死他,用这个比较快,你要是没这个打算,趁早省省吧。”
傅思归和施不倦均是一顿,两人面面相觑地对着看了半天,施不倦最先一怔,觉得魏流此人何止是不通人情,他简直就是个举世无双的睁眼瞎,没看出这是在“小别胜新婚地打情骂俏”吗?
他看着魏流的长头发也来气,真想替他父母也教训他一顿。于是他冷不丁地用折扇在魏流肩头上抽了一记,眉毛一竖,唾沫星子飞出来,“嗬,这还有同谋,还有你!要不是因为帮你那什么狗蛋儿办出国手续,他能抽了风大晚上接到电报往你那里跑吗?”
魏流飞快地向后一闪,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莫名其妙地说,“我怎么知道他要来,我要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那帮盗墓贼早就去见祖先了。”
傅思归一看他那震惊的表情,不厚道地笑了。
施不倦一把将那张威廉发过来的电报摔到魏流眼皮子底下,“物证!自己看!”
魏流事不关己地扫了一眼,发现那张没多少字的纸条里有一半的字他都不认识,于是他拿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施不倦,一耸肩,带着点儿讥诮,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我不识字,看也白看。”
施不倦:“……”
哦,合着你不识字还挺自豪?
故意的!这得便宜还不认账的小瘪三!
傅思归看够了笑话,两手掰着施不倦的肩膀,推着他向后倒了一步,把他和魏流隔开,哄着他说:“施叔,您消消气,要不你说要我怎么办,一万字检讨行不行?这样吧,我发誓,争取早日学会飞天遁地的本事,让那帮小毛贼看得着我也摸不着我。”
施不倦气笑了:“发誓有屁用。”
温如廷吹吹热茶上地的水汽,跟着劝阻道:“人没事就好,老施,你就嘴下留情吧,积点德,小傅身上还带着伤呢——四爷,劳驾抽两个人跟在小傅身边,这次走运碰见了熟人,下次可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了。”
温如廷永远像个旧家族里的长子,扮演着大家长的角色,不像施不倦那么能贫嘴,也不像四爷那样刻薄,从来都不温不火的,在那里坐着都像一剂清凉散。
四爷因为傅思归的事,跟邓歪闹得十分不愉快,又听说邓歪是魏流手底下的人,心里犯起了牛,脸色很臭,“哼,用我们的人,办别人的事。”
邓歪一听这话就炸了,心里骂道,这条天杀的死狗。
魏流的耳朵也不是摆设,他是听出来了,这窦四爷敢情是对傅思归十分不满的。他顺水推舟地说,“既然是帮助随便出国的事,那就是我的事,这样,在随便出国前这段时间,我保证你们小傅毫发无伤,各位看行不行?”
四爷眼神一凛,不知又要吐出什么“象牙”来,温如廷眉毛一跳,连忙端给他一杯茶,抢着说:“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有劳这位小兄弟啦。”
傅思归有些头疼——邓歪是他叫下山的,连工作都还没开展,两班人马就闹得如此剑拔弩张,连这样一件小事都要正争得鸡飞狗跳,还怎么谈进一步的合作。
早就听说窦四爷为人小肚鸡肠,需要人谦让,可邓歪也不是那号会谦让的人呐,这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清了清嗓子,拿杯子在桌子上磕了两下,不复方才的嬉皮笑脸,“人口登记和商户补税大体上都整理完了。各位要明白,我们将来是要打仗的,用钱用物资的地方还很多,非要有一个信得过的物资筹备组,这两天就请各位抓紧点时间,挑几个手脚干净的人报上来,嗯……这个物资筹备组的组长我来当,各位有什么意见?”
温如廷一颔首:“行,算我一个副组长吧,组织里以前所有的武器炮弹都是我来筹划的,秘密渠道都很固定,流程也烂熟。”
“可以,”傅思归一锤定音,“明天我出趟远门,一方面把小朋友出国的事情办了,一方面,我去见见东北站的地下同志们……”
这时候,只听院子里“哐”地一声,一堆人前呼后拥地挤了进来。
屋子里几人对视了一眼,三步并两步地走了出去。
那群强行冲进办事处的人都是面有菜色,一个个大包袱小包袱、拖家带口,好似一大批无家可归的拾荒者。为首的一个中年汉子一看见几个人,二话没说,把包袱一扔,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疯狂地磕起头来,接着,后面的人群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人群沉默着,傅思归一看就明白了——这是隔壁县城的穷人们大老远跑来投奔来了。不消说,这一定是安南城的老百姓们将这一届领导班子的惠民政策传出去了,也进一步说明老百姓是认可他们的。
这就好办了。
“青天大老爷,求求你们收留我们吧,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啦!”那中年汉子磕完了一轮响头,凄苦的目光在为首的几人扫了一圈,见傅思归站在最前面的位置,立马膝行过来,拱手说,“我们是北里的佃户,那北里的狗官和洋鬼子都勾结好啦,拿不出粮食和钱就要杀头,还四处抓壮丁。倘若不是走投无路,谁肯背井离乡?求求各位,好歹地给个落脚地,我们当牛做马都愿意啊!”
在一旁的窦四爷跟着就义愤填膺地说:“先起来,各位。我们绝不会坐视一帮侵略者在我们的土地上为非作歹,各位既然远道而来,窦清明绝无坐视不理的意思。这帮洋鬼子,早晚有一天,要杀光、杀绝!”
温如廷干咳一声,“小傅,你说两句。”
傅思归将那中年汉子拉起来,想了想,觉得后面这些人估计叫他们起来他们也不会听从,他就把手往下一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打当然是要打的,只是我们需要各位的协助——这位老乡,你怎么称呼?”
“姓耿,耿长生,家里人怕活不长久,取了个贱名,叫秃子,”那中年汉子眼睛一亮,“我们要怎么个协助法?你说,我砸锅卖铁也能办到。”
傅思归略一沉吟,审慎地说:“你带乡亲们先去救济院住下,待我们内部讨论后,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人群里突然引起一阵骚动,傅思归抬眼去看,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小矮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小矮子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似两簇火,一把抱住了傅思归的大腿,仰头看着他喊道:“我要投军!我要打仗!我要杀死那帮人给我爹妈报仇!”
他这一喊不要紧,人堆里立即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呼应的声音,都喊着要参军。
那耿长生一愣,抓着傅思归的肩膀开始前后晃,布满血丝的眼睛目眦尽裂,像要吃人,“投军!报仇!”
傅思归那两条正处于瘫痪期的胳膊遭受了第二次惨无人道的伤害,他疼得一激灵,连忙扭头冲着旁边喊,“施叔你愣着干嘛?还不找人去登记名单?”
这群人的投军效应似乎唤醒了才刚沉寂不久的安南城,只短短一个下午,前来报名参军的人数就多达上千人。一时间私底下一些鸡毛蒜皮的小矛盾都顾不上了,凡是会写字的都去帮忙写登记簿去了。
像魏流、邓歪这些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白丁,就特别事不关己地瞧起热闹来。
邓歪手下一帮土匪们羡慕地眼都红了,有个小土匪大着胆子,扭扭捏捏地对魏流说:“大、大当当、家,我、那个……也想去……”
魏流把手一挥,放行,“可以。”
他这一高抬贵手,就好似黄河决堤,眨眼间,手底下弟兄们走了近一半。
邓歪笑骂:“这帮兔崽子。”
土匪哪是正经人干的事呢?杀着毫不相关的人,抢着来历不明的财,睡着心神不宁的觉,还得时刻杀死自己未泯的良心。
眼前有国仇家恨,为什么拿一腔热血不当回事?
傅思归因有工伤在身,和魏流他们在一起瞧新鲜,“邓大哥,你不能去,兵都是要上前线拼命的,我请你来治安局是留下来保护平民的——另外,窦四爷心眼不坏,二位都是重情重义的人,过了眼前的龃龉,都是自己人。”
邓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淬了口唾沫。
魏流改不了他那一贯懒散的毛病,抄着手闲闲地说:“窦四爷想必,受过什么刺激吧?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不信你,也很容易冲动,讲话没有分寸——但是他见不得这些老百姓受罪,他是条汉子。”
“知道平顶山扫荡事件吗?”傅思归用残废的手干着力所能及的活,把早春山里产的一种酸不拉唧的小青果削了皮,切成两半,递给魏流一半,“村里有人给起义军指了路,让东瀛人的军队打了个大败仗,起义军走了之后,东瀛那帮魔鬼在深更半夜把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都拉出来,用机关枪扫射了足足一个小时——窦四爷是那次大屠杀里唯一的幸存者,他能活这么久,想想都是个奇迹。”
邓歪头皮一紧,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难怪,我说呢,属炮仗的,一点就着。”
魏流盯着那一半小青果看了半天,没听见邓歪讲了什么,冷不丁一出手,拧着傅思归的胳膊将他按在了墙上。
傅思归伤上加伤,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湿透了,他倒抽了口冷气,面无血色地问道:“怎么?那小青果有什么毛病吗?”
“为什么待我这么好?你在图我什么?”
魏流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了,这小孩有好几次都对他“动手动脚”,还莫名其妙地老给他各种“小恩小惠”,如果昨晚那次绑架确实是为了刘随便出国的事,那简直更让魏流感到奇怪了。
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想,这明摆着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哎,我还以为你怎么着了,”傅思归听了他的话,无比心疼地说,“待你好不行吗?你能先松手吗?我胳膊要断掉了。”
魏流一松手,“我毕竟跟你非亲非故。”
傅思归两条胳膊软软地垂着,背着人群挡在魏流面前,想了想,循循善诱地说道:“老刘为什么待你好?叶奶妈为什么待你好?他们图过你什么没有?魏流,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让你对别人的好意如此疑神疑鬼,但人与人之间从来不是索取与被索取的关系,我对你好不是为了图你什么,嗯,也不能这么说……”
他舔了下唇皮,单纯地笑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对你好,非要图你什么的话,就图你一颗真心吧。”
他太鸡贼了,像是在算计什么,卡着一种妥帖的分寸,用进可攻、退可守的距离,波澜不惊地第一次说出了喜欢。
这种喜欢,范围可大可小,可以降低到仅仅强于不讨厌的范畴,也可以上升到山盟海誓的高度,可以凭着对方自己的需求去调整——
没有别的原因,傅思归只想稳妥一点。
他用幽深的目光滑过魏流向来淡于血色的嘴唇和单薄的下巴,好似找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归宿,找到了一种非你不可的坚定。
在魏流的头脑里,管理着七情六欲的那部分通常是关闭着的。那个部分像是一个被遗弃了的垃圾箱,蒙尘已久,里面装着曾让他遍体鳞伤的亲情。那亲情曾让他一度陷在沼泽里,污泥淹没了口鼻,腥臭的泥沙带着死亡的气息添堵了他的心,将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时至今日,他无意中察觉,那个被他视作垃圾箱的的东西,好似发出了一点星星点点的光来,随着“吱嘎”一声响,垃圾桶里产生了一种细细的震颤,牵扯着某一根神经也有了轻微的共鸣。
魏流垂着眼皮,想了半天,没想明白那所谓的“喜欢”是个什么感觉,那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不能吃也不能喝,虚无缥缈,实在是一门费琢磨的玄学。
于是他视而不见地忽略了那一点微弱的颤动,满不在乎地说,“要真心没有,要命倒有一条——要也不给你。”
傅思归像个老谋深算的猎人,当机立断丢弃了这个已然扑空的陷阱,他笑着说:“给不给我,我总是待你好的。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早点出发,我在这里等你来。”
魏流“嗯”了一声,走了。
来参军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新丁都要老兵手把手带着操练,窦四爷和温如廷一合计,就在城门外辟了个大练场,连夜埋了桩子削了木枪,一大伙人的练兵消无声息地开始了。
邓歪也心痒痒,也跟着练兵的指挥官去练场上打过桩。他因为有了多年“打家劫舍”的好底子,被人手不足的练兵指挥团练出来成了一名副指挥官。每天看着乡里乡亲在他的眼前呐喊壮声势,迟钝如邓歪也察觉到,中华五千年的封建史,这家国的主人,是该换一换了。
蛰伏在屈辱的人们心底的反抗情绪犹如微不足道的星火,汇聚在一起,也是蔚为壮观、势可燎原。
隔天早上,魏流带着刘随便,和傅思归踏上了北上皇城的路。
几人走后没过多久,北里的情报网传来了整个北里城的城防图。
情报显示,在北里城里作威作福的现任洋人军官是个刚到任不久的东瀛人,名叫松井元二郎。目前城内驻守东瀛士兵为三千人,另外有傀儡士兵七千人。而千载难逢的良机是,这松井的前任刚于不久前升职,调取了北方某个城市,松井才刚刚上任,民间趁着领导头目“改朝换代”青黄不接的挡口,很是闹了几出破坏活动,军队疲于镇压,但反抗活动还是屡禁不止。
傅思归出门办事,基站大局一切交给温如廷统筹。
他综合了各个地区的总站长发来的情报,和窦四爷开了个小会,“你发现没有,近些日子以来,西洋、北洋以北的一些国家都逐渐在将自己的势力从大陆撤走,远的不说,就说北里,上一个敌伪政府的头目是个西洋人,这回却空降了一个东瀛人,再看东南区,也是类似的情况,这代表什么?”
窦四爷:“几个贼盗走了别人的领土,坐地分赃的时候产生了分歧,小的抢不过大的,好体面的抢不过不要脸的,不想死的抢不过不要命的。我看呐,这群强盗里,就属东瀛这帮孙子,不要脸又不要命——你刚刚说那北里小城现任的狗头军师是谁,松井什么?”
温如廷:“松井元二郎。”
果然,没过不久,各个城市的新闻早报上,一条举世震惊的消息占据了头版头条——
领衔侵华的几个西洋国家本土爆发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起义运动,平民围攻了贵族宫廷,国内一片混乱,要求驻扎在华各大司令官撤兵回国,支援贵族。
西洋各国司令官好不容易在华分到的领土自然不甘心就这么撒开,于是他们临撤退前,和东瀛人的敌伪政府办理了一笔无耻至极的黑色交易,即一手交钱一手交地,将自己在华领土及租界全部卖给了东瀛人。
东瀛人买地的钱出自哪里?
伪满洲国。
温如廷马上联系了自己的国际友人,证实了这则报道的千真万确。
只是比起报纸上描述的内容,国外的起义运动兴起得更为轰轰烈烈,直闹得昏天黑地,一发不可收拾,好几个赫赫有名的贵族都已经死于断头台了。
在路上的傅思归也看到了这则报道,不过比起这则报道来,他更关注的是刚送到他手上的那张情报,就是那条有关北里城防及现任军事长官的情报。
他心里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当年一手酿下平顶山大屠杀这一惨案的部队的最高指挥官,正是松井元二郎。
“告诉温叔,让他务必盯住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