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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魏流 ...

  •   “魏流!”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死人堆里突然爆发一记声嘶力竭的呐喊,伴着“呼哧”的漏气声,“你个婊/子养的!我操/你祖宗十八辈儿!”

      这一嗓子喊完之后,院子里忽然静悄悄的,人人都屏气凝神,一口大气不敢出。
      雪林里有大鸟离开树枝,扑腾翅膀的声音,在万籁俱寂里显得十分清晰。

      瘦马浑身如坠冰窟,大饼似的瘫在地上,连动都不敢动——一挂清鼻涕淌了下来,他都没勇气往回吸。

      魏流一顿,短促地笑了一声。他站起来,不紧不慢地下了台阶,长/枪枪口朝上,枪屁股拖在硬土地上,一步压着一步,向死人堆的方向走了过去。

      傅思归眼皮一掀,心想,“这人原来叫魏流。”

      他眼神里透出一阵迷茫,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恍然大悟过来——小时候,傅家斜过大路对面就是富丽堂皇的魏府,魏府的大少爷,好像也叫魏流,年纪长他三四岁。

      这个同名同姓,应该是个巧合。

      他瞟见那不知冷热的土匪的身后,在靠近脚踝的位置,有一抹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死人堆里的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魏流你个婊/子养的!”

      大院子里似乎被谁崩上了一张网,拦截了所有空气,人人都感觉脖子上似乎被人紧紧套了一根绳索,窒息着喘不过来气儿。

      “我身上流着的就是婊/子的血,”魏流漠然地看了眼那人,那是守在前门的暗哨,一张脸血呼啦啦的,眼睛一眨,在满江红里能翻出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至于我的祖宗十八辈,我的祖坟随时对你敞开大门,我甚至现在就能送你一程。”

      “啊!”
      一声凄厉的呼喊骤然划破死一般的宁静,紧接着,小个子的瓦西里再次亮出了自己的尖嗓子,紧随其后“啊”了一声。
      ——魏流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眼皮都没眨,一手握着枪杆,一枪托狠狠砸在那人的脑袋上,一抔血伴着一些灰白的豆腐脑似的东西,溅起了两三尺高。

      整个过程只有两三次眨眼的功夫,魏流向前屈起右胳膊,以胳膊肘为圆心,枪杆为半径,画了个弧线,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过后,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让他报销了。

      魏流又若无其事地走回来,经过瘦马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

      瘦马呆若木鸡地盯着那枪托上的血迹,短暂的时间里,他回想起了自己三十多年的一生,生下来是个男人,没有让自己的亲娘在婆婆家里受太大委屈,起码算半个劳力,平平凡凡地长到十八岁,说了个婆娘,却是个不会下蛋的,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了七八年,好容易得到了一个儿子,结果却仿佛是个灾星。
      他心塞地想,不用半柱香的功夫,他就跟院子里那些被他打死的人一样,眼一闭脚一蹬,见阎王去了。

      他一时十分迷惑,这世道真要把人逼得走投无路吗?

      “愣着干嘛?”魏流说,“需要我找八抬轿子,抬着你去后厨?”
      瘦马正在为自己横死当场刻画细节,闻言愣愣地说,“大、大当家的,您不杀我?”
      魏流随手扔了枪,嗤道,“你不想活了?”

      瘦马一阵激动,一口气猛地缓了过来,就差跪在地上抱着魏流大腿痛哭流涕了。

      魏流指指太阳,“太阳都这么高了,我们不该吃饭吗?”
      瘦马一听,登时屁滚尿流地爬了起来,指挥着自己的棉花腿奔去后院找厨房去了。

      不知为什么,傅思归不怎么怕这人,他往前走了两步,还是方才那么大的音量,“魏当家的,你受伤了。”
      魏流扭头,要笑不笑的,“管你什么事?”
      傅思归一挑眉,没了言语。

      聂涓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只听他阴阳怪气地说,“魏流?敢问大当家的,是不是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叫魏氓?”
      魏流随手一挥,头都没回,“对,我还有个孙子,叫喂你吃枪子儿。”

      空中滑过一枚亮晶晶的东西,傅思归下意识伸手去抓,但它的角度太刁钻了,正好和傅思归的手擦边而过,只听聂涓生“哎哟”一声,他捂住了嘴,“呸”出来一口血沫——牙掉了。
      地上滚落了一个莹莹闪光的玉扳指。

      傅思归扶了扶眼镜,心里突地一跳,“这不是魏府的东西吗?这是安南县城大米商魏承木的扳指印章。”

      眼见聂涓生个不要命的怒气勃发,下一秒就要撒泼骂天王老子,傅思归眼疾手快地蹲下来,一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咬着牙,极轻地说,“你给我消停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道理不知道?”
      聂涓生气得不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泄愤似的一口咬在他手上。
      傅思归:“……”

      那个从头到尾都没讲过一句话的外国女人急忙蹲下来,拽开了傅思归的手,“张嘴。”
      她的发音也很奇怪,和瓦西里的音调是一样的,说出来的话得配合着场景才知道她说的是“张嘴”,要不然,乍一听可能是“长嘴”。

      傅思归腾开了手,感觉魏流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这里,他顿了顿,抬起头说,“魏大当家的能否行个方便?这位安娜女士是个大夫,她的医药箱都在方才的屋子里,我能进去拿一趟吗?”
      魏流吃软不吃硬,这话挺上去十分舒服,他点了点头。

      傅思归站起身,路过魏流的太师椅的时候,低声说,“谢魏当家的,不过你的脚踝真的不要紧吗?”
      魏流低头,果然看见自己的脚踝那里在淌血,新旧血迹都有。他掀起眼皮,发觉这个肉票实在有点婆婆妈妈,没有一点身在狼窝的自觉。他小幅度地摇摇头,下巴一抬,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滚。”

      他懒洋洋地蜷在太师椅上,头顶上拢了一层极淡的太阳光,轻飘飘地说“滚”的时候,几乎看不见嘴唇的动静。傅思归心里一跳,脑海里蹦出来一只软绵绵的大白猫。
      他一愣,摇摇头甩开这个错觉——眼神儿得差到什么程度,才能把这个杀人如切菜的魔头约等于猫?

      刚被顺了一圈毛的聂涓生立马不干了,“傅思归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随着他骂街的同时,嘴里时不时飞出血沫子,雾一样。

      魏流撑腮瞧着,觉得挺好看。

      傅思归脾气好,不跟没点眼力见儿的一般计较,干脆利索地拐进了屋子,拿出了一个白色的大箱子,上面标着一个红彤彤的“十”字。

      安娜娴熟地打开那个大白箱子,修长的手拎起最上面的一双惨白的塑胶手套带上,在地上铺了一小块蓝色的巾单,噼里啪啦往上面摆了一长串,又撕开了个什么东西,捏着一小片白布,一股脑儿地塞进了聂涓生的嘴里。
      傅思归一手卡在聂涓生的下巴上,防止他因为过于疼痛咬伤安娜的手指,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煞有介事地说,“聂涓生你那把胡琴被压烂了,弦都断了。”
      聂涓生气得翻了个白眼,瞬间劈死他的心都有了。

      安娜帮他止了血,又强迫他干吞了半粒止疼药。

      傅思归斟酌一会儿,低声对安娜说了句什么,安娜点了点头。
      聂涓生眼睛都能喷火了,他压低嗓门说,“傅思归你还要给土匪疗伤,瞧把你怂的,窝囊!”
      “想全须全尾地从这里走出去就不能要脸,”傅思归说得极快,极为理所当然,“你权当为自己减负了。”
      聂涓生、安娜:“……”

      安娜起身,拎着箱子,转向魏流,拐着惨不忍闻的调子,“魏先生,你的脚出血了,得马上止血,我是个大夫。”
      山寨的人都知道,魏流向来视女人如蛇蝎。他直视前方,硬邦邦地说,“不必。”

      日头斜过墙头,有个人极快地冲进院门,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说,“当家的,曹穿山他们一帮人放火烧了山寨,现在正在往回赶!”
      魏流沉思一会儿,“知道了,你带两个人,从后山回去,把老刘和狗蛋儿接出来,接到这里。另外再叫两个人,去看看三当家的那里现在什么情况……”

      正说话间,斧头帮的方向上传来一阵三连响加二连响的枪声,同时,瘦马从后院奔过来,说开饭了。

      魏流眯眼睛看看自己山寨所在的方向,站起身,一掀门帘走进堂屋,“不着急,吃了饭再说,都进来吧。”
      他进屋时,顿了顿,不知对着谁说,“你们也进来吧。”

      曹穿山万想不到这种情况。

      前几日,西南区政府里了个自称是顾问的人,找到他的穿山帮,丢下了将近一百把新式步/枪和一千发子弹,并且许了他一个警卫队的职位,条件是穿山帮要在一个月内扫平石景山上别的匪帮。
      曹穿山想过无数种情况,“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也想过,但他已经快要六十了,已经厌倦了每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并且中原大地上局势十分混乱,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还不如顺水推舟,就此罢手,也离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回到人群里做个儿孙满堂的老大爷,更何况,还有民国政府的免死金牌。

      老糊涂的曹穿山收了这一百把枪,草率间定下了一个先灭大帮、再灭小帮的计划。

      穿山帮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去偷袭斧头帮,一路去偷袭魏流的山寨——这个邪门儿的小山寨从成立之日起就没有名字,从刚开始十几个人,规模渐渐发展壮大,一直都没有名字——结果,等百八十条汉子外加五十条枪从后山抄上去时,山寨里竟然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攻打山寨的消息提前走漏了,山寨里的人早跑了。

      他火烧了山寨,火烧屁股地往回赶,半道上接到自己人的消息,本来偷袭斧头帮已经得手,但从他们背后又杀出了一帮魏流山寨的人,把那一伙儿弟兄全都缴了械,白白赔上百来十号弟兄,那些个枪也糟蹋了。

      曹穿山额角青筋直突突。

      等他在山寨外的看见自己老婆孩子的人头时,这个石景山资历最老的土匪眼前一晕,恨得咬牙切齿。
      ——那些人头被人割下来,当做战利品一样,悬挂在穿山帮大门外的木桩子上,无头的尸体被人横七竖八地堆放在雪地里,死人堆下的血蜿蜒流淌,融化了方圆六七尺内的雪。

      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堂屋顶上的火炉烟囱里冒出阵阵黑烟。

      曹穿山一口老血梗在胸口,他恶狠狠地骂了句“王八蛋”,两手端起枪,照着那堂屋的窗户连发了三四枪。他那帮如狼似虎的手下们纷纷效仿,一时间,火光四起,枪声大作。

      魏流目光一凝,本能地一手按住了坐在自己近旁的手下的头,矮身滚进了八仙桌下。

      瓦西里正双手捧着自己那宝贝十字架,嘴里念念有词,枪声一响,他顿时像个被勒住脖子的鸭子,“嘎”了一声,彻底呆掉了。
      聂涓生不知死活地叫了一声,“哦耶!天道好轮回……”

      傅思归抱着安娜往地上一滚,一脚踢在聂涓生腿上将他放倒,斥道,“少说两句。”
      聂涓生悻悻地闭了嘴,发觉傅思归简直是个瞎操心的命。

      枪声“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子,最后完全停了。

      魏流一动不动地等了两三秒,说,“都别动。”
      他站了起来,一手拉开了门——猝不及防一条身影抢过来,拖住了他的袖子。他低头一看,顿时一愣,不耐烦道,“怎么又是你?”

      “不要命了吗?”傅思归飞快道,“你一推门就得给人打成筛子。”
      “是吗?”魏流手臂一振,挣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求之不得。”

      他一把拉开门,一手背在身后,大老远地喊了声,“姓曹的,怎么不打了?是不是子弹打完了?”

      没有人答话。一只鸟叫过一声后,一阵枪声陡然又起。

      傅思归瞳孔一缩,想也不想地飞快起身,一把将魏流扑倒在地,下意识一手护住了他的头。

      什么都没发生。枪声过后,稍远些的地方传过来一个极为爽朗的男声,“大当家的!一锅端了,可以收工了!”
      魏流灰头土脸地掀开傅思归,先喊了回去,“你个不长眼的,没给我留个活的?”

      他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这位小兄弟,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傅思归还以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站起来,掀开门帘进了堂屋。
      他心想,可能是被聂涓生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锻炼出来的,练就了一身老母鸡护犊子的独门绝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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