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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物故 ...

  •   梅子胡同180号,楼上一间小书房里,只有两个人。

      传闻中的大国手捏着傅思归的检讨书,不动声色地从头扫到尾,随手放在了一边。他对那检讨书不感兴趣,他对检讨人很感兴趣,“哟,不错嘛,都长这么大了,你还记得我吗?”

      傅思归干巴巴地一笑,扪心自问,“我怎么知道还记不记得你?”

      闻先生既然有此一问,自然不是瞎问,那就是说,闻先生是认识自己的。傅思归在记忆里掘地三尺地挖了挖,海量的面孔里能跟闻先生稍微沾点儿边的,一个都没有。
      他想了想,闻先生是爷爷辈的人,既然认识自己,只能是跟自己爷爷或者父亲有过交集的人。而在他的印象里,他的长辈往上数,只有他父亲一辈,他的爷爷从来都活在传说里。
      传说他爷爷曾是清廷的高官,传说他爷爷是当年东宫的太子太傅——都是没有影的事。而按照他父亲的说法,他爷爷当年只是一个英年早逝的穷酸书生,极为普通。

      闻先生这样身居高位的江湖人,浑身上下有一种内敛的智慧,别人一看他,还没等交上手,心里就已经知道他的段位了。他的目光好似长了刀子,能扒开人的皮肉,直接看见心脏,傅思归知道自己那点小聪明,简直地不够他瞧。
      于是他诚实地说:“不记得。”

      闻先生开怀一笑,“也对,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
      傅思归:“……”

      “我把你叫回来,是为了一件大事,”闻先生神色严肃下来,傅思归浑身一凛,“‘六九棋’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我当年因为‘叛国罪’被捕入狱,在狱中与你的爷爷傅百龄成了莫逆之交,你的爷爷深感自己时日无多,便将自己一手壮大的‘六九棋’交给了我,希望我能继续将这个组织维系下去,直到有一天,杀尽这些闯入国门的洋人。”

      闻先生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刺字,又露出手腕上那只眼睛的图腾,叹了口气,“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大约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由于清廷的腐败以及对汉人的民族政策,民间不断爆发起义和反清复明运动,当时完全由旗人成立的绿营因为经历了几个世纪的世袭,已经完全丢掉了骁勇善战的秉性,只留下了贪图享乐的毛病,实在是不堪一击。而由底层农民领导的抗争运动则如火如荼,从东南到西北,推翻清廷统治的呼声几乎连城一片。

      当时傅百龄的老师大司徒提出了一个主张,即借由西方的力量帮助清廷压制民间起义,清廷则降低沿海一带西方进口商品的关税来作为回报。朝廷上不乏反对的声音,就连傅百龄也是十分不赞同的。但是随着城门逐渐失守,深宫里的皇帝和阿哥格格们眼看江河日下,万般无奈之下走了这一步棋以解燃眉之急,请来了洋枪洋炮。
      洋枪洋炮压制住了平民百姓的长矛大刀,清廷统治者松了一口气,没过不久,提出这个计策的大司徒却不幸撒手人寰。及至后来,洋枪洋炮对准了皇宫,没日没夜狂轰滥炸之际,皇帝请来了大司徒的得意弟子傅百龄,由他出面调停,和洋人政府签订了一纸停战协议。

      这城下之盟乃是奇耻大辱,但这耻辱,与深宫高墙内国祚的危在旦夕相比,还是差了那么点分量。
      没成想,这城下之盟只是一个国家耻辱的开端——所有这一切耻辱,全都压在了当时已年过半百的傅百龄的肩上。

      皇宫不体恤民情,老百姓也只道洋人可恨,这帮和洋人签订丧权辱国的协议的人,都是欺师灭祖的败类。于是民间报纸洋洋洒洒,将矛头一致对准了当时被逼上梁山的傅百龄,要“清君侧,正朝纲”。朝廷上的主战派借着这一机会,一纸奏章,将傅百龄参进了天牢。

      殊不知,当时的傅百龄身不由己地背负千古骂名的同时,暗中一手发起了专以打击洋人为目标的“六九棋”,六九棋初具规模后,他锒铛下狱。

      当时的闻先生是民间反清复明组织明镜堂身居要职的人物,在一次组织活动中由于疏忽被捕下狱。

      俩人在狱中一见如故,成了知交好友,闻先生后来能够越狱出逃,都是靠了傅百龄的死命协助。傅百龄以通敌叛国罪无可恕,协助身负叛国罪的要犯闻先生越狱出逃,又是罪加一等,最后,是被千刀万剐,活活剐死的。

      “……我俩在狱中被困十年,十年之后,我生他死,隔了一层黄泉水,”闻先生说,“我拉着他跟我一起走,他没答应。他说他心里有愧,他对不起天下人。我是后来才想明白,他是无处可逃的。‘欺师灭祖的叛徒’这个头衔,几乎全国的老百姓都知道,他能往哪儿逃?到了哪里都是要被人喊打喊杀的。”

      傅思归脸色变了变,“当时的环境,城门外就是洋人的炮火,随便换一个人,都会做出跟他一样的决定吧,他凭什么要为那些苟且偷生的皇帝背锅?”
      闻先生:“替罪羊,这个时候,总要有一个替罪羊,以平民愤。”

      他从自己贴身的衣服里取出一个用红线缠起来的小东西,放在眼前端详起来,“当年,你爷爷算准了自己不能抽身而退,连夜派人将你父亲送回了安南城隐居,果然没过不久,他自己就有了牢狱之灾,当时朝廷里有人保他,也并不是诛九族的大罪,直到我越狱后,他的罪才改判成欺君罔上,株连九族的重罪。我送你全家出国的时候,你才一丁点儿大,记不得我也是应该的。你过来。”

      闻先生解开了那一层一层的红线,内里是一枚血红色的印章,手指那么粗,印章上并没有任何精美的雕花,只是一块极其普通的红色石头,印章底下用阴阳刻雕刻了三个字:知我者。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傅思归浑身狠狠一震,一时有点不敢接过这个东西。

      这小东西里好似藏了一个磨牙吮血的精怪,让他眼前生出了熊熊烈火,在烈火里站了一个年过半百、须发全白的老先生。老先生浑身被血,长身玉立,空洞洞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好似在说:我死不瞑目!

      傅思归有些糊涂:“我的爷爷既然枉死,那藏书阁的钥匙怎么会到我父亲的手里?”
      闻先生:“傻孩子,那钥匙自然是交给他的。”

      当时,那个问他“府上是否有座藏书百万的阁楼”的人,是从闻先生这里直到这个秘密的吗?他究竟是谁?
      他脑子里纷乱了一阵子,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老人的形象来——景仲伦。
      按年龄来算,景仲伦比闻先生还大着一些,也是明镜堂的人,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你本名门之后,远避重洋实在是无奈之举。如今一切的命脉都在你的手上,老夫心有余力不足,少陪了,先走一步啦。”

      闻先生悲悯地叹了口气,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停止了胸膛的起伏。

      世上每个人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仓库,仓库里藏着很多千奇百怪的人的往事,并且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仓库里会有不一样的记载,仓库的钥匙就是人的生死。
      闻先生就像一座大门刚刚开启、就被迫拔了钥匙的仓库,傅思归看见那有关祖辈们忍辱负重的辛酸往事,才露出了冰山一角,就再次行色匆匆地从他的手心溜走了。

      从此,傅百龄就是一个幽灵,没有故事,只有名字。

      傅思归头皮一麻,缩手缩脚地向后退了一步,伸过手去探闻先生的鼻息,已然没气了。傅思归茫然地眨眨眼,有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他如鲠在喉地咽了几口唾沫,勉强镇定下来,才打开了房门——
      “各位,闻先生他老人家去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窦四爷一愣,箭步抢入房门,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老师!”
      温如廷低低地叹了口气,低声安慰道:“四爷,节哀。”

      傅思归心里空荡荡的,眼神无处安放似的四处游荡,游荡到了魏流的身上,便凝住不动了,他蓦地红了眼眶,显得很有些委屈,他蛮不讲理地心想,“你还不来安慰我!”

      魏流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恰好逢上温如廷正在里头低声劝阻窦四爷,一边嘴里念着“节哀”,一边用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拍着。他似乎开了点窍,在傅思归火烧云般的注目礼下缓缓地走了过来,他照着葫芦画瓢似的在傅思归肩上象征性地拍了拍……

      老腰一把被他抱住了。

      魏流翻了个白眼,手落下来也不是,不落下来也不是,只好不尴不尬地半抬着——天知道他有多想把此人撕下来按地上揍得他六亲不认。最后念在傅思归伤心欲绝的份上,他不能落井下石,只好把一肚子火憋住了,让这年轻人多靠了一会儿。

      魏流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大病那会儿经常被老刘抱、和刘随便经常来求抱以外,他就没记得自己跟谁这么近距离地搂搂抱抱过。
      他用鼻子重重喷了口气,心说:“你他妈再不放别怪我不客气。”

      然而房门里这时候传来了硬汉窦四爷低声的哭泣,那声音一下子叫魏流想起了刘随便,一受委屈就掉眼泪的刘随便,最近看见他就绕着走的刘随便,他的心一下子就软得不可救药。

      他叹了口气,把手落了下来,权当怀里是个放大版的刘随便,软着嗓音哄了一句:“不难受,人哪有不死的呢?我将来也会死,谁要是敢在我坟头哭一声,我就诈尸把他拉下去。你看老母鸡死了被炖着吃了,小鸡还不照样没心没肺满院子啄米吃?”

      傅思归承认,他有一点故意的成分,但是故意的成分少,更多的是水到渠成。

      他能察觉到魏流那一瞬间的僵硬,但他舍不得放手。
      跟想象中的一样,魏流那么单薄,薄出了不堪一击的弧度,也正因为这弧度,越发地显出一点势不可挡的锐气来,他越是尖锐,就越是软弱。
      傅思归心里揪着似的疼了一下,一时就放飞自我,抱得更紧了。

      魏流早已经忍无可忍地到了极限,他一用力,捏着傅思归的肩膀,几乎是将他拎着推远的,他心想,得寸进尺。

      傅思归红着眼睛一笑,“人是人,畜生是畜生,我们和畜生之所以不一样,就是因为我们懂‘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这世间有值得我们喜怒哀乐的事,恰好我们也懂——要连这些都浑浑噩噩,人和畜生有什么分别。”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这一生……有什么事情直到如今都无法让你释怀?”

      大凡令人无法释怀的事情,多是刻骨铭心的。

      但是魏流想都没想,直截了当地说:“没有。”

      傅思归发现魏流这个人其实还是很容易心软的,他就故意地用软绵绵的目光望着魏流,由于眼圈还是红的,眼底似有若无地带些水光,看上去十分无辜。
      魏流心里猫抓似的被挠了一下,眼尾细细地眯起来,忍不住低笑出了声:“哎,你烦不烦?”

      大国手死了。
      这个消息直走了两天,才传到每一个“棋子”的耳朵里。

      敌人也在伺机而动。

      闻先生的葬礼简洁异常,西南站、东南站、西北站、东北站和中原站的几位站长,再加上温如廷、窦四爷和傅思归、聂涓生,几个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闻先生的遗体一把火烧成了灰烬,旧时光里的耻辱、心酸、荣耀、成就,都随着这把灰烬,被抛进了不见天日的地下河里。

      之后的几天,聂涓生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他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似的,不上不下地卡在那里,叫他心神不安。

      傅思归知道他心结在哪里——闻先生手腕上那只诅咒般的眼睛。闻先生自己也亲口承认,他就是明镜堂的人,那他对于明镜堂致聂涓生家破人亡的事知不知情?景仲伦呢?他知情吗?令狐誉应该是后来加入的新人了,按着令狐誉的父亲为旗人朋友而举世非议的情况,令狐誉本不可能加入明镜堂,那么他加了进来,究竟是打着什么旗号?

      傅思归总觉着,随着闻先生的火化,许多初露端倪的事,被再一次深深掩埋在了洪流里。

      六九棋自然没有什么大会。

      至此,温如廷才明白过来,闻先生为何要将此次莫须有的会议定位在西南区,为何要特别重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根本不是为了推选大国手,而是命定。

      傅思归恍如隔世地接过大国手的重任,在此起彼伏的质疑声里,下达了自己的第一个指令——北上。

      这天,他正在处理上交至工管局的账本,温如廷突然来找他。

      温如廷显得有些惶急:“我认为眼下北上有些不妥。”
      傅思归摘了眼镜,站起来抻了抻腰,给温如廷倒了杯热水,说:“温叔,您有话直说。”

      温如廷:“以我们先有的力量,这么鲁莽地挥师北上叫板当局,真是蚍蜉撼大树,太危险,到头来,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
      傅思归:“温叔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不走这一步,我们眼下的这个‘基站’,也是保不住的。”

      温如廷:“怎么讲?”

      傅思归:“当今在外的所谓政府,一个是洋人的傀儡政府,一个是小资产阶级的民国政府,还有我们这个最小最新的国民政府。傀儡政府之所以是傀儡,就是因为里面是一帮替洋人做事的中国人,而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封建时期的旧军阀、旧官僚;小资产阶级里是一帮实业救国的学者,归根结底,他们要的是局部民主,要的是驱赶洋人,这跟我们的目的是相一致的,但是还有一点最本质的不同——我们的目标是不一样的。什么才叫民主?什么时候,当街面上最下层的穷苦百姓都有了自主权,那才是最彻底的民主。”
      “安南城地处偏远,不在漩涡中央,一旦出了事,总是远水不救近火,但是有了我们这一处,难保不会有别处来效法。如果你是敌伪政府的领导者,在你的领地里出现了类似的情况,你会怎么处理?当然是灭掉‘始作俑者’,枪打出头鸟,杀鸡儆猴,到那时候安南城就是首当其冲。洋人自己不会来这么个小破地方,不代表洋人的命令不会来,敌伪政府的命令一下,多得是俯首帖耳的汉奸来献殷勤。更何况,安南城最早的时候,曾是敌伪政府西南区分政府的下辖县,后来这里闹起了一点阶级斗争,推翻了敌伪政府,取而代之的是民国政府。再由我们闹到了国民政府——你猜敌伪政府能坐视我们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脱离管制?当然不能,时候一长,它还是要来打我的,倒不如,我们先发制人。”

      温如廷:“你怎么就确定不会再有人起来反你?”

      傅思归一笑,“不会了,到头了——最穷最苦的人都有了地,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那些有钱有地的大财主大富豪即便想反,他们人手有限,拿什么反?拿钱吗?钱它不会自己开枪啊。”

      温如廷迟疑了一番:“你没收了有钱人的地,又征收了有钱人的税,行事太过乖张,这些都是招人嫉恨的事。可能没有人反政府,不代表没人会反你,最近出门注意些。让四爷派两个人给你用,省得遭小人惦记。”

      傅思归打马虎眼笑了两声,没太往心里去。

      接下来,事实证明,温如廷的顾虑不无道理。几天后,傅思归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一伙蒙面的打手堵在了城外一片荒芜的坟地里。

      那蒙面的人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刀,用厚厚的刀背在傅思归的后背上狠狠砍了一下,威胁道:“哼,既然我破了产,你他妈也别想好过,咱们同归于尽!”

      傅思归疼得脸都变形了,咬着后槽牙硬碰硬地说:“你敢动我一根寒毛,阖城的老百姓第一个不放过你。以为蒙着脸我就认不出你?赵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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