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针锋 ...
-
土管局设在一处十分简陋的民居里,一张大桌子,十个人,算上潮湿阴暗的房屋里在暗处冷眼旁观的臭虫们,就是土管局的全部财产。
聂涓生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嘴里咬着一个牙刷。他迷迷糊糊地提了把裤子,突然被一个大嗓门叫破了梦,“土地呢?说好了发土地,怎么发?”
聂涓生浑身一哆嗦,一惊一乍地往前窜了一大步,睁开眼睛一看,恨不得连头发都竖起来——院子里乌央乌央都是人,各种各样的表情下暗藏着各种各样的心情。
他一口呸掉漱口水,没来由就高兴起来:“各位乡亲不着急,你们先排队,挨个过来登记!来来来,小丁别睡了,开工!”
临到了晚上,聂涓生已经形如死狗,来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他右手都有些提不起来,盖章盖得头晕眼花,抽空去喝口水都是连蹦带跳的。
“哎你们后面的人,问清楚自己的名字怎么写,”聂涓生顶着一脑门低气压,在一张新式地契上盖了新政府土管局的章,“识字的老乡多关照关照不认字的,省得到我跟前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清楚!”
这些老百姓基本上有一个算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每个到了聂涓生的办公桌前,一看那白纸黑字,急吼吼就要签字画押按手印,闹了半天,都不知道自己的地被分在那里。闹得聂涓生没了主意,拿了一张旧地图,一边指给他看他被分到的地在哪里,一边还要代写上领地人的名字,忙得恨不得自己是三头六臂。
忙得生不如死的时候,队伍里竟然有了吵嚷声。
几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围成一个圈,把一个浑身绫罗绸缎的胖子围了起来,几个人正脸红脖子粗地争论些什么东西。
聂涓生“啪”地把钢笔一摔,一脸杀气地从座位后跳出来,大老远就开始喷火:“吵什么?什么情况?”
其中有个小矮个子指了指那一看穿戴都与众不同的人,有些惴惴地说:“他是大老板,我见过的,他凭什么还能来领土地?他家里粮多得都吃不完,后仓里的粮发了霉、招了耗子,凭什么还能来跟我们抢地抢粮食?“
他话音刚落,周围人里就三三两两响起了附和声。
聂涓生脾气天生就燥,办了一天的登记火气更不小,一听这话,连问都不问,就跟那小矮个子对呛上了:“人家来领不领跟你有半毛钱关系没有?你家里几口人、能吃多少粮我说了算,他说了不算,你管他来不来领?”
他又不客气地冲着那绫罗绸缎的胖子一抬下巴:“你,穿成这样来,鹤立鸡群的,也不怕被群殴,地契带了吗?房契带了吗?账本带了吗?没带赶紧回去取,别耽搁老子时间。”
小矮个子被他吼得都哑巴了,生怕自己再说点什么惹得这位大人不高兴,把自己应分得的二十亩地给划掉,悔得肠子都青了。
聂涓生发完火,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公告上写得明明白白,按人头分地就按人头分地,你怎么就知道他是来领地的?你怎么不想想他是来送地的?”
小矮个子挠挠头,难为情地说:“我不识字。”
聂涓生无语地瞪着他,一言不发地掉头就走,心想,真他妈亏了先人了。
他从办事处另外抽了三个人出来,单独辟了个豪门巨贾快捷通道,又临时调用了几个还在上学的年轻人,让他们站在院子里重复朗诵公告上的内容,充当活体电报机。
“傅思归呢,”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忙死了,叫他过来搭把手。”
“他去商会了,”施不倦端起一杯茶润润嗓子,感觉自己从天灵盖上都在往外冒烟,“和商会的人商量商量捐款和交税的事。”
聂涓生拍着桌子叫起来:“剥削!压榨我们的劳力,还不给工钱,太不人道了!”
施不倦用同情的目光扫了他一眼,站起身来理了理袍袖:“小伙子,你加油好好干,你叔我也要撤了——闻先生已经快到城门口了。”
聂涓生想了想,什么都没说,不耐烦地挥挥手。
闻先生约莫七十来岁,满头白发,脸庞清癯,一派仙风道骨地坐在一辆简易的轮椅里,看不出一点日薄西山的迹象来。
他很瘦,时不时捂着嘴,带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一溜小风掀开了他耳鬓的白发,在耳鬓前的褶皱里,隐藏了一个指甲盖那么大的字,用烙铁烙上去的,是个“贼”字,是封建时期的一种对犯了“叛国罪”的犯人的一种刑罚。
只不过,从他的面相上来看,一点儿了看不出他跟“贼”有什么相似之处。
施不倦光明正大地带着二十来人,个个荷枪实弹,气度不凡地迎出城来。
站在闻先生身边一个挺书生气的人意味不明地短促一笑,目光随即荡开,又去观察城市周边的风物。
此人正是下一届六九棋大国手的候选人之一,温如廷。
温如廷为人心高气傲,早年留过学,回国后,对于中外双方的交战一直持怀疑态度,他很悲观,他认为华夏民族即便再发展十余年,也是依旧不能和洋枪洋炮相抗衡的,但他还是想赢,他利用自己在国外结交的一些朋友,和海外建立了某种秘密的联系。那秘密的联系的尽头,正是这一帮在华夏土地上为非作歹的洋人的死对头。
那时候海外也是不平静的,洋人并不都是一味地要侵略别人的地盘,他们内部也分裂成了两个阵营,一个主张侵略,一个主张和平。
温如廷与和平派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共识,那海外和平派的代表曾暗中向国内运送武器和战斗力量,这就是温如廷被作为候选人的有利条件之一。
但组织里的人也相应地分成了两个阵营,一部分的担心,人们普遍比较关注温如廷这种做法是不是又是一次引狼入室?毕竟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清廷在引入洋人打压民间团体起义活动后,正是同一拨人,将炮口对准了朝廷,加速了清廷的灭亡。
他身边那个一直冷着一张脸的人,正是窦清明窦四爷。
因为名字起得过于惨痛,手底下人一般都叫他四爷。
四爷为人尖酸刻薄,身负灭门的血海深仇,淬了毒药的目光看谁谁遭殃。
他胸无城府,有的只是一腔家仇国恨。他从不走弯路,被他盯上的目标,基本都活不下来,是六九棋内首屈一指的冷面杀手,也是本次大国手的候选人之一。
温如廷和窦四爷,前者走借刀杀人、曲线救国的路,后者走干掉一个是一个、干掉两个是一双的硬汉路子,谁也不干涉谁,有时候偶尔相互帮助,关系十分融洽。温如廷手底下大部分人搞情报,因此上人都温吞吞的,看着像一群缩头乌龟,窦四爷手底下人大部分搞行动,一个个都擅长火上浇油。两派人彼此形如左手右手,谁也离不开谁。
私底下组织里的人都知道,这俩人谁当了大国手都是不要紧的。
只有闻先生心里有数,这俩大马猴,都还欠点儿火候。
除了这两位出了名的人以外,还来了一帮一线的操作官和指挥官。
大家三五成堆的,似乎挺好奇,电报上那个后土计划中被用作“基站”的地方,究竟是一番什么模样——
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活动的人,似乎都渴望能有一天光明正大地站在世人眼前,有自己的地盘,有在自己的地盘上安居乐业的百姓。
施不倦听着大家的议论,回头一望安南城古老的城门,心里用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可是他们第一个光明正大的归属,从今往后,用不着偷偷摸摸,也用不着颠沛流离。
闻先生和善地笑笑:“看来你们这一招棋走得还是不错的,你看,小施在城门口这就招摇上啦?”
施不倦克制了一番自己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头,抱拳拱手,行了个旧礼,“闻先生舟车劳顿,眼下不要在城门口待着了,带诸位进城吧。”
闻先生伸长脖子往他身后看了看,似乎有些遗憾,“那孩子呢?”
施不倦知道他说的是谁,他推着他的轮椅俯首帖耳地低声道:“他正忙,等会儿我带他来见您。”
闻先生缓慢地摇摇头:“不能等,你现在就带他来见我。”
施不倦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商会位于本市最繁华的地段,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处,西南角一栋灰白色独栋别墅里,几十个大腹便便的商界大老板们正围坐在会议室的办公桌上,彼此吵得不可开交。
会议室里,傅思归找了一个稍微僻静的角落,正在翻账本,魏流撑着腮坐在他边上,盯着一个地方发呆——这回可不是傅思归拉着他来的,是魏流自己跟着来的。
这会从早上开到晚上,开了将近一天的功夫,到现在也没有个眉目。
原因是傅思归丢给了他们一个难题:商会改组,从今往后不再称做“商会”,而改成商业管理局。
大老板们一个个老奸巨猾,都不答应。
原先的商会,是由各个行业的大老板们相互联合起来,约定好业界规矩,反垄断、反倾销的一个维持会;一旦改成商业管理局,有了一个管理,自然就有一个要被管理,那问都不用问,自然是政府要插手管理商业。
本来是商界内部问题,如此一来,就变成政府问题了。
于是傅思归十分体贴地退了一步:如果各位都不愿意成立商业管理局,那就成立一个工会。
工会,顾名思义,是商会大老板的“对立面”,里面都是从大老板手里赚工钱的劳力。商会维护的是各个商户的利益,工会就维护的是那血汗赚钱的劳动人的利益。
这样一来,商业大佬们又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彼此一交流,部分人在这两种选择之间开始摇摇欲坠地动摇了,于是乎……吵了起来,吵得一个个活似怒发冲冠的火鸡。
傅思归丢下两颗深水炸/弹,自己没事人似的,一边听着他们吵,一边一目十行地翻着账本。账本翻完了,他闲手闲脚地没事做,翻出了一张白纸,龙飞凤舞地写起自己那未竟的检讨来。
“刷刷”的声音似乎惊动了魏流,他的目光不知在谁的身上转了一圈,顿了顿,恹恹地收了回来。
“各位吵够了没有?很难?”魏流换了个手撑腮,修长的手指伸出去点了点谁,说,“你来,你说说。”
傅思归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在一群膀大腰圆的老爷们儿中间,显得极为独树一帜。
傅思归心里一跳,想起来了,这年轻人是魏记粮店的小老板,叫魏羽。
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抽了两下,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进了城,消息灵通了,他才知道,当年的大米商魏承木还活着,并且把自己打下来的江山都交给了自己和二太太的第一个孩子,正是魏羽。而魏流,魏承木名正言顺的长子,街坊邻居都以为这个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于那场古怪的病了。
可是眼下魏流不仅没死,还活成了方圆十里人人谈至变色的大土匪,这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当年,究竟是为了什么,导致魏府年轻有为的管家刘忠带着大少爷离家出走?他出走到上山落草为寇,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故事?
傅思归脸上闲适的神情一扫而光,浑身上下如临大敌般绷了起来——魏流是为了这个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来的。
他毛骨悚然地想,“魏流想干什么?”
魏羽个子不很高,模样仅是清秀罢了,留一头短发,穿着一件很昂贵的进口西装,很阔气。他完整地继承了魏承木的生意头脑,不动不说话的时候,嘴角总擒着点令人费解的笑,不怀好意似的。
方才就属他置身事外,没吵没闹。
他听见有人点他,先清了清嗓子客套了一番:“在场的各位都是纵横沙场几十年的老前辈了,我初出茅庐,经验匪浅,谈不上有什么看法,只是总这么吵着也不是办法,我看倒不如我先说点,抛砖引玉,还希望各位老前辈不要笑话。”
魏流一收下巴,目光自桌腿上绕了一圈,似乎很想将桌腿卸下来,把这位商界人士的发了卷的舌头打直。
他呼出口气站起了身,低笑两声,双手往桌子上一撑,上半身微微前倾,漫不经心地说:“看来魏承木那老王八蛋教会了你不少东西。”
傅思归留心看着魏羽的反应,发现他脸色变了一变,随后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彬彬有礼地说:“要谈到商会改组的事,我个人认为,这个办法是小商户受益,而大商户吃亏,而若是成立工会,还是大商户吃亏。我们都知道,大的商户场面大,但容易一手遮天、造成垄断,一旦上头有人管理,物价自然要被调下来的,到时候谁占的份额大,谁初亏最严重。成立工会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小商户规模小,用人手也少,开的工钱也不多,成立工会对他们他说可有可无,大商户雇佣人数多,一成立工会,工会必然要求提高工钱,这对大规模的商户就是一个威胁,而个体户小商户没有这种后顾之忧——所以,说到底,二位叫我们前来开这个会,其实是为了限制大商户,对吗?”
他话锋一转,对着魏流绵里藏针地说:“至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先生,我不清楚你和家父有什么过节,我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为人处事要礼让三分,不然出了门容易被人说没家教。”
魏流一手握拳,舔了舔嘴唇,喉结上下动了动。
突然感觉袖子被谁拽了拽。
傅思归温柔地拉着他胳膊,眼睛是不看他的,只不容分辩地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把来自魏羽的目光遮得严严实实的。
他摘掉眼镜,捏捏鼻根,“各位老板听明白了吗?魏老板说出来就是我的意思。没错,今日我把大家叫在一起召开这个会,没有别的目的,就是要跟大家算一笔总账。”
他从一堆账簿中捏出一本来,稍微加了点力气扔到魏羽眼皮子底下。
那力道,说是故意吧,有点太轻,说无心之失吧,在座会喘气的人都知道那账本砸过来的时候动静挺大。
“跟老魏先生比起来,小魏老板真是青出于蓝,哄抬米价的事做得有点滴水不露,我差点没看出来——董老爷的米大部分都是由你一家收购的,只是我对照了贵店的账本和董老爷给我的账本,对不上号啊。董老爷一年给你提供七百万斤的大米,可你的账本上总量只有六百万斤,你不解释解释?少报一斤米,就少交不少税呢。”
魏流莫名其妙地盯着傅思归的后脑勺,心里一头雾水地想,这小孩儿怎么这么爱操闲心呢,怎么听起来好像,还有点儿替他出气的意思?
账本就在眼皮子底下,铁证如山,魏羽是有三张嘴也讲不清楚,悻悻地闭了嘴,莫名地从傅思归的话里听出了针锋相对的意思。
傅思归言毕,把手背在身后,本意是想拉一拉魏流的袖子,好让他平心静气的。结果他把爪子背过来的时候,好死不死地碰到了魏流的手掌心。
他一慌,显然地乱了手脚,也没怎么做好准备,下意识地张开五指,将魏流偏凉的手指攥在了自己掌心。
别说魏流了,连傅思归自己都愣住了,他感觉自己后背上好似被谁点了一把火,熬得他不由自主地心猿意马起来。
真是,不想撒手了。
他连忙挺直了后背,攥着魏流的手轻轻晃了两下,又像是在掩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又像是在向魏流邀功请赏,“看,我帮你出气了”,之后忙不迭地放开了。
一时间他连自己有几根手指头都不知道了。
他做贼心虚地摸摸鼻子,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来,开始放狠话了,“我嘛,又想成立一个商业管理局,又想成立一个工会,但我精力有限,只好合并一下——我看,我们组建成工商管理局吧,各位意下如何?”
很显然,各位意下不如何,一张张脸都似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叽。
傅思归皮笑肉不笑地说:“限各位十日之内,把自家店铺的生意都好好清个账做个备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上交工管局。各位最好不要跟我打马虎眼,不然让我查出来对不上号的部分,一律充公。散会!”
等到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傅思归眼皮一垂,把那副黑吃黑的狡猾劲都丢掉,回过身来靠在会议桌上,状似不经意地说:“魏承木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魏流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扯起了半边嘴角敷衍道,“没有。”
这时候,施不倦推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