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百折不回

36、抄家

　　董老爷今早起来，右眼皮就一直蹦个没完没了，蹦得他都忘了遛鸟。他那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一直拢着一层淡淡的愠怒，为什么呢？
　　昨天管家去新政府走关系，带去的礼物一件都没送出去，原封不动被退了回来，那办事处的人说了，主席改日要亲自登门拜访。

　　礼物都没送出去，是人家不承这个情、不会替你办事。
　　董老爷心里十分没底。

　　这董成双是安南县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府上光是地契，规整起来摞一块儿厚比四书五经，而且他的地质量上乘，一半以上都是临水的洼地。安南城里属他的佃户最多，每年光是收上来的租都能盖个皇家园林。他还是城里出了名的守财奴，佃户们从他那里借点钱的难度仅次于上天，好容易借来了钱，他出的利息也是不低的，因此上凭借着他一边敛财一边抠门的老谋深算，他赚足了够花八辈子的零花钱。
　　他把一半钱换成金条，囤在自己小金库里，另一半钱换成房产，租出去给商户们使用。据小道消息，董老爷买下了整个安南城至少三分之一的小店铺，小饭馆、茶楼、戏园子、成衣店的小老板们，见了他跟见了自己祖宗似的，好吃好喝地供起来。

　　董老爷的生意经提纲挈领一番，就剩下两条：欺下，媚上。
　　董老爷最炉火纯青的本领，自然是溜须拍马，人到了六七十岁，往那些三十来岁的高官眼皮子底下一站，还能把一脸孙子相装得滴水不露。
　　伺候好了上头，那自家的田地的出贡粮就能少交好几成，少交的这几成在米铺里能多赚不少银子。并且跟管事的人打好了关系，自家佃户因发生一些小官司，告上去，十有九都能被打回来，剩下那一，意意思思地处理完，佃户也落不着好。

　　时间一长，就连政府里的某些人都成了董老爷的座上宾，彼此你一来我一往，在钱上的交情十分深厚。

　　他为人心胸狭窄，把银钱当爹伺候，家里常年四季供着财神爷，只可惜人到老年，膝下没个一儿半女，娶来的大小老婆们一个比一个貌美如花，就是老也怀不上，这可真成了董老爷的心病。

　　想他这一辈子殚精竭虑赚来这么大的家业，没有人来继承，比断子绝孙还让他难受。

　　前几天街面上动乱，尹易瑞倒台了，新的政府班子一上台，放了一把滔天大火，先把董老爷烧了个心惊肉跳——
　　按人头发土地！

　　没门！

　　董老爷阴沉着脸，细皮嫩肉的敛财掌上把玩着两颗鹅卵石那么大的玉石，心想，哼，想从我这里拿走一根草？那如意算盘真是打也白打。
　　他到自己的小金库里挑了几条成分组的金条，吩咐管家带着赶紧去通通气。结果老管家把那金条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还捎来了一句话：主席要亲自上门拜访。

　　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间，老管家突然行色匆匆地一脑门汗跑了过来，颤颤巍巍地说：“老爷，不好了，大门外来了一群带枪的泥腿子！”

　　董老爷财大气粗，平日里很有几分横行霸道，他就不信在这安南城里，凭他的厚实家底不能只手遮天。
　　他不惊反怒：“叫男家丁都集合！带上刀枪棍棒，谁都不许开门！”
　　老管家惴惴不安地拿余光注视着老爷：“双拳难敌四手啊，他们那是枪啊。”
　　董老爷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哼，天王老子来了也得让我三分，我就不信，这帮人能把我怎么样，难不成还要欺压我一届良民不成！”

　　董老爷可真是脸皮厚似地皮，说起“良民”二字，居然也是脸不红气不喘。

　　大门被人敲响了，“咚咚咚”的声音，把董老爷惊得额角青筋跟着右眼皮一起蹦。

　　雕花门楣外，魏流无所事事地转着自己的玉扳指，皱着眉说：“办手续？办什么手续要到这鬼地方——办个‘抠门证’？”
　　傅思归仰头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大字，十分耐心地解释道，“出国没那么容易，得到海外办事处办理签证，最快也得三个月。现在国内外局势很紧张，签证不好办，到哪儿都得钱开路，我们先向有钱人借点钱，把出国前的路铺铺平。”

　　魏流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半开玩笑着说，“傅大人，这么做不合适吧？”

　　那一声“傅大人”，像个烟花弹似的，把傅思归蛰伏在白日梦里的一些幻想活生生地炸醒了，他的心跟着就撒欢似的跳了一下，感觉耳朵根都跟着发热。
　　他连忙干咳一声，把这该死的意马心猿都紧紧捂住，“大人都把我喊老了十岁，你要是不介意，叫我思归或者小傅，都可以——魏、魏流，你跟董成双应该有过交集的吧。”

　　魏流想想说：“跟他倒没什么交集，跟他的钱有过交集。这守财奴不是什么好东西，铁公鸡投胎的。”
　　傅思归了然地点点头：“今天我就让他这铁公鸡上街裸/奔。”

　　结果过了好一会儿没人来开门，门后有鬼鬼祟祟的影子。

　　傅思归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一笑，对着门缝说道：“里面的人听好了，我数三二一，各位不开门，我可要开枪了。到时候打伤打死了谁，可别管我要医疗费。”

　　话音刚落，大门打开了，那董老爷皮笑肉不笑地迎了出来：“想必这位小兄弟可就是大名鼎鼎的傅主席了……”
　　傅思归可不是跟他来哥俩好的，他视而不见地迈进门槛，一挥手说：“我没大名，也不鼎鼎。长话短说，我来抄家的。”

　　董老爷以不变应万变地跟着一路小跑在后头，“您可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大大的良民哇，没偷谁没抢谁，遵纪守法、安分守己，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是一个平头小老百姓，您抄我的家没道理……”
　　傅思归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呸”了一声。

　　魏流冷笑了一声，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起一个小石头，石头去向十分明确，擦着董老爷的耳朵就飞进了花厅。董老爷三纸无驴的大长篇还没啰嗦完，忽地戛然而止，扭头看见了一旁凶神恶煞般的魏流，眉毛狠狠跳了一下，好悬没离开天灵盖，“大土匪！”

　　这下轮到董老爷犯糊涂了，他在藏满了金银财宝的脑子里清扫出了一片空旷的小地方，晕头转向地指指魏流又指指傅思归，一时有些语无伦次，“你、你们、好哇，你们是一伙的！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不要乱来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目无王法！傅主席……你你、你勾结土匪来欺压咱们老百姓，还真没王法啦？”

　　大土匪魏流冷漠地看他一眼，从头发丝里往外冒着“我不好惹”的狠戾。
　　他自己找了个太师椅坐下，翘起了二郎腿，“你还记着我呐？真是对不住，你九姨太昨夜托梦给我，让我捎句话给你，为什么不在十天之内拿钱去赎她？”

　　董老爷脸色一片铁青，气得连自己是良民的事都忘了，“你们错在先，还反过来反咬一口……傅主席，你说句公道话，三年前就是这帮人，绑了我府上的人问我索要一千大洋，我送得不及时，人就没了，你们不管的吗？”
　　魏流：“送得不及时？”

　　傅思归一挑眉，似笑非笑地说：“管，当然得管，还要管一管你董老爷欺压佃户、贿赂官员的事呢。”

　　董老爷讪笑了两声，心里叫苦不迭。

　　傅思归笑两声：“董老爷，土管局（土地管理局）的公告你看了吧。你也是我们城里说话响当当的大人物，我就是想问问你对我们的公告有什么看法，没别的意思。”

　　董老爷贼眉鼠眼地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听了两遍，才不信事情能这么简单，问个话至于带个土匪？
　　他心想，这傅思归八成就是魏流手底下出来的，尹易瑞说不好就是被这帮土匪推翻的，土匪当道，他一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简直地没了回天之力，他感觉自己小金库里的金子长了脚，都在接二连三地往外蹦，蹦得他眼前一片黑，心都在滴血。

　　魏流用玉扳指敲敲桌子，居高临下极赋侵略性地说：“问你话，你发什么呆。”

　　魏流此人，实在不是个善茬，别说他说句话，他就是什么话都不说，翘着腿往那里一坐，就是一尊栩栩如生的活阎王。
　　他话音刚落，董老爷浑身跟着哆嗦了一下，被黑白无常勾魂儿了似的。

　　傅思归：“我问你有什么看法，你是支持我们的行为，还是不支持？如果不支持的话，你有什么意见或建议要对我们提？你可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唯你马首是瞻，你就不想替大伙说两句？”

　　董老爷维持着假笑，到后来渐渐变成了苦笑——这魏流的出场，让他的老谋深算全都败下阵来，他脑子里乱作一团，模糊地想他们大概只是来抢钱的，说得花里胡哨，其实还不都是想从他的小金库里挖金条。

　　有了这个猜测，董老爷好似也稍微有了点底气。
　　他心想，既然是来伸手要钱的，还敢这么不客气，简直是岂有此理。

　　“不敢当不敢当，什么德高望重，都是街坊邻居的，谁家没有个小灾小难的，平时多走动走动，相互帮助，”他话锋一转，试探性地问，“要说到看法……公告上说的是‘按人头分土地’，傅主席可是宅心仁厚了，这样我们全城的老百姓都有地种，我们自然全力支持。老夫略有薄田，足以养老，就不劳各位惦记了。”

　　傅思归听了什么笑话似的，稀奇道：“你老人家一顿饭吃多少粮？”
　　董老爷脸皮抖了抖：“为何有此一问？”
　　傅思归不绕圈子：“依我看，你那薄田不单单是养老就够的吧。按人头分的话，一个人分地二十亩，料想怎么也够你老人家一家老小不饿肚子了——地多了你们也种不过来。多出来的地，全部归土管局所有。”

　　这帮人，原来是来要地的。
　　地可是他的命根子，那地上别说是粮食，就是一根狗尾巴草，那也是他私人的财产，别人休想拿走，拿走也可以，留下钱。

　　只听董老爷从容地说：“这些地都是我们祖上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地契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不过老夫愿意贱价将一部分地卖给土管局，聊表老夫对各位的一点心意。你们各位为了国计民生，可得受点儿累。”
　　说着他喊来管家，吩咐他去拿地契。

　　这油嘴滑舌的老狐狸，傅思归心想。
　　他把手一压，笑着说：“老爷子，我们是来收回土地的，不是来交易的。”

　　董老爷眉毛一跳，硬邦邦地说：“祖宗法可没有这个道理。”

　　管家取来了一部分地契，董老爷将那纸往傅思归眼皮子底下一铺，指指左下角的画押：“交易双方的手印、民国政府的公章，一应俱全，明明白白地写着呢。”
　　言下之意是政府就算要收回这些地，也得按照市价来购买。

　　卖掉一亩地，相当于扒掉董老爷一层皮，要不是看在民不与官斗的分上，他可是连一个土渣子都不愿意卖的。

　　魏流扶着下巴：“趁着别人急需用钱，连恐吓再威胁，低价收进来的地？”
　　董老板恼羞成怒：“胡说！”

　　傅思归连看都不看，五指张开，压在了那地契上，一字一顿地说：“你这公章对我没用，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日前来，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的，是来抄家的。念在你年事已高，我代表土管局多批准你一亩地。识相的，明天这个时候之前，我希望能在土管局看见你亲自来登记，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了。哦，对了，来的时候，带着你名下所有的财产。”

　　董老爷一愣之后，火气冲天，“还有没有王法了！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你们政府是土匪吗！”

　　傅思归不笑了，俗话都说先礼后兵，他该说的已经都说了，从道义上讲，应该是没什么遗漏了。他站起来，冷冰冰地说：“王法？凭你还说王法？给你三分面子，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我告诉你，就凭你在办公厅的档案里那些积压的案件，欺压佃户、贿赂官员、暴力收租、草菅人命，我要办你易如反掌，你十条命都不够我毙的！”
　　“要么，你自己去土管局报道，要么，我不但没收你的家产，我还办你下狱，到时候可就是人财两失了。”

　　院子里那一百条枪，齐刷刷地都抬了起来。

　　董老爷浑身一震，两眼发直，两腿一软，摊在了地上。

　　魏流从点心盒里拈了个黑乎乎的果脯，抛上抛下地玩起来，由于此类游戏过于催眠，他只好抽空打了个盹，撑着腮迷迷糊糊地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傅思归拉着他一起来是几个意思。

　　拉着他来唱黑脸的？
　　自然不是，这小子一个人，先唱白脸后唱黑脸，变脸比翻书都快，把戏都做足了。
　　说是来为办签证要钱的，但从头到尾也没见他提钱这个事。

　　仔细一想，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觉出一种稀奇古怪来。

　　在和司令部那些兵油子对着干的当晚，上山来叫他的那个小弟兄没具体说让他干什么，只说傅思归让他尽快赶到司令部，他去了。他心里清楚，他因为老刘、刘随便和叶奶妈，收了他很多恩惠，他不能不明不白地欠着，得还，所以他去冒了险。
　　可是不能那么巧，他就正好碰上他们遇到一点小麻烦？

　　最好的解释就是……上次多半也是跟这次一样，拉着他走个过场，只是碰巧叫他撞见了麻烦。

　　还有在他去趟雷之前，单独把他拉出来叮嘱几句又是什么意思？

　　这一联想，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浑身不自在起来。

　　魏流摸着下巴琢磨半天，没琢磨明白，索性不琢磨了，直截了当地问道：“所以你叫我来是？别告诉我你是来带我看热闹的。”

　　傅思归那本来坚冰似的目光在魏流的发梢上融化成了水，“还不到时候，”他平心静气地想。

　　“海关的出关文凭上，必须要有两个以上的名门大户的推荐，不然到时候去海外办事处盖章要盖不下来的。你得写明因什么出国，必须名正言顺，除了名正言顺以外，还必须找十足可信的人来证明要出国的人不是个废物、有足够的经济来源支持，不然到了国外，容易被人当成洋垃圾退回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官文式样的推荐信来，拉起董老爷的手按了印泥，不由分说往纸上一按，“董老爷一手遮天的，想必认识的熟人挺多，他的手印值钱，不盖白不盖。”

　　魏流不清楚出国那一套，听着傅思归说得头头是道，跟被牵着鼻子走似的，轻声“嗯”了一下，身上那点被什么盯上的束缚感就逐渐消失了。
　　尽管这趟“电灯泡”之旅还是有点诡异，但魏流不愿意再往深处细想了，显得好像自己身上真有什么值钱东西值得别人图谋不轨似的。

　　他揉揉眼睛站起身来，告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琢磨琢磨这样做似乎有点不厚道——傅思归帮他办出国，还给他手下的弟兄们安排了个靠谱的去处，这又是个巨大的恩惠。就这么不闻不问地一走了之，是不是过于不近人情了？
　　可是……能回报给他什么才好？

　　他看傅思归正忙着跟手底下人交代些事情，又想了想自己的处境，抓到了一点诡异之处，忍不住自己笑了笑。

　　——去他的，土匪的良心都在狗肚子里，还回报个屁。
　　这小孩儿帮他的忙，如果真是图他点什么，只要他说出来，给他就是了。

　　“既然他什么都没说，”魏流转着扳指，掩耳盗铃地想，“那我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