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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曙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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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思归怜悯地看看她,知道说“对不起”没用,干脆就没说。他低声对聂涓生叮嘱道:“你看着她,别让她乱来,不要出门,在家里等我消息。”
他在街边随手撬开一辆自行车,在夜色的掩护中向司令部的方向奔去,到了地方,施不倦从临时的沟壕里灰头土脸地跳出来,围着他绕了半圈,哑着嗓子嘶吼着:“就你自己?佛爷呢?!你他妈佛爷给我整哪儿去啦?”
正吵着,司令部那头又是一阵枪声大作,子弹打在防御沙袋上,“噗噗噗”的声音连成了不可开交的一片。
司令部的外墙都是军工级的,匣子炮、机关枪的威力根本打不透。司令部四周的瞭望台上还有火力压制,把行动组的精英们都死死堵在掩体后面不能露头,总之,交战双方任何一方都没能占上风。
傅思归纵身跳进临时挖的沟壕里,斯文扫地地跟他对着吼:“大炮呢?你把炮抬哪儿去啦?”
这一吼,似乎把攒在丹田的气都耗尽了,他猛地有些耳鸣,眼前先晕了一阵子,再一闻到血腥味,脑子糊成了一锅粥,猛地弯下腰干呕了半天。
施不倦白眼一翻,一提起炮就气不打一出来:“别提了,这炮都他妈是一水的老式炮,全手动的老古董,弟兄们放惯了半自动的,整不来这个大家伙。”
傅思归扶额,顿时服了:“行动组的负责人呢,带他来见我!”
施不倦前脚刚跑出半步,司令部的院墙内忽然火光大作,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颗炮弹就打中了不远处的临时指挥帐篷,“轰”的一声爆炸了。帐篷被轰炸的威力一口气送到了十米的高空之上,形似一只骨瘦如柴的大鸟。四周泥土散花一样炸开,噼里啪啦热闹得满堂彩似的。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接着是此起彼伏一连串的“操”。
傅思归被张牙舞爪的石子糊了一脸,眼睛里、嘴里全是土,他随手一抹,感觉肾上腺素在血管里乱窜,血液沸腾似大江拍岸,他都能听到声音。
他一把拉住抱头蹲地的施不倦,怒气冲冲地说:“看来新式炮都在这帮孙子手里,对着干,我们明显落在下风,施叔,安排人偷袭。”
行动组的人都糙,说话满满一股风雨江湖的血腥味,这就越发衬出傅思归身上那股深入骨髓的书卷气,和讲话时拿腔拿调的文绉绉,怎么看怎么新鲜,有多新鲜就有多别扭,别扭里还有几分诡异,愣是给见多识广的施不倦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施不倦无言地看他半晌,白眼翻得要掀飞天灵盖了,他一个爆栗敲在傅思归后脑勺上,“不会说脏话是吗,来,叔教你——呸,我操!你来。”
傅思归一整颗心都悬在高空,头脑里一边忙着分析战场,一边在想着可能的突发状况,因此上一时没反应过来施不倦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一头雾水地眨眨眼,用“欢迎光临”的友好腔调,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呸,我操。”
施不倦脚下一滑,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盖了个小二楼,他心想,“真他妈娘。”
行动组的执行组长是个身材十分高大的男子,模样极其普通,一张大众脸扔街上看过就忘,可是身手不凡。傅思归一看他那赤膊上结实的疙瘩肉就一阵心惊肉跳,他连忙转移视线,“找几个身手敏捷的人,翻墙跳进去,从里面接应我们,争取天亮前结束战斗。”
那男子摇摇头,指着远处黑黢黢的高墙说:“司令部高墙外大约一百来米宽度的范围内都被人埋了一层地雷,我们要过去是难于登天,他们有地雷埋藏点的精细地图,正鬼鬼祟祟往外转移呢,司令部的人是摆明了在叫嚣。”
傅思归右眼皮开始疯狂地跳,鼻腔里都是硝烟和硫磺的味道,熏得咽喉灼烧一般的疼。他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往里打汽/油弹,放一把火,全烧了。”
执行组长迟疑了一下,“汽/油弹不好控制,司令部过去一点就是一家民办缫丝厂,丝织品烧起来,财产损失就太严重了……我再派个人试试,实在不行的话,只能这么办了。”
“等等,”远处一个黑漆漆的影子跳下沟壕,“我试试。”
傅思归定睛一看,脸色瞬间就变了:“你来了?”
魏流充耳不闻地把一把锋利的短刀咬在嘴里,把长袍的下摆掖在腰间,才意味深长地说:“不是你派人叫我来的吗?”
傅思归心情一时有些复杂,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经验尚浅,过于自大,低估了安南城的守备力量,他本没料到司令部这一城这么难下。他原本的计划,是想在行动组攻破司令部之后,带魏流露个脸来捡个现成便宜,等到日后民国政府真正成立,能将魏流算成半个功臣,这样一来,即便他原来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土匪,也能凭着这一战的功绩,来个功过相抵,不至于在日后清算的时候,被深受匪祸之害的老百姓众口铄金地打入牢狱。
谁成想魏流来得这么寸。
一个人总是在被另外的人放进了心里的时候,才变得弱了。
傅思归理智上相信魏流无坚不摧,可是理智架不住他那疯狂作祟的七情六欲,那些东西在他体内乱窜,硬生生地把魏流刻画得弱不禁风。
他攥紧拳头,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有点眩晕,用力控制自己保持冷静,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叫你来你就来,我现在让你走你走不走?”
施不倦不明白其间的“贼心”,还有些生气:“这就是你请来的佛爷?不男不女细胳膊细腿?假的吧?”
魏流冷峻地一挑眉,没理会此人的出言不逊。
如今骑虎难下,傅思归心里有些难受,他深吸口气,下巴上仿似垂了个大秤砣,脸拉得老长,他拉着魏流避开众人的视线,绕到了不远处一片黑漆漆的荆棘丛里。
可能是远处的炮火过于悲壮,傅思归有点小题大做,他用了破釜沉舟的心情,飞快地在魏流额头上亲了一下,低声道:“想想叶老太太,想想刘随便。”
四周乌漆麻黑的,魏流什么也看不不见,只有远处的枪炮闪现的火光,能稍微让他辨别一点方位。傅思归那边拿了九死一生的心情亲了他一下,魏流是一点都没感觉到,他的皮肤的热传导功能几乎为零,夜间的光线对于他而言几乎就是一切,他只是觉得傅思归站得也太近了,声音就好似近在咫尺,俩人似乎连心跳都挨在了一块儿。
“你鬼鬼祟祟要干什么?”说着,顺手推了他一把,“事成后,我在东南角的瞭望台上给你们打信号,你留意看。”
傅思归在黑暗里努力辨别着魏流嘴唇的位置,心浮气躁地想,我想亲你。
不知哪个方向的炮火轰然炸开,一瞬间的凶光陡然照亮了他的瞳孔,一种虔诚的、带上了一点宗教色彩的专注。
魏流不爱废话,要准备出发了,他背对着傅思归挥挥手,顿了顿,由衷道:“我要是活着回来,算我还清了你的恩惠;要是不能,劳驾照顾好叶静云和刘随便。”
傅思归狠狠一闭眼,“行动组同志注意,西南角火力掩护,东南角保持静默!”
一时间枪声四起,上百条火舌喷射出来,都向西南角打去,这样的误导让敌方也跟着将火力压在了西南角上。东南角有了一时片刻的安静,黑暗里魏流的身影显得十分单薄,他提着一口气,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向前移动着,短短一百米的距离,走得他两鬓上全是汗,这一路趟雷趟得他骨头架都要散开了,幸而阎王爷不收他。
高墙约莫三米来高,墙面上扎满了尖锐的碎玻璃。
魏流眼里一向装不下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他连看都没看,稍微离开一步之距,借着冲刺的惯性在墙上一借力,伸长胳膊挂住墙头翻了上去。
墙头的电网早被打得稀巴烂,支棱出来的细铁丝勾住了他的头发,他一用力,也不知是头发断了还是铁丝断了,脱身之后,他顺着墙根向院门摸了过去。
军备司令部里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单人的实力相对而言不如墙外的行动组,但他们都是三三两两结对警戒,显得井然有序。
从魏流的落脚点到司令部的院门,要穿过一处空阔的大院,一点掩护都没有。院子当中的岗亭里还站着两个哨兵,要这么掩耳盗铃地穿越过去,不被打成筛子,也得丢半条命,更别提大门后还站着约莫十来个持枪警戒的人。
魏流看清了远近的兵力部署,先一枪打碎了悬挂在高处的照明灯,趁着备用组照明灯还没亮起,敏捷地就地一滚,窜到最近的一处放哨岗亭下,猫着腰绕开哨兵的视线,猛地跃起,将刀锋插进了那人的咽喉。
很快,大院里备用照明灯接二连三亮了起来,警戒铃声也不依不饶地发作起来,院子里的兵力部署跟着就换了个形式,变得密集而复杂,小股的士兵像鱼群一样窜梭来去,几乎每时每刻都正好有一组士兵跑过大院——这样的布局,让这个本就空旷的院子越发地没有死角。
魏流一脚勾住岗亭的木架飞快地转了个身,在另一个结伴放哨的人发声呐喊前,先一步拧断了他的脖子。
他把两个死人立正摆好,摸出了他们腰间的精制手/雷。
院子里震天价一声响,傅思归瞳孔猛地收缩,他咽了口唾沫,右手死死攥住了一把土。一分一秒都被拉得长似一个世纪,他不停地抬头看天,天色似乎专门跟他作对,竟然偷偷摸摸地越来越亮了。
他竖起耳朵努力辨别黑夜中的声音,像一只提心吊胆的猫,仿佛高墙大院内魏流每一次踮起脚尖的疾走,都踩在他的心上。
太煎熬了,他痛苦地想。
他自心底里滋生了些哑巴吃黄连的感觉——原本是叫魏流沾光的,没成想他变成了挑大梁的。
了解了自己,便越发了解别人。
傅思归将心比心地去想那些成千上百个死在他手底下的人,想到那些替他们牵肠挂肚的亲人,心里的愧疚就像大江决堤似的泛滥,本性里的软弱也像些潜藏的水草,见缝插针地疯长,缠住了他的双手双脚将他往下拖。
他在最不合时宜的场合,开始了最不合时宜的忏悔……他落了泪。
“咣”的一声,震碎了他的忏悔,他连忙寻声去望,心里的石头轰然落了地——大门被砸开了。没过多久,一颗子弹呼啸着穿过夜风,没入他脚边的泥土,砸出了一个小土包,他抬头一看,魏流远远地站在东南角的哨位里向他挥了挥手,长身玉立地站在白晃晃的探照灯下,好似一段虚妄的梦。
魏流顺着原路返回,可不像去的时候那么洒脱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来的,脸上有几处挂了彩,不过没什么大碍,都是些轻微的皮肉伤。
他头发有些乱,可是神采奕奕的,像刚喝过二两酒,“行了。”
傅思归长舒了口气,浑身软得不像话,像刚刚结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酷刑似的。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过魏流,劫后余生似的好半天没撒手。
他咬牙切齿地想,只有漫长的离别才懂得拥抱的珍贵。
猝不及防的拥抱让魏流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浑身都铁板似的僵住了,他敷衍似的在傅思归的后背上拍一拍,不着痕迹地抵住了他的肩膀打算抽身而退,不料后背上又重重地砸上来一个人。
魏流:“……”
施不倦兴奋得就差抱着他转圈圈了,“兄弟,佩服佩服!”
魏流被这俩疯子一前一后抱了个密不透风,浑身的汗毛都奓起三尺来长,把这两人当场撕成手抓肉的心都有了。他一屈膝,重重磕在傅思归的膝盖上,沉闷的骨头撞击声让傅思归闷哼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天旋地转还没结束,身上就被重重地压上了施不倦的老胳膊老腿。
魏流甩甩袖子,左手抓着右手腕扭一扭,表情淡淡的,“二位,告辞。”
施不倦爽朗一笑:“小兄弟,今日多谢你拔刀相助,改天我请你喝酒。”
“小兄弟”头也不回地表达了他的嫌弃,“免了。”
傅思归贪婪地盯着他的背影,心想日子还长着呢。
东方的天终于露出了鱼肚白,枪声渐渐地淡下去,不远处,行动组的同志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
方才他们闯进大门的时候,才发现魏流几乎将军备部的人马搅合成了一锅稀粥。
司令部里地方小,手脚多,施展受限,乍一被人横插一杠子,就容易缠成一团乱麻。魏流用一颗手/雷,炸乱了一队人马,趁着乌烟瘴气,用另一颗手/雷炸开了大门,给行动组的人省去了很多麻烦事。
听了一夜的轰炸,又提心吊胆了半宿,傅思归头疼得要炸,躺在地上捂着头半天没起来,不顾形象地龇牙咧嘴“嘶”了好一会儿。
“一看你平时就没怎么好好锻炼,”施不倦摸出烟斗抽了两口,在傅思归小腿上踢了踢,“小子,你不是打仗的料,赶明儿跟着我好好练一练,省得革命尚未成功,你先蹬脚踹了锅台。”
傅思归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瞒你说,我到现在腿肚子都在抖,哎,不在一线,不知道行动组的同志这么苦。”
施不倦喷出一口烟,“你也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好在有惊无险,我们成功了。”
傅思归迎着朝阳伸开五指,虚抓了一把,好似抓住了这片土地的命脉,他顺着这虚无缥缈的命脉一扯,仿佛就能扯出一片光风霁月的锦绣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