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爆发 ...
-
静云师太还了俗。
人间还有些人让她留恋,六根不清净,用不着欺骗神佛又欺骗自己。
人与人的事情笼统来分,大致上有三种,第一种是能让人看,也不在乎旁人说的,可以摆在台面上,大大方方拿出来;第二种是不介意别人看不看,但很在乎别人说不说的,不怕你知道,就怕你嚷嚷;第三种是纯粹就不能给别人看的。
魏流当了土匪,叶静云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她不说,她就跟不知道一样。魏流也一定杀过人,哪有不杀人的土匪?不杀人还叫土匪?叶静云顺藤摸瓜都能猜出来,她更不说。
她把这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极好,每天也并不多说几句话,只是做饭洗衣,把魏流照顾周全了,就默默回到自己的小房子里去了,或抄一抄佛经,或端着些针头线脑缝缝补补。
魏流也不是那号会找借口的人,伤天害理的事,做了就是做了,没必要遮遮掩掩,他更不说。
叶奶妈的下落是邓歪告诉傅思归的,他没敢想傅思归竟然真的把她老人家叫来了。
邓歪提心吊胆地看他们二人,在自己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悔得肠子青了一半,因为他怕慈眉善目的叶静云知道魏流干得这些个事把自己活活气死,另一半肠子还没青,则是因为他那盼魏流长命百岁的心,不比老刘少,叶静云来了,像一盏燃在深渊里的佛灯,多少地能让魏流迷途知返。
就这样大气不敢出地静静观望了几天,各自相安无事,邓歪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他拎了一罐粗酿的烧刀子去找傅思归,自己一个字还没说,先闷头干了半罐子,喝得面红耳赤。
“好兄弟!能让邓歪心服口服的人不多,魏当家以外,你是第一个!”
傅思归淡淡地笑一笑,翻开两个酒碗,向其中一个碗底滴了一个墨点,一个碗里倒了半碗清泠泠的烈酒。他指着那个有墨点的碗,说,“看好了。”
随后便拎着酒罐子向那里添了半碗酒。
烈酒冲开了那滴墨,将它全部地溶解掉,也把自己变得浑浊起来。
邓歪不解。傅思归解释道:“魏流就是这滴墨,老刘就是这半碗酒,知道那墨不干不净,但他也不能嫌弃,他用自己的生命去包容了那滴墨,你知道老刘临死前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就算旁人唾弃他,他自己从没有片刻嫌弃他;你再看看另外那半碗酒,那是叶老太太,这么干净,墨点子舍得往里跳吗?舍得让她混掉吗?换你,舍得吗?嗯?”
傅思归用鼻音发出来的那一声尾音上扬的“嗯”,听来懒洋洋的,撞在人心上,痒痒的,“所以我们都放宽心。”
邓歪欲言又止,涨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你可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一群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饭吃的,你不可能指望他以后彻底远离人命官司,不然,叫手底下一帮无家可归的弟兄张嘴喝西北风?”
“我知道,这年月,做土匪不能叫干坏事,它就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叶老太太要是不懂这一点,恐怕真能被气死,”傅思归眼皮一掀,心里在算计点什么,他没对邓歪说更多,只是以很笃定的语气说,“邓大哥,给我半个月,至多半个月,我让弟兄们成为一段响当当的历史。”
邓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喝得有些上头,他大着舌头,用厚重的手掌狠狠拍在傅思归的肩膀上,在把傅思归拍成半身不遂前,自己一头睡死了。
傅思归自己端了那半碗酒,蜷着腿在门槛上蹲下了,空着的胳膊搭在膝盖上,长长地伸出去,视线尽头是魏流的背影——魏流正背对着他,坐在不远处的一处木桩上看叶老太太洗床单。
他发觉魏流近期有点儿君王不早朝的架势,几乎成了叶老太太的跟屁虫。
叶静云要是在后厨做饭,魏流就靠在灶台那里,替老太太做些拉拉风箱、添点柴火的小事,叶静云要是在前院里洗衣服,魏流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她洗,偶尔帮她把衣服拧干,挂到晾衣绳上去。
叶老太太换下僧袍,显得又瘦又小,活像一截芦柴棍儿,可竟然撑住了那么大分量的母性。她通常不讲话,好像有做不完的活儿,魏流也没有话,这俩哑巴像把全世界都抛弃了似的,自得其乐得厉害。
傅思归一口气喝干了酒,悠闲地溜达过去,“魏当家,我借你手下弟兄用一用行不行?”
魏流似乎是懒得问,也似乎是十分信得过他,想也没想就满口答应:“可以。”
傅思归:“尹玫和曹鱼儿,是不是该放了?留她们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了呀。”
魏流贵人多忘事,仿佛才想起自己手里还压着这些人,一提起尹玫,他还有些断片儿。
按照他以前的恶劣形迹,这些人眼下应该在乱葬岗才对,这回他想了想,才说:“可以。”
叶静云并不如何留意他们,她从水里捞起一堆灰扑扑的布料,“孩子们。”
魏流一把接过来,低着头,耐着性子找出那坨布料的头和尾,顺着纹理折成三截攥在手里,用力拧了起来。拧干的床单得两个人抻一抻才不发皱,傅思归十分有眼力地挽起衣袖,自觉地拽住了床单的一端。两个大男人笨手笨脚地抻起床单来,不比狗熊掰玉米好看到哪里去。
叶静云停下歇了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流儿,你的事,该停了吧。”
她说得含糊,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只听魏流轻快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傅思归心里就有数了。
尹玫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她被关禁闭关了很久,几乎失去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自己精神世界也并没有她想的那样坚强,因此上整个人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筋疲力尽地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十分没精打采。
“我需要你的帮助,”傅思归单刀直入地说,“我知道你是学生运动的领袖之一。”
尹玫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转转眼珠,茫然地“嗯”了一声。
民国元年,四月十六日,安南城爆发了民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动乱。
像是有谁在暗中安排好了一切,办公厅发生了极为恶劣的枪杀事件,几位说话颇有分量的头头脑脑都被一枪爆头,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清白的官和腐败的官,无一例外,都没能幸免。与此同时,军火库发生了极为严重的失窃事件,成箱的枪支弹药一夜之间被转移了个一干二净,诺大的军火库空荡荡地就剩下了几枚手榴弹。军政界遭遇滑铁卢的同时,像是约好了似的,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走上街头,把警察局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求局长就此前的冤假错案给一个说法,此举得到了安南商会的支持,几乎所有曾被私底下收过保护费、超额的税的商人都走上街头,用实际行动声援学生们的抗议。
警察局焦头烂额,只好开枪警告,结果这枪声只招来了更为汹涌的反抗示威。
整个的世界忽地翻了天,没了所谓的王法,在人们骨子里蛰伏已久的仇恨都一起发了作,街面上乱成一片,到第二天上,狂热的示威游/行渐渐成了气候,学界、商界、农界之中,一夕之间都多出了代表人物。
当尹玫和施不倦、傅思归、聂涓生、邓歪一起聚在梅子胡同180号时,这姑娘有种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感——这次不是小打小闹,这次玩真的。
她有些懵。
一切拳打脚斗的血战都是施不倦通过六九棋的情报站和行动组在安排,这一趟反抗活动筹划下来,把施不倦累得整整虚了一圈。
他拿帽子不住地往自己脸上扇风,就着茶壶嘴儿猛地往肚子灌凉茶,他觉得自己一条老命都要从汗毛孔里蒸发干净了。
“放心,商界、农界都是我们的人在控制,”施不倦说,“街面上趁火打劫的混混们也没什么气候,多谢邓二当家的出手援助。”
邓歪很江湖地一抱拳,“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傅思归作为“后土计划”的总指挥,此刻显然不是不紧张的,事情进展并不如他想得那样顺利,当中出现了很多他意想不到的复杂情况。
比如他一点儿也没有料到,平时街面上老老实实的良民们,会仗着人多势众,把中央大街上那一带几十个金店抢了个一干二净,同样的情况,成衣店、珠宝首饰店也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最后是邓歪带着几十个弟兄,用蛮力把这些小混混一个个摆平了的。
总体局势向好,只还有一处铁板没啃下来。
施不倦带领行动组干掉了军界不少权势滔天的头脑,但其中有一处当了漏网之鱼。那是安南城的军备司令部,司令部里都是些上过前线打过硬仗的军人,和办公厅的不是一伙人。饶是行动组高手如云,也只是堪堪和对方打成了平手,行动组的人打不进去,军备部的人也攻不出来,两厢隔着一堵高墙,展开了拉锯战。
施不倦搓搓老脸:“下一步怎么办?我的行动组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适合打突击、搞暗杀,时间拖得越长,他们的短板就越明显。”
傅思归一咬后槽牙,温润的面庞在灯下显出一种“挡我者死”的狠辣来,他沉声说道:“邓大哥,麻烦你带着弟兄们继续镇压街面,逢上乱烧乱枪的,直接击毙,不要手下留情。行动组分成两路,一路守在司令部,放虚枪,一路去围掉警察局,告诉他们缴枪不杀。施叔,军火库里有大炮吧?抬几门到司令部去,多撑一会儿,稍晚一些,我带一尊佛爷去支援你们。”
施不倦猛一拍大腿,“着啊!”忙起身吩咐人去秘密基地里开大炮去了。
傅思归每句话里几乎都血肉横飞,聂涓生突然感觉他很陌生。傅思归不是这样的,他永远是温暖的,玉似的,脾气很好,轻易不生气,看见街上受小孩儿欺负的流浪狗都要插手管一管,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变得这么杀伐决断?
像走火入魔似的。
聂涓生咽了口唾沫,倒了杯热水递给傅思归,一手在他背上拍拍,登时就是一愣——傅思归的后背都被冷汗渗透了,触手冰凉,他的后背甚至会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思归,你太紧张了,歇会儿吧。”
傅思归猛地打了个寒噤,不知道此前把力气都消耗在哪里,此时莫名显出一点虚脱的先兆来。他揉揉太阳穴,嗓音骤然软了八度,“我没事,涓生,你有没有想过,六九棋其实只有做暗器的资格?”
聂涓生知道他在自问而并不需要回答,他需要根据眼前的局势及时调整下一步的计划。
果然没等聂涓生回答,傅思归就重新开口了,“六九棋只能是一把藏在暗处的匕首,因为它不能守规矩,倘若它守了规矩,那规矩对于它来说就是一层障碍,有了桎梏,它就是一把不能出鞘的匕首——再利再快有什么用?它就是一把废刀了。我在想,既然六九棋至今都还未浮出水面,干脆就让它永远躲在暗处吧。”
“我们今日打掉的叫‘民国政府’,我们将要成立的叫‘国民政府’,你懂吗?”
民国政府,基点在于“国”上,空有“民国”的头衔,实际上,谁掌了权就是谁的国,是官僚的国,是军阀的国,总之就是不能是民的国。国民政府,基点在“民”上,这就是从根本上,把权力移交给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政府实际上就从一个掌舵者的身份转变到了服务者的身份。
聂涓生一点就透:“你是说……六九棋在暗处,国民政府在明处,一明一暗,彼此配合?”
傅思归点点头:“对。就像我没能预料到良民会趁乱□□一样,以后会有很多的情况我们都无法预料。而成立国民政府本身就意味着一切合法化,但是你知道有时候合法化并不能应对一些极端的突发状况,就像‘民国政府’这样的机构无法应对来自六九棋的挑战一样,因为六九棋本身就是不合法的,跳出在法律之外。正义并不等于合法,合法也不等于正义,这年头太乱,我们要带领群众争取权益,靠的是骨子里的正义,而不是白纸黑字的法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的‘国民政府’会在哪一天遇到另外的‘六九棋’!”
因为战战兢兢而瘦了一圈,巴掌大的脸上只剩下了一双大眼睛的尹玫突然说:“可是你让很多无辜的人都死得不明不白,你心里会好受吗?”
傅思归鼻子喷了口气,冷冰冰地怼了回去:“那么像你以前那样吗?闹着玩儿似的组织游街,一个月光示威就能有十几次,起作用了吗?白白浪费大家那么多时间、精力和资源,结果是竹篮打水一事无成——尹小姐以为,游/行示威是过家家、是赶时髦?你示的是威?不好意思,你不说,我还以为你们带着一帮高级知识分子在走秀。”
尹玫狠狠一怔,脸上飞快涨得通红。
傅思归狠话还没放完,他觉得这姑娘有点异想天开,有点欠教育:“你说死在街面上的人无辜,可是你看看这天下,谁不无辜?老乞丐无辜吗?白白饿死的老人小孩儿无辜吗?他们就那么活该?”
他这一连串问句语速很快,语气也没好到哪儿去,连聂涓生都有些听不下去。他连忙拦在两人之间,和稀泥一样充当和事佬,“思归,你过了啊,少说两句。这位姑娘,他平时不这样,今天情况紧急,你别记仇,千万别记仇。”
傅思归深吸口气,目光平视着前方,轻轻地说:“她怎么能不记仇?她的爸爸,是我杀的。”
聂涓生呼吸一窒,瞬间卡住了。尹玫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半边天,好半天才哆嗦着嘴唇说:“他不是死于一场大火……”
傅思归平静地说:“火是我安排的。”
从和魏流一起去尹府赴宴起,傅思归就一直在寻找机会,用缓兵之计让自己和魏流免于一死,然后在余庆堂里暗示魏流,尹易瑞这个人不能留。
他不费自己一兵一卒,借着魏流的刀,兵不血刃地除掉了尹易瑞。
他想到的那些,尽管和魏流的想法不谋而合,可是他就是固执地将这一切的起因都归咎于自己,好像这样的坦白能让他稍微好受一点。
尹玫彻底哑了,她僵坐在凳子上,形如槁木,只是低声呢喃道:“我的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