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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静云 ...

  •   要变天了。

      闭门不出的妇女从门缝里向街上打量,过往的路人行色匆匆,人人都拿眼角眉梢留意着,提防着些什么。街边的巡警都配上了真/枪,为着六块大洋的月饷,穿着夏天沤脚冬天冻脚、面子上却还挺体面的大头皮鞋,瑟缩在街头警戒。菜市场早早收了摊罢了市,一些在战乱年月里积攒出来的警觉性,让这些蝇营狗苟的小市民们本能地嗅到一丝不详的气息——滥觞于那起大火,发酵于这个阴雨天的,不详气息。

      一点细细的雨丝寂寞地落下来,傅思归裹紧了风衣,撑开一把油布伞,沿着一条泥土小径向前走。这一带人迹罕至,天地两茫茫,他走到一处分叉口,左右的路长相不分伯仲,都挺歪瓜裂枣,只好向站在一处农田里种瓜苗的农夫问路道:“大伯,跟您打听一下浮云庵该怎么走?”

      农夫六十上下,带着一顶斗笠,卷着裤腿站在田垅下,手里攥一把瓜苗,略有些耳背,粗着嗓门,“啊”了一声:“浮什么?”
      傅思归索性半蹲了下来,大声重复道:“尼姑庵在这附近吗?”

      老农原地想想,沾满泥土的手遥遥一指,“一直地向南走,就看见庙门啦。”

      傅思归谢过拿老伯,抬头看看那条泥泞的道路,不急不躁地又开始了跋涉。

      这里有的只是一些七扭八歪的羊肠小道,细细窄窄的好似蛛网,大片开阔的农田连绵不断地铺展开来,在视线尽头和铅色的天连成笔直的一条。越过了农田,植被渐渐地高起来,多了些荆棘丛,路便越发稀少和细窄起来。头顶被一些四季常青的树木遮蔽得严严实实,雨滴敲在树叶上,制造出窃窃私语般的动静。
      越往上,丛林风冷飕飕的,四周越发暗得厉害,路也越发湿滑。

      渐渐地,脚下的小路出现了青石板的痕迹,一级一级延伸上去,傅思归抬头一看,烟雨中才闪现出“浮云庵”的木匾来。
      青石阶上长满了青苔,一步一打滑,这里像是一处被世人遗忘的废墟,与世无争地站在南边的土地上。

      尼姑庵的庵们紧闭,没有一丝香火气息,不像有人生活的样子。

      傅思归将信将疑地收了伞,扒着门缝往里看,后背上没来由窜上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舔舔嘴角,叩响了门环:“有人吗?”

      许是门轴年久失修,那扇厚重的大门经他这一扣,伴随着“嘎吱”的声音,缓慢地豁开了一条缝。

      浮云庵不大,佛堂当中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菩萨金身有些寒碜,佛堂可是打扫得一干二净,院子靠西边的地方长了一棵冠盖满园的香樟树,较为粗大的树枝上悬掉着一把面目全非的钟,幽幽地吐出些“我自岿然不动”的寂寞来。树下闲闲地布了一方石凳,除东西一溜的厢房外,这里几乎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了,简洁出了一种空灵的高度。

      一场小雨收尽了院中的浮沉,屋檐上的雨滴顺着滴水檐滑下来,打在青石上,“叮咚”一声,这声响不知砸到了哪只野猫的尾巴,惹得那老祖宗猛地蹿出来,还附和了一声甚为凄厉的惨叫。

      傅思归不信鬼神,也忍不住有些发怵,心里小鼓打得更响了,他深吸口气跨过门槛,礼数周全地问道:“请问贵宝刹的静云师傅在吗?”
      声音却从身后传来,透着佛气,“这位施主,有何贵干?”

      傅思归心里不由打了个突,脸色白了一个色调,显出点和年龄相符的恐惧来,深吸口气转过身来还是惊魂未定的,及至看见眼前人,一身的冷汗才从毛孔里散尽了。
      他把大眼睛一弯,双手合十,客客气气地说:“您还记得魏流吗?”

      眼前的妇人身量矮小,不满五尺,轻飘飘好似一阵风就能刮走,宽大的僧袍浆洗得发了白,像罩子似的将她从头遮到脚。细脖颈上偶尔泛出几根苍青的筋来,走路、呼吸都慢条斯理的,好似整个的一条命都悬在一根头发丝上,生怕动静大了把那头发丝震断了一般。
      她五十上下的年纪,慈眉善目,干净体面,既不像富贵人家那些个穿金戴银的老佛爷,隔着三丈远能闻到一股铜臭,也不像市井里为生活操劳了一辈子的穷苦老婆娘,捉襟见肘,嗓门粗嘎;她像一段白描,端庄又素净——

      她简直比那尊菩萨还菩萨。

      “魏流”这两个字好像触动了她身体里的哪个开关,她古井一般的瞳孔里泛出点灵气来,喉舌间慢慢地转出滞涩的声音:“魏——魏流啊,记得,我记得。”

      这静云乃是个货真价实的俗世奇人,她似乎是打娘胎里的时候就出了家,她的慈悲心像某种可以无限再生的资源,多得消耗不完。
      她的前半生一直是万众瞩目的前半生,在爹娘的期待里嫁了人,在翁婆和丈夫的期待里生下了孩子,可是流年不利,不到一年,身边的人都接二连三地短命早死,她在二十三四岁上,过早地成了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

      街坊邻居里有个别迷信的,在她背后嚼舌根,说这个女人克夫克子,是个灾星。这话本是空穴来风,可不由人不信,只要看看她家里灵堂上供着的牌位,不信都得信。

      叶奶妈这个名字,来得亲切又古怪。

      她本不是奶妈,只是因为她生孩子那会儿,魏府的大少爷没过几天也出生了,魏大太太似乎不乐意给孩子喝母乳,老刘便经人介绍,曾带着叶奶妈到府上去过几回,时间很短,还不到一礼拜。

      后来,老刘带着魏流逃出来,四处流浪无家可归的时候,好心的叶奶妈顶着众人看好戏一样的目光,把这一大一小带回家里,一住就是两年。

      街坊邻居的议论难听,如泰山压顶一般,让一向好面子的老刘喘不过气。
      叶奶妈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把门一关,把各种流言蜚语关在门外,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照料了大病中的魏流将近两年。时间一长,街坊邻居可是不再闲话了,可老刘不明不白地带着个孩子住在叶奶妈的家里,他心里像堵着疙瘩一样的难受,既为自己难受,更为这清白的小妇人难受。那会儿叶奶妈还是花一样的年纪,老刘比他大了才三四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比要了人姑娘的命还狠毒。
      于是,好面子又要强的老刘留下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带着病怏怏的魏流,一言不发地消失了。

      老刘心里清楚,这样的恩情不是拿钱就能偿还得起的。
      清清白白的妇道人家,被人嚼舌根以至于在街面上行走时都被人围观注视,只能老着脸皮不管不顾,这种苦处,往往都是打碎了和着血吞到肚子里的牙齿,硌得肠胃不痛快。
      可是当时的老刘,除了命,一无所有。

      叶奶妈四处寻找无果,没过不久,就独自离开闹市,断了长发,隐居到这与世隔绝的荒郊野外来了。
      避开了战乱、避开了炮火、也避开了所有的目光和非议。

      多年前的叶奶妈,多年后的静云师太,那么矮小的身量,却仿佛用一步就跨越了二十来年的时光天堑,不声不响地活在岁月洪流之外。

      她将挎着的篮子放到了后厨,端着一壶清茶来到香樟树下,语调好似波澜不惊的水面上泛起的阵阵涟漪,不疾不徐,“魏流小施主还好吗?还活着?刘忠刘施主呢,身体安康吧?”

      这话听着一撇一捺都透着点古怪,别是说反了?

      “晚辈正是为着这件事来找你的,”傅思归继而摇摇头,“刘忠先生,他过世了。”

      静云师太的动作不易察觉地顿了下,她缓慢地抬起头来,目光专注地看着年轻人,又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什么时候的事?”
      接着她又低下头去,滚着一段已经被磨旧了的佛珠,闭着眼小声地念起“阿弥陀佛”来。

      傅思归知道她一定在听的,“刘忠老先生临终前,曾嘱托我去寻找一位姓叶的奶妈,晚辈多方打探,才知道原来您在这山里吃斋念佛。实不相瞒,此次前来,实在是事出有因。”
      静云师太睁开眼,了然地说:“是魏流的怪病吗?”

      傅思归所知甚少,索性就装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我不太清楚了。我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老刘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他只是叮嘱我务必找到师太,他说我见到您的时候,别的都不用说,您就明白……不过魏流的怪病是怎么一回事?”

      静云师太素净的手里接连地转着佛珠,嗓音似一架荒废数年的织布机,慢,但是厚重,“他还小的时候……大约十岁的时候,身体很不好,还是五六岁孩子的身量。我和刘施主发现,他害怕光,他喜欢一个人待在不点灯的黑屋子里。我带他到院子里晒太阳,他的眼睛就会莫名其妙地看不见东西,他的耳朵甚至也听不到声音,最严重的时候,他还会晕倒。我照料了他快半年,他才开口对我讲了一个字,他叫我‘娘’。后半年里,他渐渐地能走出屋门,不像之前那样怕光,但他不能待太久。我们又发现,他就像一个拿木头雕成的人,从不喊疼,烫着磕着几乎都没反应,我和刘施主寸步不离地守了他半年,看过不少医生,都没什么起色。后来,想是刘施主怕连累我,带着孩子悄悄地走了,从此我就失去了他们的消息。”

      傅思归心里一动,眼前蓦地浮现这样的场景:黑夜、蜡烛、和男孩。
      生命的寒夜漫长,暗藏风刀霜剑,后有獠牙青面,前有沟壑纵横,寸步难行……
      是谁端来了驱散严寒和黑暗的烛火?

      所以当静云师太跟着傅思归千里迢迢,从这一处深山迁徙到那一处深山,出现在魏流眼前的时候,魏流的表情是近乎空白的,他甚至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躲回了黑暗里。
      静云师太温柔地说:“是我呀,我来了。”

      傅思归看见了,躲在阴影里的魏流的眼圈是红的。

      魏流的半生形如一片汪洋大海,海面空阔,回望过去的时候,只有茫茫无际的一片。可是海面上会有风,是风带来了一座座没有长脚的岛屿,岛屿有大有小,分别地站着老刘、站着叶奶妈、站着邓歪,他们每个人都带着点有关魏流的小故事。
      这些岛屿碰撞在一起,替魏流拼凑出了一块略微完整的大陆。当他脚踏实地地站在这片大陆上时,会觉得原来自己走来的一路是长的这个模样。
      尽管狰狞,但是真实。
      好像多少也能寻找到生命的轨迹,不至于精神上也是个流浪者。

      可是那生命的轨迹都是些什么骇人的东西,看一眼就让他心惊肉跳。

      魏流六魂散了七魄,他用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往日的叶奶妈,胸口似遭了一记重锤,在神智恢复的一瞬间,他神情狼狈地落荒而逃了!

      傅思归被魏流过度的反应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地撒丫子追了上去,直追出去二里地,魏流像发了疯似的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直到魏流脚下绊倒了什么东西,身形踉跄了一下,才给傅思归一把扯住了袖子。

      傅思归大口喘了几口气,尝到了满口腔血腥的甜味——后山上的小桃林正是开花季,满嘴铁锈一样的金属气息里搅进了桃花的香气,混杂出了一种令他终生难忘的味道。

      魏流把嘴唇抿得毫无血色,他猛地一甩胳膊,杀气腾腾地一把掐住了傅思归的咽喉,“谁让你带她来的?”

      傅思归一点防备都没有,他用自己惯常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看见魏流的眼眶红得好似滴血,可是眼底干干地并没有落泪。
      这样的一双眼睛,他见过,在老刘被宣告死亡的当晚,他见过。
      此刻叶奶妈的凭空出现,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搅动了魏流的哪根神经,让他产生了某种甚于身体疼痛的痛苦,他自精神上像是皮开肉绽了似的,大概疼到极处,只好流血。

      傅思归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近乎耳语似的说,“你生气了?”
      魏流一愣,瞳孔渐渐失了焦,无神地怔怔看着他,掐着他咽喉的手也逐渐松了下来,好像这四个字理解起来十分费劲。

      傅思归不分场合地恍了神,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手指弯曲出柔软的弧度,严丝合缝地贴在了魏流的侧脸上。当指尖的皮下神经忠实地将那点冰凉的触感反馈回大脑时,傅思归觉得自己八成是活到头了,不要命了。
      但是就连这点很有自知之明的理智也像暴雨狂花似的,瞬间就被破碎得零落一地。
      他好似尝到了某种要命的甜头,越发蹬鼻子上脸地放肆起来,他用大拇指一遍一遍划过他的眼底,元神出窍地想,这里原来是热的,魏流竟然真的是用有血气有温度的肉做成的,不是拿铁石凿出来的。

      心里好似塌了一块,一股温热的血横冲直撞地涌上来,淹没了他最后的理智,他得寸进尺地重复地说道:“我叫来叶奶妈,你不高兴啊?”

      魏流冷漠地侧过脸,毫不领情地一把打开他的手,重新捏住了他的命脉,用来自地狱的声音说:“关你什么事。”

      他发疯的时候尤其不讲理,管他是不是天王老子,先弄死再说。可是他越是狰狞、越是失态,傅思归就越是心疼,抑制不住地心疼。他在渐渐稀薄的空气里和渐渐模糊的神智里,鬼迷心窍地想:“天呐,原来是这么回事。”

      魏流并不打算真的掐死了他,他只是在极度的精神失衡下,一时没能管住自己的手脚,又逢上傅思归这么逆来顺受,火气散得也越发快。
      等到那股稀奇古怪的火气终于平复下来,他百年难得一见地觉得自己有些过。一松手,傅思归就剧烈咳嗽起来,血气“呼啦”一下全涌上脸颊,好半天没缓过来。

      魏流毫无歉意地敷衍着说:“对不住,方才有些失态。”
      傅思归边咳嗽边挥挥手,等到稍微平静了些,才带着点儿苦笑,抚着额头自认倒霉地说:“不怨你,都怪我,怪我太鲁莽。”

      “是老刘临终前告诉你的吗?”
      “不然?”

      魏流双手捂着脸,使劲搓了搓,被人撞破了秘密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森森的话,“老刘烦死了,死了还这么阴魂不散,死了都这么烦。”

      大概是视角变了,傅思归眼里的魏流一瞬间焕然一新,他感觉禁锢在魏流身上的那层硬壳越发裂得严重,以至于他睁大眼睛,都能看见那壳子里魏流柔软的灵魂一角。
      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诶,我也来做你的灯吧。”
      魏流已经迅速修补好了裂开的缝,他边走边侧过头,“什么灯?点天灯?”

      点天灯是江湖上混□□的行话,是把一个人当成一根蜡烛芯,泡到油缸里直到烧完。

      傅思归摸摸自己脖子,笑着点点头,“可以。”
      魏流不客气地骂道:“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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