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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密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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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黄肌瘦的老乞丐,在城门口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脱掉了自己那已经破烂不堪的棉衣和毡帽,来到当铺,当了区区几个铜子,渴望好歹地换一碗清汤寡水的粥裹裹腹。
区区的几个铜子、清汤寡水的粥,可是既不能让他多有几个明天,也不能让他不忍受饿火中烧的,但是足以让他在这个春天里,产生一些指甲盖那么大的幸福感,和明天似乎还有希望的错觉——毕竟,他可是连那个西北风呼啸的冬天都熬了过去,没道理会在这个春天栽跟头。
他视如珍宝地端着那碗粥,小口地喝着,生怕自己大口地囫囵吞咽,喝得太猛,糟蹋了好东西,喝相就越发地显出一种与穷酸气格格不入的斯文来。
粥水顺着食道,汇成暖流似的一线,落进了肚子里,四肢百骸里便生出了些聊胜于无的活气,老乞丐重新缩在角落里,瘦骨嶙峋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浑浊的目光尽头,是一条僵毙的老狗。
他忽然地落了泪。
在这城里其他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多的是无人问津的乞丐,成群结队地把锐利的目光都消耗在街角的垃圾堆里。生在这个人命出奇贱的时代,全部地抵消了生而为人的幸运,甚至还倒贴了点不如猪狗的戏剧感,连踏实地靠着双手、靠着力气去填饱肚子的可能都给剥夺了,老年人很可以勒着裤腰带,咬着牙扛住一切,可叫年轻一代怎么办呢。
——没有尽头,日子连成不分彼此的一片,都有一个笼统的名字,叫完蛋。
施不倦要了一碟酱花生,就着壶陈茶,一口一口咂着,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心里堵着一团棉花似的,憋闷得荒。他匆匆起身,到柜台上要了二两蚕豆再一碟香干,用油纸包了,递给那老乞丐。
老乞丐闭着眼并没动,施不倦推了推他,发觉他已经凉透了。
施不倦深吸口气,心里没来由涌上一股火气,似乎能把眼前这一切都烧个精光。他拖着沉重的脚步重新返回茶楼,迁怒于那碟酱花生,赌气不吃了。
聂涓生拖着两副拐,站着腿疼,坐着腰疼,只好用拐杖吊着站在窗边,他远远地看见了是不倦的所作所为,轻轻地“诶”了一声,说:“施叔,这又不是你的错,犯不上跟自己较劲。”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操,老子真他妈想下海赚钱,等到盆满钵满了,我就在这里开一间皇宫那么大的救济院,粥管饱,”施不倦用茶杯跺跺桌子,弄出一阵“笃笃笃”的噪音来,显然是内心烦闷,无处发泄,只好砸杯子来缓缓。
聂涓生泼他凉水,“幼稚,你我都心里有数,问题的根源不在这里,不在这一顿两顿的。”
施不倦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和小傅真是同学?”
聂涓生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十分敷衍。
施不倦自讨了个没趣,只好招呼茶博士又给自己上了壶浓茶,自怀里摸出半本通俗小说,有一句没一句地看起来。刚看过一处人间惨剧,小说就显得特别没劲,草草翻过十来页,施不倦就看到了套路的痕迹,也看到了结局,他愤愤地扔了书,活似一条喷火龙。
“小聂,你和小傅真是同学?”
“……”
聂涓生把脖子伸成了长颈鹿,看了近半个钟头,别说一个大活人了,就连半只苍蝇都没飞下山来过。他揉揉自己脖子,半身不遂地坐下来,“我们十来年的老交情了。施叔,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吧。”
施不倦“嘿嘿”笑,笑出一口大白牙。他拿手比划了一个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斟酌着说:“二位差的可太远了。小傅为人老成稳重,而你又有点沉不住气,十来年后还能这么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这当中可有大学问吧?”
聂涓生腰上带伤,坐姿别扭又僵硬,活像一个提线木偶。
他给自己添了杯茶,拿鼻子闻了闻,在产生“此茶理应喂狗”的感觉前赶忙一口气喝干了它,“主要是他好欺负。”
施不倦:“……”
好别致的理由。
“你这么一问,我一时也想不明白,”聂涓生“嘶”了一声,斟酌着说,“从小到大,我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当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往往感觉不到他在,可是他一旦有了别的事临时走开了,我就很明显地知道他不在——你说奇不奇怪?就好像家乡,你在家的时候,你总是感觉不到你此刻就在家,可是等到你出门远游了,不在家的感觉就很强烈。我幼时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在海外漂泊多年,倘若不是有傅思归陪在一边,现在恐怕……早就疯了吧?”
施不倦屈起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垂着头,“哦”了一声。
聂涓生说:“你呢?你也老大不小,看年纪快四十了,怎么从来都见你独来独往,老婆孩子呢?”
施不倦眼睛一眯,顺手把一杯茶缓缓倒在了地上,淡声说:“死了。”
“那个……不好意思哈,”聂涓生摸摸鼻子,立时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难不成伸过去一只手,说一声同病相怜?
他抽了抽鼻子,借口自己腰疼不耐久坐,又回过身趴到了窗台上。
时近黄昏,天色橙黄,远处一点白色身影就显得十分醒目。
傅思归隐约听见哪里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回过头看看来路,空无一人,抬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远处茶馆的小二楼上,一个人在拼命挥手。
“我猜着你就要来凑热闹,”傅思归大步流星地上楼来,并不坐下,而是在隐蔽处打了个手势,“难为施叔了,他背你来的吧?”
施不倦会意,聂涓生也看明白了,他俩不约而同站起来,朝着茶馆一处堆放杂物的小阁楼走去。
茶馆的阁楼是个小套间,外间堆满了后厨一些碗碟器皿,里间小巧精致,邻着后院,僻静,位置高高在上,四面都开的有小窗,里面简单摆了一张桌子再几把藤椅。
“叙旧有的是时间,先说说正事吧,”傅思归凝神,竖起耳朵听了听楼下的动静,压低了声音说,“施叔,‘老家’的回信过来了吗?”
施不倦摇摇头,“没那么快的,安南城里没有铺设电缆,发不了电报,我们的情报小组都是把情报由人力带到内地一个稍微大点的城市,再从那里把消息发给‘老家’,一来一回,至少得一个礼拜的功夫。”
“晚了,”傅思归平时总是很斯文,斯文得到了头,一方面是显出一点虚假,另一方面是显出一股胸有成竹的磨磨蹭蹭来,这会儿似乎十万火急,他顾不上拿出自己那些瞎讲究,语速飞快地说,“眼下情况是这样,尹易瑞刚死于一场大火,民情方炽,整个安南城里相当于没有领袖,到目前为止,办公厅还没传出什么什么人要出面主持大局的消息来,什么都麻麻乱。当局这个时候会选择空降一个办公厅长,还是就地升上来一个人,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其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施不倦一头雾水地打断他:“你等等,什么时间不多?你想干嘛?”
“造反,”傅思归单刀直入地说,“施叔,机会不多,我个人的建议,清点我们西南站的人手,趁着舆情高涨,尽快行动……”
施不倦一听“造反”二字就是一阵热血沸腾,天知道他有多想杀了那帮尸位素餐的狗官,但是身为西南站站长,他得顾全大局,因此上一边心痒痒,一边又不得不压抑自己。他把“大局”在心里默念两遍,才攒足了断然拒绝的勇气,“不行!一切行动要向中央看齐,老家物资、人手那么充足,都没有贸然行动,西南站的人手加起来都不到五百来人,贸然行动跟羊入虎口差不多,这些都不算,你这一边擅自行动,乱掉的是整个局势!”
“施叔你注意到没有,安南城地处偏远,弊端显而易见,可它的好处也是一目了然。消息闭塞、交通不便、老百姓迷信思想重,难教化,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你再想想,安南城地处群山之中,远离海岸线,洋枪洋炮短,伸不过来,这里仅有的几次火力冲突,都是换领导班子的时候,国内几股不同势力相互混战造成的,换句话说,这么长时间以来,洋人是从未踏足这个地方的,并不是他们不来,而是来一趟,太耗元气。”傅思归飞快地一抬手,手掌下压,示意对方耐心一点听他讲。“六九棋成立那么久,到如今却还是活动在地下,像个藏头露尾的游魂组织,不能跟当局硬碰硬,自然是硬实力偏弱,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六九棋至今没有一个自己的‘要塞’,没有一个坚实的供内部成员休整的大后方。就好比一个流浪汉,只有精神上的信仰,没有一个遮风挡雨补充体力的港湾。‘老家’的地理位置过于显眼,各方势力都在那里相互抗衡,六九棋要想那里做为一个基站,不用我说你也清楚,那简直是痴人说梦。那我们何不干脆退出漩涡中心,在这个危险相对少一点的地方着手我们的颠覆计划?”
“当你还没有实力在狂风暴雨里成长,那就先退守一处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壮大自己才是第一件重要的事。”
聂涓生同样压低了声音:“别的我不太懂,但有一点没人比我更清楚。西南区的物产并不比别的地方差。我的老师怀特教授曾经走遍中国的大江南北,他研究了整整十年的农学,集毕生的精力写了一本《农业百科》,上面提到三个地方,都是被现有的生产技术所限制无法发挥更大效用的好地方,一是东北,一是江南,再有就是西南,西南自古有‘天府’的称号。倘若我们真能在这里建立我们的第一个基站,首先就解决了两个问题,第一,粮食问题,第二,避免了混战造成的不必要的损伤。”
“对,我正是这个意思,”傅思归说,“施叔,机会真不能等,要不了多久,当局新的任命状放下来,新的官员走马上任,把一切理出个头绪来,就没我们什么事了。最好是趁现在,四方乱糟糟群龙无首的时候,谁第一个站出来,谁就成功了一半。”
施不倦把手攥成拳,攥了又放,放了再攥,拿不定主意。
傅思归该说的已经说了,眼下静静地不说话,给对方留足了时间考虑。
窗外什么小破鸟叫了一声,施不倦才像梦醒似的,“小傅,不瞒你说,在这个事情上,我信不过你。我在西南站服役快满三年,我都不敢说对全国的形势了解有多么透彻,凭你们两个才刚回国没几天的后生,凭着尹易瑞的死这么一件事就能看出个风向标来?太莽撞了。”
傅思归斩钉截铁地说:“这些甚至都不需要过多的了解,这个地方好比一块没人注意到的肥肉,无人问津是因为暂时蒙尘,等到四面八方都来抢的时候,就真无力回天了。”
“施叔,客观来讲,比起先下手为强来,你似乎更在意的是‘拖累全局’,全局我不清楚,但是有一点我敢肯定,你口中所说的全局,眼下也好不到哪里去,原因我那天在余庆堂里已经讲过一遍了。何不借由我们这一次的行动,给全局松松绑呢?”
聂涓生一向嘴上不积德,只听他一针见血地说:“施叔,依我看,你是有点右/倾吧。”
“右/倾你大爷。你这个往哪儿倾以什么划分?年龄吗?”施不倦从怀里摸出一根烟斗,毫不客气地敲在聂涓生的头上。
聂涓生指指了窗外,“想想那个老乞丐。”
傅思归顿了顿,拐弯抹角地说:“施叔,要不我们这么办,我们兵分两路,你打个电报向老家汇报我们的计划,我和涓生见机行事。”
施不倦瞥了他一眼,用烟斗点点他,“你小子,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可不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是打算把我支开,绕开我单独行动,到时候计划侥幸成功,自然皆大欢喜,计划不幸失败,你就独自承担责任是不是?你这计划,代号?”
“代号?嗯……后土计划,”傅思归向藤椅里一靠,两条大长腿略微屈起一点弧度,嘴角微抿着,轻微地点点头,“如果我能及时启动后土计划,我不会失败。”
施不倦鼻子哼了一声,脖子一扭,“咔吧”响了一下,“那就来吧,告诉我具体计划、实施细节,要是老子干了赔本买卖,我活扒了你。”
“第一,策划学生闹学/潮、游街,这个我来办;第二,偷袭办公厅、军火库,这个就要劳驾施叔来帮忙了,人不需要很多,办公厅除了一帮文职人员,就只有一些日常守卫的巡逻兵,没必要动那么大阵仗,我们的目标是暗杀;第三,部队那边,擒贼擒王,剩下的都是些靠军饷养家糊口的穷人,未必肯卖命,到时候树倒猢狲散,不是难事。”
傅思归从怀里摸出一张地图,在一个地方点了点,“我想了想可能的救援,安南县城周边的城市,北里、七图、止河,距离足够远,并且都不是武装重镇,若真想救援安南城,只能是中原部直接加派人手,但地势上不允许。最重要的一点,安南城并没有救援的价值,鸡肋一样的地方,要与不要两可见。”
施不倦:“保险起见,我还是有必要把附近一个县城的人手调过来,协助我们行动。”
傅思归:“我们不能走一步看一步,后土计划一旦成功,意味着我们已经正面和当局硬碰硬了,那么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武装、自己的政权,甚至自己的宪/法。洪流争渡,没有轮船和水手,光靠二三浮木是过不了河的。这里就存在一个问题,我们是以六九棋的名义来跟当局分庭抗礼,还是以阶级名义?施叔你怎么看?”
施不倦怎么看?
施不倦用眼睛看,他用淬着辣椒水的目光,把傅思归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挥起老拳,一拳打在傅思归的右肩上,“怎么着,二位这是‘逼宫’了?”
傅思归十分配合地向后倒,做出很疼的模样来,“逼什么宫,机会都尖溜溜的,能从指缝里钻出来,我不是怕你您将来后悔么。”
“此次历尽波折将你们两个找回来,其实是有一件大事。大国手闻先生可能时日无多了。我目前打探到的消息,是说六九棋内,两位候选人温如廷和窦清明两派人士起了不小的冲突,具体细节还不太明确,唯一能确定的是,内部人士指名道姓要你,傅思归回来。为了掩护你,情报站的同志向国外发了很多空头信,将二位掩藏在其中,可没想到半路上还是出了岔子。本月月末,在梅子胡同180号,高层将会在这里召开一次秘密会议。同样地为了掩护这次会议的形迹,全国各地的情报站和行动组都会做出召开会议的假象。小子,算让你说对了,你值钱。”
傅思归“嘿嘿”一笑,谦虚得有些欠扁。
此时,在中华东南西北的各个方向上,有几路人马正兼程倍道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