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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割舍 ...

  •   县城里的居民今早上都在谈论昨天晚上那场火。
      那火很邪门,邪门得像个报应。

      那是后半夜的时候,尹家后院里东南角的一间杂物仓莫名其妙见了火星,首先发现的人是府上的老车夫。仓库里堆满了各种陈旧的布帛、旧报纸,还有一些马草料,一着起来势如破竹,当夜刮起东南风,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一路不停气儿直烧到了前院。府上的丫环伙夫乱成一团,太太小姐少爷们都匆忙地跳了出来,但人群里迟迟没看见尹易瑞的身影。

      大火持续地烧到了天亮,直到烧无可烧了才不得不熄灭了。营救会的人马后炮似的赶了来,在一片废墟里拖出了几具烧成灰的尸体,经大太太亲眼确认,头一个就是他们家老爷。家眷哭成了一片,报丧的报丧,逃跑的逃跑,好半天也没人出来主持大局,乌烟瘴气乱得不像话。

      “要我说,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心里有数,该!”
      “人死都死了,瞎嚼这些有的没的,没劲了啊老王。”
      “诶你听说了吗,听说是尹大人得罪了山里那位爷,才给自己招来这么大麻烦。”
      “嗐,这谁知道?山里爷可多,你说的是哪个?”

      人群里似乎有个从津门区一代迁过来的行脚商人,他嗓门儿大,乡音颇重,全场就听他一个人了:“甭管哪个吧,您是真看不见这位尹大人,官威可了不得,去年后冬,县里老弱救济院的方院长当街募捐的事记得吧,原本并不至于落到这样的下场,每年每年上头拨下来的救济款虽然不多,但绝不至于一毛没有。去年就奇了怪了,当真一毛没有,您没看见当街饿死那么多老的小的?依我看啊,八成就是那帮冻死饿死的可怜人回来讨债来了。您瞧瞧,自己住的地方前院后院赛紫禁城那么大,吃的东西都赛皇帝老儿吃的,剩点儿烂菜烂叶子连狗都嫌弃,可我们老百姓吃什么呐?糟糠!观音土!草根!这叫嘛事儿!”

      附近居民说什么的都有,议论纷纷,看热闹的看热闹,陪着尹家的家眷们掉眼泪的也有,冷冰冰地拍手叫好的人也不少。

      施不倦叼着根烟斗,裹在人群里用耳朵灌了一番市井议论,长长地喷了口烟,抖抖胡子,踱着方步到路边买了半斤粉条,这才走了。

      熬过了这段不伦不类的天气,暖春好似一下子来到了,山里的桃花才磨磨蹭蹭地开了,天气也逐渐变得更长,太阳升起得早,山风里捎带些润润的水汽,也不再那么刺骨了。
      山风催开了山寨大院角落里唯一的一株桃树。桃树经年日久,根斜斜地扎进墙角下的泥土里,半个身子都似睡非睡,静静的似卧在泥土里,偶尔有两三片花瓣落下来,也发生得无人问津。

      邓歪忙了个通宵,一回来没找见魏流,那么大的院子就看见傅思归和令狐誉有说有笑,聊得挺好。邓歪明显一愣,粗着嗓门大老远吼道:“二位干啥呢?”

      “二当家回来了,”傅思归客套地笑笑,“事情还顺利吗?”
      邓歪不屑跟这帮衣冠禽兽的文人说话,他一挥手,视而不见地反问道:“魏老大应该没在你脚上拴链子吧?时候到了还不下山,在我们寨子里蹭吃蹭喝还没够了是不是?”
      他这话没恶意,傅思归听听就算,下巴对着令狐誉的方向抬一抬,“我和魏当家前次进城办事,没留神连累了这位誉老板,眼下魏当家吩咐先留他在这里住几天,避避风头,顺带也好好瞧瞧随便的病。”

      令狐誉对于自己被连累一事到没什么大反应,余庆堂是令狐祖辈们的产业不错,但到了令狐誉的手里,它已经过了它最辉煌的时候,留在那里的不过是个没有灵气的赚钱机器。令狐誉心性本就洒脱,这余庆堂吗,缘分到了头,就不该留恋了。
      他眯着眼睛,笑眯眯地对邓歪打招呼道:“二当家好啊,你们这缺不缺人?”
      邓歪上下打量他一眼,四下扫了一圈,指指一个正在挑水的兄弟,说:“就你?你都还没我们后厨的弟兄有劲,要你干嘛?你们这一个个的,魏老大不动你们就算是格外开恩了,少一天到晚没事找事,以为土匪好容易当的?趁早的赶紧滚。”

      傅思归心思一动,突然想起了那天一起吃饭的时候,魏流对瘦马暗藏杀机时,邓歪是极其反对的。他觉得这个平时糙里糙气、做的比说的多的汉子应该是那种人,他表面上是以魏流马首是瞻,但他心里其实是有数的,他不嗜杀,他甚至讨厌嗜杀。他猜想魏流和这位还算黑白分明的邓大当家之间是有些你来我往的恩恩怨怨的。

      令狐誉厚着脸皮一笑,说:“我会写字会开药方,众弟兄没这个本事吧?”
      邓歪笑骂:“嘿!你还真敢说!”

      “不开玩笑不开玩笑,”令狐誉肃容,摇摇头,“我这口音您也能听出来,我打北边儿来,天子脚下,皇城人士,要不怎么家父……”
      傅思归:“你又来了。”
      令狐誉“呵呵”两下,“要不怎么家父鼎鼎大名,您这儿愣是没人知道呢,家父南下之后,闭门不出,医馆都交给管家打理,到我十四岁的时候才交到我手上,接着他老人家就死了。哥几个想必不知道我们家在皇城的时候有多辉煌,只我爹一人是树大招风。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家劲敌太多,我爹脾气又烈,得罪了不少官面上的人物,被逼无奈才南下避难来的。我爹那样的人物,到这里一没对手、二没知己,这一来二去的就落下心病了,我爹啊,是寂寞死的。您别不信,您去查查《皇城志》,杏林篇里头一位的人物就是我爹,‘云手令狐’。”

      傅思归:“这个我倒知道一点了,‘云手令狐’,传说是因为跟京城里旗人的关系过于密切,在洋人打进来的时候,这位大夫帮着一位‘宣战派’的旗人将军壮势,拒绝替什么贵人看病,这才惹祸上身的吗?”

      也许因为时间过去了很久,令狐誉旧事重提,也没多大情绪起伏,甚至有些不痛不痒的。他用手在额头搭个凉棚,目光闲闲地看看天,再看看花草树木,摆摆手,“那时局,多乱,你说他也敢瞎掺和,这不明摆着不要命吗。”
      傅思归温润的眉眼越发柔和,似乎能漾出夕照一样的和煦来:“或许是令狐前辈认为,有什么是比命更要紧的吧。哪天有功夫,方便带我去祭拜令尊一番?”

      邓歪:“你爹死了跟你要上山投靠土匪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令狐誉懒洋洋地使手一撑,轻巧地坐在窗台上,舒服地荡起了双腿,“亲情、友情、爱情,金钱、财富、名誉,于我而言都是些金光闪闪的陷阱,我一人在世,没有亲人,也不需要朋友和爱人,财富我有,可我不稀罕,名誉嘛……我爹名满京城,可是到头来那些头衔只让他郁郁而终,我也不要。我只要自由,在良心范围内,我想干嘛干嘛,爱上哪儿上哪儿,谁也管不着。我想做像二当家这样的真汉子,我就可以办到。”

      对于誉老板这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大放厥词,邓歪淬了他一口,“呸,得便宜还卖乖,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有一个愿望,吃饱,没了。”
      令狐誉神气活现地摇摇头,估计他要有根尾巴,也能摇成一阵龙卷风。

      这时候,魏流从山门里绕了进来,手里握着一把一人来高的大长弓。他远远地看到那三颗过于密集的人头,下意识一皱眉,脚步一转,决定视几人如空气,目不斜视地向后院走去。

      傅思归摸摸下巴,看出了魏流试图逃窜的意图,他拖着嗓门,声音不高不低地说:“誉老板,随便的情况怎么样,有起色吗?”

      这话说得比十条绳子都管用,只见魏流的脚步从容地拐了个弯,拖着那把大长弓,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被“套路”了,只拿威胁的眼神瞥了傅思归一眼,凉飕飕地说:“傅小少爷准备什么时候下山?这么久不回去,家里人不会着急?”

      问句。
      邓歪狐疑地竖起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心里才渐渐涌上来一股不是滋味的滋味——
      魏流竟然用了问句,魏流终于用问句的语气问了个问句!

      魏流的眼神向来很锋利,里面蕴含的意义也从来很直白,傅思归不跟他硬碰硬,他是以柔克刚的路子,不费吹灰之力地用绵绵的眼神将那目光里的利剑一一化解,顺水推舟地说:“这几天过于叨扰贵山寨了,多谢魏当家的多多关照,晚辈这就下山了,我们后会有期了。”

      令狐誉有点啼笑皆非:“看来二位真是仇人啊,我还以为……”

      “仇人?”魏流眼尾饶有兴味地眯起来,脚底板在地上前后碾了碾,把一只来路不明的簸箕虫碾成了五马分尸的一团,才说,“不是仇人,路人。”
      傅思归半开玩笑地说:“日后还能常到这里来做客吗?”

      魏流略一迟疑,简洁有力地说:“都可以,随便你。随便怎么样——随便。”
      他本义是想问问刘随便到底怎么样,说完之后好像发现了什么,后半句话好像是对前半句话的一个着重强调。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当初给刘随便起的名字过于“随便”,以至于这里有些分不清,自己先笑了,看得旁人莫名其妙。

      傅思归心里翻个白眼,这位魏当家可真是大气,可以用“随便你”解决近乎九成的问题。

      令狐誉还在晃腿,显得有点痞,雅痞。
      真痞子魏面无表情地一垂眼皮,把长弓往墙上斜斜一靠,自己抱着胳膊轻飘飘地往长弓上一靠,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沉声问道:“刘随便。”

      “没什么进展,不好不坏,”令狐誉说,“烧是退彻底了,就差心病这一块。刘随便的心病起自他周围世界的崩塌,他以前一定特别相信你,但是你做了一件他想不到的事,换言之,是你在他心目中崩塌了。他不相信你,可是他拼命地想去相信你,只好自己跟自己较劲。魏老大,设想有个你极为信任的人,毫无预兆出手伤害了你最亲近的人,你会是什么反应?”

      魏流乌黑的眸子有一瞬间几乎是黯然的,他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不该问的你别问。”

      令狐誉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火气,他有些茫然地眨眨眼。

      “人天性里总更容易偏袒受到伤害的人,偏袒那些相对处于下风的人,不管这种偏袒有没有理由,”傅思归从容地接过话茬,十分友善地化解了令狐誉略显尴尬的境地,“孩子们更是这样。设想我是刘随便,我会在潜意识里认为我的爷爷,即老刘,他是可怜的,死总是可怜的,那么魏先生,你即便什么都没有错,就因为你是相对而言强势的人,我也会害怕你、埋怨你、甚至,恨你。”
      魏流用鼻子喷口气,棍子似的戳在一旁,一言不发没做辩解,倒是邓歪在一旁,心里透着亮,“这话从根源上就错了,老刘的死跟魏老大一点关系都没有,狗蛋儿他不能随随便便逮着谁就恨吧。”

      傅思归:“我们眼中的孩子,只是‘我们眼中的孩子’,不是真实的孩子。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的,不是真正的。老刘就死在我眼前,随便看着他死的,再加上随便打打杀杀的场景见过不少,本身就不是我们用道理能解释透的。”
      “对,”令狐誉说,“我从他的发病前的一些反应,猜想病因极有可能跟魏老大有关,这个错不了。魏老大,就两条路,要么维持现状,要么你‘死’。”

      魏流捏了捏眉心,不胜其烦。
      他有他自己的考量,“假死”可能奏效,但说到根儿上是一种欺骗,解决得了一时的麻烦,到底不是一劳永逸的方法。
      他的思维一向干脆利索很直接,自己既然成了刘随便心病的病因,那将刘随便送走,送到一个安全、不会有战争、也没有豺狼的地方,总该可以了吧。
      他簇着眉头,“我送他出国吧。”

      一时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宁静。

      令狐誉:“出国好呀,我出钱,您让我留下。”
      邓歪扭头吐掉口痰,用鞋底子蹭开,想想“出国”二字就觉得疯狂,“钱是一方面,他那么小,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保不齐吓出什么别的毛病来。不行,坚决不行。”

      傅思归欲言又止,魏流用下巴点了点,言简意赅道,“有话说。”
      “出国倒是可以,我家人在国外人脉很广,而且国外的环境相对平和,教育环境更优越,我也可以帮你联系人照顾他,一直到他长大成人都可以,上学、吃饭、睡觉等等这些都没问题,你大可放心,”傅思归歪着头,迎着朝阳的瞳孔形似琥珀,“问题是你舍得吗?”

      魏流愣住了。

      你舍得吗?

      他真的想了想。

      罢了,与其问自己舍得不舍得,倒不如问问自己,舍得会怎样,舍不得又会怎样。

      他摸摸下巴,一锤定音道:“那就这样吧,小傅少爷帮忙联系几个信得过的人,要多少钱都没关系,缺什么就找我来拿。尽快送他走吧,越快越好。”

      他的决定一般没人能更改,傅思归目送他越走越远的背影,从头到脚好似都冻在冰天雪地里似的,像一棵没有枝桠、没有绿叶的大树,寂寞地站着。
      傅思归可能说不太好,可是他心里清楚,老刘的死让魏流钢铁一般不容辩驳的强硬崩开了一道浅缝,自老刘死后,他的精神世界好似山里没有星光的半夜,有鬼哭狼号,有魑魅魍魉,刘随便是那片黑暗里唯一一处有光的所在。

      他这样的决定,莫名地让他想到了自残。
      对,是自残,砍掉自己的手脚,砍掉自己的心,带出鲜血淋漓的伤。

      为什么?

      他有点无法想象这个没有了刘随便的山寨会变成什么模样,魏流会变成什么模样。

      脑子里有另一个声音这时候说话了,“这些都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这才醍醐灌顶地一激灵,说:“二当家的,你认识一位姓叶的奶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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