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傅思归 ...
-
“多亏了瘦马,”邓歪在瘦马肩上重力地拍拍,“早上那么大嗓门一吆喝,要不然真不好说。”
魏流的视线轻飘飘的,蜻蜓点水似的在瘦马身上浮了一下,原先那有点瘆人的笑疏忽不见了,迎着朝阳看上去,他似乎是由衷的。
瘦马哆哆嗦嗦地说,“早、早上,我去后院地地、地窖里挑菜,看见后院角上冒黑烟。”
“难怪,”魏流俯身捡起地上一截发带,依旧笑眯眯的,“我说一股菜味儿。”
他的手根本不是劳苦大众的手。
那双手轻巧地捻起发带,越过肩膀,十指翻花一样,把头发拦腰扎住了。他右手细长的拇指上还戴了一枚靛青色的玉扳指,衬得一双手白得发青。
他穿着一件竹布的长衫,胳膊一抬上去,宽大的袖口滑落下来,瘦马逐渐回过味儿来——从第一眼看到这人起就觉得奇怪的地方,这人,他他、他、他居然在春寒料峭的时候,穿着一身轻薄的夏装!
瘦马裹着厚厚的棉袄,已经要冻成一根人棍了!
魏流的目光又扫过来,瘦马猛地低下了头。
邓歪:“当家的,狗蛋儿说看见你一大早去羊圈了?”
“嗯,”魏流绑好了头发,抬脚向穿山帮的堂屋里走。
邓歪知道,每当大当家的不愿多说什么时,只会用一个“嗯”来表示。他掀开堂屋门上挂着的厚重的大帘子,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堂屋。
穿山帮到底是家大业大,曹穿山真是个出类拔萃的败类,光一个堂屋里,恨不得连张八仙桌都是古董。
魏流抄起火钳捅了捅蜂窝煤,把火拨旺了些,“这些年,我们山寨和穿山帮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一直相安无事,穿山帮突然要偷袭山寨,他为了什么?”
“这他娘谁知道?”邓歪说,“自打洋人霸占了我们这一带,别说城里老百姓了,就是附近好几个土匪窝子都闹得鸡飞狗跳了。洋人那洋枪洋炮,当初把绿营那帮大兵们打得哭爹喊妈,那我们这些土枪在他们眼里算得上什么?这年月不平靖,发生什么都不稀奇。儿子打爹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火苗子一下蹿了上来,魏流饶有兴致地伸出食指,在火苗里来回穿梭——仿佛长在他手腕上的那不叫手,叫腊肉。
“招安,”魏流冷冷一笑,“曹穿山被人当枪使了。”
邓歪一愣,猛地回过味儿来,“有人想让我们石景山上的土匪大乱斗,自己好在屁股后头坐收渔利?!”
屋子里光线不好,能透光的地方都被兽皮蒙得结结实实,整个屋子里,就有魏流手底下那点光。魏流的大半张脸都藏在黑暗里,火光映出来的那一小片,泛出贝壳那样的荧光来。他眯起眼睛,弯曲的眉睫在瘦削的脸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自打旧王朝没落之后,整个中原大地的局势每况愈下。
先是,残存的没落贵族希冀死灰复燃,一手引进了西洋的炮兵部队来镇压各种平民活动;这些蠢货们当初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引进来的,不仅仅是洋人的洋枪洋炮,还引进了洋人贪得无厌的野心。洋人前脚打垮了各种民间团伙,后脚立即将炮口对准了残存的王朝贵族,将这些人一并消灭得一干二净。偌大的中原大地千疮百孔,洋人趁热打铁,在各大地区建立起走狗政权,其中,安南县城就划归在“西南区政府”旗下。在之后,小资产阶级里爆出了革命斗士,这些知识分子们代替劳苦大众,成了革命的主力军,虽然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但已经能和洋人政府平起平坐,分庭抗礼了。
正是这一年,民国在内外虎狼环饲的深水火热里,艰难地迈开了第一步。
然而,活不下去的人反倒越来越多了!就连石景山上的土匪们都开始打群架了!
原因不难想到,新的民国政府要“剿匪”了,要彻底与旧社会割袍断义了。
邓歪想到这一点,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打起转来。
魏流眼皮一掀,斥道,“屁股长刺了坐不下?”
邓歪搬过一把凳子,好容易坐了下来,也是浑身刺挠,闲不住似的,活像个大马猴。
魏流:“……”
“怕什么?整个石景山远远近近光土匪窝子就有二三十个,首先你要明白一点,像曹穿山这样耳根子软的,别处一吹点耳旁风,他就按耐不住的,对不起他头上这个‘匪’字。老王八年纪大了,胆子小了,近两天又多了个儿子,想金盆洗手安度晚年了,”魏流低低一笑,“进来容易,出去难,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
邓歪心头一动,“你的意思是?”
魏流淡声道,“端了。正好,清明节奠鬼也能捎带上他,好歹邻里邻居的。”
邓歪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石景山上,除了我们山寨和穿山帮,有点儿规模的帮派就剩下一下斧头帮,我们……”
他话还没讲完,魏流从袖口里掏出个小字条,递了过去。
邓歪一打开,只见那字条上并没有字,尽是一些有七扭八歪的符号。
上面画了一只长相酷似老鼠的穿山甲,在那穿山甲的嘴里,咬着一柄斧头。此外,纸条的最右侧,被人画了一个搔首弄姿的娘们儿。
邓歪吃了一惊,“穿山帮的人是分头行动的,他们在偷袭我们山寨的同时,还有一帮人去偷袭斧头帮了。”
“不错,”魏流说,“早上我出门早,在路上碰见那手下人给我报信的。”
邓歪:“我说穿山帮的老窝怎么没人。”
“暂时委屈老刘和狗蛋儿几天,”魏流偏头,“出来的弟兄分三路,你带着两路去支援斧头帮,剩下一路留给我,去吧。”
邓歪答应了一声,风风火火地走了。
曹穿山吸土烟,光是给他打烟泡的小妾就七八个,整个堂屋里弥漫了一股子呛人的烟味。魏流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来看去,也没看见有什么东西值得他顺手牵羊一番,在离开的时候,一脚踩到了什么东西上。他眯起眼蹲下身去看——竟然是一本《三字经》,可见这曹穿山真的打算脱下这身匪皮了,连儿子的启蒙教育都想到了。
他放着一屋子值钱的东西没动,只将这本幼儿启蒙教育书揣进了怀里,杀人不眨眼的山寨大王心想,刘狗蛋儿是时候有个大名了。
狗蛋儿狗蛋儿叫着,容易给人一种“鸡下鸡蛋,狗下狗蛋”的错觉。
他来到院子里,邓歪已经离开了有二里地。
院子靠着院门的地方,用绳子绑了一帮穿山帮留下来的看家人,都是些腿脚不利索、眼神也不好使的打杂人,还有曹穿山的一窝老小。
魏流一抬手,“瘦……叫什么,过来。”
瘦马一激灵,一溜小跑跑过来。魏流把枪往他手里一放,随意在门口的太师椅上一坐,抬起眼皮看着他,极轻地说,“杀过人吗?”
瘦马心里狠狠一跳,冷汗直流,那腿哆嗦得像面条,“没……没有。”
“现成的练手机会,试试,”魏流指指那一帮被绑起来的人,十分恶趣味地说,“我已经让他们站得很紧凑了,这样你都打不中,你那对大招子就甭要了。”
——那语气波澜不惊的,仿佛他不是在教人如何杀人,而是在教人如何割韭菜。
瘦马定了定神,把枪靠在自己腿上,恶狠狠地“呸”了口唾沫在自己手心,对掌搓了搓,心想,老马啊老马,今日不是他们死就是你瞎。老天爷抢了你的老婆,又抢了你的儿子,你恨呀,都是这帮人在背后撺掇的,有什么可下不去手的。
他重新端起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着枪杆看过去,心里突然一阵轻松——这枪的准头差太远了!
他脱口而出,口气里还有一股难掩的如释重负,“大当家的,枪坏了!”
冷不丁地,魏流无语地一脚踢他屁股上,心说这丢人现眼的东西。
瘦马跌出一步远,枪屁股就戳在他鼻梁上,他发现自己刚才闭反眼睛了。
等他重新端好枪,枪杆子延伸过去的方向,是一个擦脂抹粉的女人。
女人的眼底掩藏着巨大的惊恐,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带着狗皮帽子的小男孩儿。
有那么一瞬间,瘦马想到了自己的婆娘和自己的小孩,他想到他现在正端着枪,枪口下是自己的一家老小。瘦马愣愣地把食指扣进扳机,突然发现,成为一个败类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杀什么人没有限定,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儿,只要出现在土匪的枪口之下,就断无活命之理。
“败类”,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都是拿无辜人的血写成的。
魏流的声音稳稳地传来,冷血无情,“你不杀他,我就杀你。十、九、八、七……”
瘦马嗓子眼里爆发出一阵呐喊,他猛然扣动扳机,死死闭上了双眼。“嘭”的一声,他向后跌落在地,枪口的女人在胸口开出一朵妖艳的血花,溅了那孩子满脑门儿的血。
瘦马不等吩咐,再次上膛,连瞄准都没用,又连续放了两三枪。
血淋淋的现实里,瘦马醒悟过来一个残酷的真理,在这个社会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有没心没肺的人,才能活得心安理得——这是一个讲究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人吃人的社会。
汉奸们逞着洋人的威风,欺负自己的同胞手足;今天,瘦马想活下来,就要干掉自己的同胞。
院子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瘦马疯了。
魏流起身,抬起一腿踢在瘦马手腕上,那杆枪飞出他的手,被魏流稳稳接在手里。此时,院子里的活口,只剩下了一个面色煞白的丫头。
魏流勾唇一笑,轻佻地打了声口哨,“干得不错,晚上加鸡腿。”
他下巴一抬,立即有两个人走过来,将那还活着的小丫头绑得更结实了。
这时候,从穿山帮一个隐蔽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惊叫声。
魏流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没一会儿,手下人从那间屋子里拖出来四个大麻袋,不用猜,都知道麻袋里装着大活人——土匪们绑票要挟城里人换点零花钱,这事儿经常有,曹穿山对这一空手套白狼的勾当更是十分热衷。
那几个大麻袋被人拖到魏流眼皮子底下。其中一个大麻袋的口已经被人挣开了,那麻袋口里露出一头弯曲的黄毛,看那成色,似乎是个洋人。很快,四个麻袋都被人割开,手下人从麻袋里掏出四个……奇奇怪怪的人来。
魏流一脑门官司地看着这一伙人,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戏班子里。
那个一头黄毛的是个金发碧眼的洋妞,穿着满是蕾丝的白色大裙子,魏流觉得那大裙子特别像自己小时候挂在床上的蚊帐。那姑娘的个子,可真是威武雄壮,深目高鼻的,长得像个泼妇。她袒胸露背,并且在魏流的目光扫视过她胸前时,刻意挺直了腰背,那胸脯几乎要把衣服撑爆。
魏流:“……”
他像看到了什么糟心玩意儿,视线一滑,就扭开了头。
其中有个小个子的男人,浑身瘦得没二两肉,头发是棕色的。他像个受惊的家雀,战战兢兢地躲在姑娘的身后,只露出一对眼睛来——毫无疑问,那刚才的杀猪叫是这个男人制造出来的。
小个子男人的眼珠子左转右转,没看见魏流有什么动作,他抖着胆子,一点一点从姑娘身后蹭出来,惊魂未定地从条纹衬衫下掏出一个十字架,横在魏流的眼前,“主啊,愿您大发慈悲,饶恕您这个满手是血的孩子,愿他能在您的怀里得以安息……”
他的发音十分奇怪,所有的调都七扭八歪得一塌糊涂,但不影响意思的表达。
魏流眉心一跳,一枪杆子打飞了他的十字架,友好地说,“先求你的主保佑你被我饶恕吧。”
小个子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十字架跌落在泥土里,脸色比方才又白了一个调,一张嘴,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话,魏流只听清了最末两个字,“阿门。”
魏流面无表情地说,“鸟人说鸟语给鸟人听——”
“瓦西里说的是,”一个悦耳的男声适时插了进来,“阁下您这样做是有违天主教义的,是极其残忍血腥的,是无法被容忍的。您应当马上放下武器,虔诚地跪地祈祷,祈求我主能够饶恕您的罪孽,在您死后准许您升入天堂。”
“……”
魏流头疼脑热地想,现如今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许久没绑过票,真不知道肉票们都进化到了这种地步,而土匪们还在日复一日地原地踏步。
——不过,这一票得开到多少价?
瘦马循着声音去看,只见那声音的主人剪着短发,是个个高腿长的年轻人。
那人在麻袋里捂了那么久,也丝毫没看到他身上的狼狈模样。他穿一身洋人才穿的西装,平平整整,显得十分干练,他的眉目十分和善,显出一种逼人的贵气来,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似乎在昭示这人肚子里有几分墨水。
他的边上站着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男人,也是笔管条直的人模狗样,但比方才那人要略微圆润一点,一脸晦气,活像个愤怒的小鸟。
那人凉飕飕地说,“傅思归,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嫌自己活得不舒坦。年薪十万留你做个全职翻译你都不干,你跑来给土匪做翻译,你就是……”
“涓生,别闹,”傅思归温文有礼地打断他,转向魏流的方向,好脾气地说,“不知这位先生要多少赎金才放我们走?”
魏流眉毛一挑,觉得这人有意思——不像是在赎自己的命,像是在买大白菜,并且,他是和颜悦色地等着人来宰。
魏流露出一个带点儿妖气的笑,更好脾气地说,“看心情。”
傅思归不易察觉地愣了一瞬,人群里不知谁倒抽了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