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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冲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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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易瑞并不转头去看,他冷冷地扣动扳机,低声说:“阿玫,爸爸为你报仇了。”
那子弹呼啸而至,首先打中了魏流的胳膊,自前而后穿透了过去。这一枪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的,魏流本也没打算躲,尹易瑞连扣第二下扳机时,魏流一脚踹翻了红木的桌子,盘盘盏盏叮呤哐啷乱响一通,还有子弹咬入青花瓷的声音。
魏流借着这一掩蔽,一把狠狠揪住了傅思归,一个翻身从厅堂上滚到了花厅更深处。
“……”不是,这个画风有点奇怪。
傅思归被拉了个趔趄,狼狈地在地上翻了个驴打滚,还没等站稳就被人一脚踢到了花厅最边缘,他额头狠狠撞在墙壁上,“咚”地一声响,眼前很是黑了一阵子,倒抽了好几口凉气,有些想骂人。
尹易瑞杀红了眼,把匣子枪当成机关枪,又是一梭子,很快打完了一个弹夹。
“去死吧!你这败类!”
打架斗殴对魏流讲算是家常便饭,流血受伤更是司空见惯,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受过的伤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活成铜皮铁骨了。
中弹的胳膊流血不止,他浑不在意地甩甩手,略觉有些吃不上劲,但没什么大碍,他的手杖还牢牢攥在他的手里。
手杖是空心的,内里折叠着一盘韧劲十足的软绳,魏流藏身到大厅的柱子后,将那软绳一圈一圈绕在手心,刚一冒头,就被子弹打在柱子上激起的烟尘糊了一脸。
“是败类也轮不到你动手,”魏流冷笑,猛一扬臂,他手里的软绳像一条灵活的蛇似的疾飞出去,牢牢拴住了顶梁柱,“恼羞成怒了。”
这时候,四周埋伏着的士兵都溜了出来,二十来人从花园里包抄过来,围绕着二人形成了一个不断合围的包围圈,碍于魏流总藏在掩体之后,无法找到有效的射击位点,双方便一直僵持不下。
这一边的动静太大,暂时竟然没有人去理会傅思归。他被魏流那一脚送出去的有些远,一直地滚到了堂屋里一处屏风后,不出声不动,没有人会发现他。
他乌烟瘴气地爬起来,借着木质屏风的合页夹缝往外看,立马有些不太淡定——
情况几乎一边倒,那二十来个人一人一枪,都能把魏流轰得渣都不剩。
情急之中,他脑子里近乎一片空白,只好替魏流出了一身的冷汗。
尹易瑞身上的备用弹夹都打了个光,但他不清楚这样的乱枪扫射到底打中了几发,也或许一发没中,因为魏流一声都没哼。尹易瑞向后一挥,丢了枪,借着众弟兄的火力压制大摇大摆地向前走了几步,对藏在柱子后的魏流朗声道:“你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何必呢,鬼鬼祟祟躲在柱子后面,岂不堕了你大当家的威风?”
他心里想着,哼,小蟊贼,刚才不还是吆五喝六、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吗,怎么,这会儿只敢藏头露尾?
魏流太危险了,傅思归手心里攥了一把冷汗,狠狠一闭眼,几乎用吼叫的声音说:“尹厅长,别忘了府上千金还在我们手里!”
随着他出声,屏风后跟着就是一阵乱枪扫射,傅思归抱着头向后一滚,还没等停稳,立马此地不宜久留地站起来,藏到了一处博古架后——
博古架上到处是缝隙,有跟没有差不多,但那也比当街裸/奔强。
尹易瑞浑身一震,目光暂时离开了魏流藏身的柱子,眼圈瞬间红了,透出一个老父亲的苍老来。
他不提女儿还好,一提起来,还能让这俩人活着走出大门?断然不能。
“用我一个女儿,干掉一个土匪窝,不亏,等将来,我亲自下黄泉给她赔罪!”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团黑影从柱子后一个就地滚,尹易瑞慌忙喊:“给我往死里打!”
二十来个人不约而同端枪瞄准,但是已经略显迟了些,魏流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尹易瑞的身后,用绳子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
魏流发丝有些显乱,遮住了两边脸颊,只露出尖尖的下巴。
他轻“呸”了一声,扭头吐掉半口血,显得像个走火入魔的妖怪,“空手套白狼的事可能吗?石景山死了那么多土匪,土匪就不是爹生娘养的了?加官晋爵、荣华富贵骗得了曹穿山,骗不了我。死你一个闺女算什么?”
傅思归大口抽着气,手扶额头,狠狠咽了口唾沫,脸色还有些发白,眼神也有些发直,他算是知道什么是“滚刀肉”了。
人在临危之际,害怕和恐惧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有些人能用理智压制住这些恐惧,而魏流那样的人不一样,他是疯子,拿命当玩儿的,易守为攻就是他的本能。
魏流岂止是“滚刀肉”,他简直就是长在刀上的!
魏流力气不小,尹易瑞的眼珠很快便充了血,显得十分狰狞。
这人脑满肠肥,前半生享尽了荣华富贵,一身懒肉没个军官的模样,能吃能睡能嫖,就是不能扛打耐揍,那么个人到中年的大男人在魏流手底下像小鸡仔似的。
“你们,把枪扔了,”傅思归从博古架后绕了出来,气息还没怎么喘匀,“魏流,你也手下留情,依我看,你死我活的下场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要不然这样,我们来谈个交易如何?”
尹易瑞两手死死掰着魏流的胳膊,好给自己留一点呼吸的余地,奈何魏流的手似铁打,他只好用力地转过一个小幅度,冲着傅思归的方向艰难地点了点头,无声地说:“可以。”
说着便挥了挥手,叫那二十个人都放下了枪,并后退了一百来米。
可是魏流不为所动。
傅思归眉心拧出一个大疙瘩,重复了一遍,“魏流,你放手。尹易瑞今日要是死在你手上,你就是整个政府的公敌,到时候最高指挥发布一张悬赏通缉令,全国范围内要来取你命的你猜会有多少人?从今往后,不仅你过不上安生日子,就连刘随便也得跟着你受苦,你皮糙肉厚倒没什么,你让随便怎么办,永远跟着你东躲西藏吗?”
傅思归年纪虽轻,但向来嘴皮子功夫厉害,知道诛人诛心。他眼见魏流在听到刘随便的时候明显犹豫了一下,接着,魏流冷哼了一声,“便宜你了,”他收了力气,一脚踹在尹易瑞后腰窝上,把尹易瑞送出了半米来远。
傅思归见好就收:“谢谢你大当家的给我这个薄面。”
绳子上已经见了血,尹易瑞的脖子上有一条紫红色的狰狞勒痕,像捡回了半条命似的,伏在地上拼命地咳起来。
魏流懒得看他,他一圈一圈地收着绳索,一手把头发撸到脑后,“尹厅长,今日是看在我家小孩儿的份儿上,我饶你不死。他日相逢,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傅思归站在原地没有动,十分冷静地拉开了谈判的架势,“石景山和区政府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是你们先痛下杀手,挑起了接二连三的祸事,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阁下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尹厅长,我看我们有必要约法三章,第一,我们保证尹小姐在山中毫发无伤,要求你们至少在尹厅长在位期间,彼此秋毫无犯;第二,撤掉贴在城门外的通缉榜,允许山里弟兄们进城探望家人,做为交换条件,到时候你们可以派人一对一监督进城探亲的兄弟;第三,所有恩怨一笔勾销。”
他不歇气地说了一大串,最后还装模作样地问魏流,“当家的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第二条,山里众兄弟都是家破人亡的无家可归之人,进城探亲就没什么必要了,”魏流眼前渐渐有点模糊,他眼皮渐渐有些支撑不起来,“这个倒要请教尹厅长了,你要是能让你的地盘上这些老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谁会去做土匪?”
尹易瑞没法不答应,他想也没想就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魏流的呼吸渐渐变得长而深,他给了傅思归一个眼神,嘬唇为哨,唤来了自己的马,“我们走。”
傅思归神情严肃,有两抹红却悄悄爬上了他的脸颊,他眼一闭,特别难以启齿地说:“我动不了。”
“腿打穿了?没看见血嘛。”魏流语气淡淡的,好像受个伤多常见似的。
“我哪知道。”傅思归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顶着。
“……”
他一肚子学问和心眼,奈何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第一次经历,腿软得像面条,全身都有点失控,可见方才那些有理有据的谈判着实是舌头的功劳,跟脑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魏流嗤笑一声,一手抓着傅思归肩膀,将他生拉硬拽了上来,让他像条死狗似的伏在自己身后,“尹厅长,但愿我们后会无期!”
骏马疾驰着奔出大门,势不可挡地朝着余庆堂的方向而去。
傅思归头昏脑胀地想,这个死疯子,欠天打雷劈!
余庆堂的老板不在,今日自然不开张,魏流卸下铺面的木板,面对着一整面墙上密密麻麻的小药匣子,他头更晕了,只好一屁股坐在问诊台后的椅子里,问道:“他要你取哪些药?”
傅思归黑着脸拉过他,一把撕开了他的袖子,露出了魏流鲜血淋漓的胳膊,“我骗你的,随便那是心病,不是用药就能治好的。你少瞎操心了,你先管管你自己吧。”
他按图索骥地取了一大堆药酒,用干净纱布先清洗掉狰狞的血迹,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就是一阵眼晕,“你现在什么感觉?头晕吗?困不困?疼不疼?诶算了,问你也白问。”
魏流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他不耐烦地往回抽胳膊,被傅思归拎着药钳子在手心抽了一记,“瞎动什么?想不想要胳膊了?”
魏流都震惊了,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能,舌头打了个死结,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傅思归本来有点生气,因为自己刚才差点也跟着没命了,这会儿看他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忽地觉得十分好玩,不过好玩归好玩,该讲的常识还是要讲。
只听他语重心长地说:“你记住了,人血管里的血是有限的。身上有了伤口流了血,像我这样的正常人,会因为感觉到很疼,就会自发地去找金创药给自己止血止疼,像你这样的非正常人,因为感觉不到疼,所以你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疼——止疼’的条件反射,你就会任血去流。但是不管你能不能感觉到疼,人流血过多就会没命的。”
魏流静静地端详着年轻人的眉眼,突然说:“你好烦。”
傅思归脾气好,不跟残废一般见识,他抬起头笑了下,以德报怨,是个十足的体面。
他先用绷带把近心端的胳膊绑扎了,血虽然还在流,但没有方才那么厉害,看来是伤到动脉了。伤及动脉,问题就有点复杂,全靠压迫止血有些来不及,要是安娜在就好了。
魏流越发地有些困,上下眼皮子开始相互打架,意识渐渐有些涣散,收拢不起来,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却觉眼前的人影变得有点如在雾中。
朦胧中,有谁抓住了他的手,特别烦人地来回揉搓着,还有人问他“冷不冷”。
奇怪,四岁一场大病后有二十个年头,他已经将温暖的感觉忘得一干二净,可是现在好像又隐约记起了那种感觉——像远处漆黑山洞里的一把火苗,他感觉不到热,但他能看见光。
没有星星的冬夜,刺骨的寒风里有千家万户的狗叫声,阒无一人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和身后的大榕树。他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肚子里空空的,拴在腰间的铁链子好像也没那么紧。他动也不动地目视着前方,用牙齿撕咬着干裂的嘴唇,咬破了,他就用舌头舔掉那点血迹——这样的日子好似日复一日,没有了尽头似的。
他小小的心灵里埋下了罪恶的种子,“我魏流发誓,不把魏承木和那个贱女人生吞活剥了,此生绝不敢死。”
那些夜那么黑、那么浓,以至于他找不到走出来的路……渐渐的,他眼前闪了一点指甲盖那么大的光,萤火似的,照亮了一张透着慈祥的脸。
是老刘来了。
“我的少爷,快走,我们快走。”
……
……
“我爷他死了!”
萤火的光“噗”的一声也熄灭了,四周重新又是黑暗。
魏流感觉自己不断下沉,没有了底似的……谁一把扯住了他?那力量像光,刺透黑暗,千山万水跋涉而来,不经意间,就穿透了他。
魏流低声地呢喃道:“老刘……你是老刘吧?”
他下意识里十分想狠狠攥住那只手永远不松开,天知道他有多渴望一个归宿一样的港湾……可是他没有,他在梦里把那只手推得更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过于深厚的感情产生了本能的排斥,生命里那些越是亲密的人,一旦猝不及防插自己一刀,那疼起来才更要命,他受不住,索性什么都不要。
连光也不要,给了他光再让他重新回到黑暗的痛苦,同样只有天知道。
傅思归抓紧时间草草收拾了一番自己的擦伤,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呼吸一窒,勉强定了定心神——
和尹易瑞定下的那中看不中用的约法三章,这么快就被人识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