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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推杯换盏 ...

  •   这是一处坐落于深窄小胡同里的小二层民房,民房表面已经破旧不堪,大片的墙皮剥落下来,露出内里橘红色的砖,和七扭八歪的接缝线。古旧的木门上有黄铜的门把手,从门头上垂下来两大篷郁郁葱葱的杂草,门两侧各有一块被磨得油光的石头,石头靠着的那石柱上,黄铜的门牌号上清晰地打着这一处住户的位置——梅子胡同180号。

      院子的格局不大,甚至略显小气,纵横约十来步,四四方方小天井一样的院子里铺着整块的青石板,院子一角放着一个低矮的水翁,那蓄满清水的瓮里正浮着一朵含苞的睡莲。
      主人家的院子虽不甚大,住房却是两层的,人在院子里站着的时候,那小楼好似要迎面压下来,给人一点憋闷的感觉。

      房前的晾衣架上挂着一个竹木扎成的鸟笼子,笼子里站着一只红头绿毛的傻八哥。

      八兄因为许久没人遛,心情抑郁之余很是掉了几根毛,因此上好几天都没叫唤,站在架子上都懒得动,活似一尊雕像。

      安娜正坐在院子里洗着什么东西,满头黄发用一块白底蓝花的手帕扎起来,身上穿着一件十分朴素的粗布衣服,要仔细看,才能发现她在搓衣板上费力揉搓着一些医用绷带,布条上带着些淡淡的血迹,染得水盆里肥皂泡也带些诡异的粉色。

      她洗完最后几条医用绷带,擦了擦手,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门里可谓是金屋藏了一片老弱病残——
      瓦西里折了胳膊,施不倦磕破了脑袋,聂涓生堪比植物人。

      算了算日子,今天是一行人和傅思归走散的第四天。

      那天,破庙处突如其来的爆炸发生得十分猝不及防,在一片滚滚黄土中,几人都相继被曹鱼儿那伙土匪从背后敲晕拖了去,再醒来就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墓室里,那时候傅思归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过奇怪的是,之后绑走她们的那伙人内部似乎出了什么乱子,有个身手矫捷的人趁乱打开了地下囚房的暗门。
      那神秘人十分粗暴,半蒙着脸,一把扛起昏迷不醒的瓦西里,带着几人一口气奔下了山,然后拍拍屁股,十分潇洒地走掉了,也没留什么只言片语。

      劣质的香烟在小客厅里袅袅升起,招来了聂涓生的嚷嚷:“还能不能让人好好休息了?!劳驾抽烟的请自觉到外面去!”
      施不倦“嘿嘿”两声,斜叼着烟卷踱过来,狠狠抽了一大口,然后二话没说,照着聂涓生的脑门儿就喷了下去,“烟熏火腿一般比火腿保质期更久,你也多熏熏,没准儿痊愈得更快。”

      聂涓生闻言翻了个白眼,苦于浑身受制于绷带没法动弹,不能在第一时间将此更年期猥琐老男人打出去,只好用鼻子喷了口气,愤愤不平地骂了句洋话。

      安娜背过身去,抿嘴偷笑起来——这俩人肯定是一路货色,都挺擅长“以贱攻贱”,从初次见面,只有自我介绍那几句话是心平气和的,剩下的话基本都在相互较劲。施不倦年龄都四十挂零了,跟年轻人较起劲儿来,也总是不落下风,时常胡闹出一股蓬勃的青春气。

      “施先生,”安娜耐心地铺好摇椅,招呼施不倦过来,“泥(你)的赏(伤)口改(该)换腰(药)了。”

      安娜每次叫“施先生”的时候,嘴里好似含着火球,几个字吐得十分快,舌音又特别滑,每回都听得施不倦心惊肉跳,好像他不是去换药的,而是去炸碉堡的。

      施不倦掐灭烟头,借着窗玻璃端详了自己的“尊容”,纱布上渗透的血迹已经很少,不疼不痒的。他淡淡地点点头,仰身坐在躺椅里闭上了眼睛,“有劳安小姐。”

      “还安小姐,”聂涓生在心里骂施叔是乡巴佬,他不甘寂寞地在绷带的桎梏下动动大脚趾,“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找傅思归?”

      施不倦心说我比你还想知道呢。
      他闭眼睛沉默半晌,沉住气,缓缓地说,“傅少爷吉人自有天相,要是命里有这一劫,躲也躲不过。倘若此番命不该绝,那就是后福无穷了。”
      “呸,”聂涓生拿眼睛死盯着天花板,“少糊弄我。”
      “爱信不信,”施不倦说,“过几天,等风声稍平一平,我去山上看看情况。破庙那起爆炸动静太大,现场又有那么多散落的枪支没收拾干净,狗日的正规军肯定已经知道军火库失窃的事,城里目前查得太严了,现在出门跟送死差不多。”

      也就是一瞬间,一直龟缩里角落里默默念经的瓦西里突然惊了一下——自从从山里下来之后,本来就胆小如鼠的瓦西里更加草木皆兵了,窗外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他就能吃好大一惊——玻璃窗外掠过一个黑色的人影,紧接着,自窗缝里被人塞进一个小纸团,“啪”的一声,正正好好砸在施不倦的手边。

      施不倦猛地起身,挥开了安娜的手。

      字条上写:“思归有难,午时尹府,带人速围。”

      聂涓生一听,眼前就是一路火花带闪电的,“还等什么?快去啊!”
      施不倦厉声打断他:“事关重大,我得从长计议……”
      聂涓生桀骜难驯地一挑眉,急吼吼地就要扒自己身上的绷带:“你少放屁,你再耽搁一会儿,傅思归他就被人扒皮下酒啦!”

      “你才放屁。第一,这字条不是我们的人送来的,哪里来的还不知道,会不会是特务诱敌的小把戏?第二,如果第一条成立的话,我们藏身的位置是不是已经暴露了?你敢打包票保证我现在一出门不会被打黑枪?第三,就算是神秘人在暗中相助,我要带人包围尹府,带多少人合适?带人太少了,不是给对方送菜吗,带太多,我们就彻底暴露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叫板,意味着组织要和正规军彻底干起来了,但眼下上头的命令没下来,擅自行动就坏了全盘计划,”施不倦连忙手忙脚乱地压住他,防止他二次自残,“我知道你们刚回来,跟组织感情不深厚,你心里只惦记你的兄弟,可既然我才是西南区站长,你就得听我的。”

      聂涓生从理智上也明白施不倦说的是对的,但让他躺着什么都不做,简直比剐了他都让他难受,他深吸一口气,难过地扭过了头。
      施不倦屈起手指在聂涓生后脑勺上敲敲,“咚咚”直响,“孩子,这么冲动不是你的错,谁叫你脑子里的水没控干净,听听,这动静。”

      他背着一只手,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又上楼在二楼的窗缝里往外扫了一眼,见四下无敏感人员走动,这才放下心来。这时候,不远处的拐角那里,一个裹的严严实实的黑衣人影突然回头,隔着一段距离看了他一眼,就迅速消失在西窄的巷道里。

      施不倦又摸了根烟来抽,越抽越觉得那人影惊人得眼熟,他会不会是……
      那天搭救他们的神秘人?!

      施不倦一咬后槽牙,从屋子里翻出两把枪来藏在后腰处,行色匆匆地对安娜交代道:“安姑娘,我出去一趟,你锁好门,多留神。”
      安娜大难临头地点点头,野调无腔地说:“泥(你)揍(走)吧。”
      “管好他,别让他瞎动弹,”施不倦临出门前扫了眼聂涓生,“他要是乱来,打晕了拖下去。”

      大街上往来的行人没有往日多,在四通八达的小胡同里,时不时能看到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军队在巡逻,城里的空气似乎弥漫了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再等待一个火星就能爆发。

      施不倦压低了帽子,目不斜视地走出梅子胡同,招手叫来一辆人力车,消失在胡同口。

      这个功夫,魏流和傅思归两人才刚到尹府门口。

      尹易瑞亲自迎出了大门,他心里揣着恶毒的阴谋,脸上端的是个“有朋自远方来”的热情好客,但眼角的细纹稍微暴露了他心里的震惊——来人竟是个一言难尽的神经病。
      他的一言难尽之处,特别地在于他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好色之徒”的意思——
      外面阳光灿烂,屋子里阴暗潮湿,一个先天残疾的富家子弟,正在和府上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卿卿我我。

      尹易瑞暗地里笑了出来,只好借着清嗓子的功夫,赶忙把自己脑补的那种意境打散,虚伪又官方地“哈哈”两声,说:“贵客临门,恕尹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魏流飞快地从眼镜后把门口这位衣冠禽兽打量了一遍,然后颤颤巍巍地咳嗽了一声,声音病歪歪的,同时,他抬起了左手。

      傅思归长腿一抬,身手利索地从马上跳下来,颇有礼貌地回道:“不敢当不敢当。”
      像心有灵犀似的,他就知道魏流那只手是伸出来等他扶的,他一边忙不迭地托起他的胳膊,一边心说,这个惯会逢场作戏的狐狸。

      他托着魏流左臂的那只手并不用力,只是虚虚地碰着,魏流也并不借力,他一边“吃力”地抬起腿,一边晃晃悠悠地挨着马身往下“跌”,双脚一落地就马不停蹄地两手扯住了傅思归的袖子来支撑自己,好像羸弱得死到临头似的,脊背、腿、胳膊和表情就全都武装好了,该弯的弯、该颤的颤,一点没含糊。

      傅思归绷着没笑,他轻轻地抽了抽鼻子,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草木气息,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味道。
      他心神不可避免地荡漾了一下。

      魏流借着这个距离低声地说:“保命第一,别的都是扯淡。”

      他接过自己的手杖,放开了傅思归,鼻子“哼”了一声,“免贵姓魏,单名流,或者,”他两手叠在一起撑在手仗上,略微抬着头,“叫我‘表哥’也行,我小名。”
      ——真是好新鲜热乎的小名。

      傅思归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一边留心观察着附近的动静,要说这顿饭里没有猫腻,是不可能的。

      花厅前的院子里,四角各有一丛一人来高的冬青,藏一个人再一把机关枪是绰绰有余的;四周合围的厢房,屋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藏一个排的兵力轻而易举;抬起头,屋脊后的斜坡上说不定还有神枪手。

      傅思归又用余光把魏流从头打量到脚底,心里不能不佩服了——
      临行前,魏流叮嘱他把身上所有的武器都卸掉了,因为即便他们自己不卸掉,尹易瑞会想法设法搜身的,带了跟没带一样,索性什么都没带。

      有的安全感不是刀枪棍棒能给得起的,像有些人,他站在那里就让人觉着安全;而有的人,即便武功高强身强力壮,也无法让人信赖。说来也奇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傅思归能从魏流那里找到比刀枪棍棒更牢靠的安全感。

      或许是此人太强硬了,甚于刀枪棍棒。

      “来来来,”尹易瑞做了个标准的请客入座手势,“魏当家的上坐。”

      魏流毫不客套地坐上主座,拿目光扫一眼酒菜,装模作样地嗅了嗅,挑三拣四地说:“哎呀,羊肉太腥,快撤走。”
      说着还难以忍受地捏住了鼻子。

      尹易瑞额角青筋跳了个乌烟瘴气,攥紧了拳头,好悬没一口气背过去。
      他深吸了口气,惜字如金地说:“那是肥牛。”

      “是半年生小牛犊的里脊部分吗?我牙不好,肉太老,咬不动,”魏流得寸进尺地挑剔道,他看傅思归还站着,还十分宾至如归地招呼他,“站着干嘛,来坐。”

      尹易瑞拿出了十足的涵养功夫才能没掀桌子,“这位小兄弟坐。”

      傅思归脱掉西装搭在椅背上,挺和气地说:“请。”

      “本来,我早该亲自上山,和魏当家当面一叙,只是年下实在是公务繁忙,到现在才算理出了个头绪,”尹易瑞端起酒杯,“在下自罚三杯,魏当家随意。”

      魏流如他所愿,相当随意——他端起茶壶,给自己斟了碗茶,差不离是个以茶代酒的意思。傅思归没忘了自己的使命,他轻巧地顺走了魏流的杯子,在魏流疑惑的眼光里向茶水里兑了点凉白开,才递给他。

      “魏当家想必也听说过吧,”尹易瑞盯着手里的空酒杯,叹了口气,“世道太乱啦,闹妖魔鬼怪,打东头出个什么‘天地会’,打西头又出个‘一炷香’,搅得老百姓是民不聊生,这前几天,弟兄们还抓住几个‘六九棋’的,哼,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到我的地盘上来逞威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掂掂自己几斤几两?”
      他这话真假不论,说来明摆着是下马威,拐着弯地骂魏流一伙人是阿猫阿狗。

      扯到了六九棋,傅思归心里“嘭”的跳了两下,可魏流不痛不痒的,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夹了一块清蒸鱼肉,无动于衷地“哦”了一声。

      “‘六九棋’?是什么,围棋会?”傅思归问道。
      “说来话长了,”尹易瑞说,“也是个邪魔歪道,不干人事的,来的时候,你们注意到街上一些小传单了没?学生闹学/潮,工人闹罢工,农民要土地,全是这帮孙子们煽动起来的。听说前几天,那会里起了内讧,这才让我们的人撕开了条口子,不然,还真说不好这帮臭水沟里的老鼠们要躲到什么时候——诶,魏当家尝尝这汤,江南大厨拿手菜,松仁甘露烧莲子,来来来,尝尝。”

      “哇,江南的地方菜吗,得尝,”傅思归轻手轻脚地推过来一碗已经放温了的所谓特色汤,“那尹厅长可得花点精神和这帮‘牛鬼蛇神’斗一斗了。”
      “哪里哪里,不成气候的东西,都不用人推,自己就能倒。”

      魏流像彻底入戏了似的,十分心安理得地笑纳了那粥,“可不嘛,就连我们山里的土匪,都能自己打自己,也叫尹厅长看笑话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尹易瑞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方才酒酣耳热的氛围被搅得渣也不剩。
      他放下筷子,钢制的筷子磕在考究的红木桌子上,“嗒”一声轻响,“曹穿山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那一声轻响像是一种信号,四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拉枪栓的声音,十分刺耳。

      魏流慢条斯理地摘掉黑眼镜,狭长的眼角漫不经心地眯起来:“尹厅长这是几个意思?”

      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傅思归一瞬间像是看穿了魏流的心。

      只见他一边低头剔着一块鱼肉上的刺,一边绵里藏针地解释道:“我家先生既敢前来赴会,怎么会毫无准备?今日我们如果不能全身而退,山里的弟兄们自然会替我们报仇。我们一身烂肉,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为非作歹死不足惜,尹厅长可不一样,您是金枝玉叶,家眷也是貌美如花,死在什么臭水沟子里可就有点暴殄天物了。”

      魏流眉稍一翘,发觉也没什么好补充的,只好在桌子底下碰碰傅思归的脚,十分的老怀甚慰。

      尹易瑞冷冰冰地露齿一笑,从枪匣子里掏出家伙,指准了魏流的太阳穴:“那就比比谁的动作快吧。”

      傅思归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安之若素,老僧入定似的,似乎在等着看魏流如何能逢凶化吉。

      魏流他……魏流他决定多吃几口,“饿死鬼不好当呢。”

      接着,院墙外响起了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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