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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赴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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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出现了挺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在这沉默之中,气氛渐渐有些怪味,令狐誉干咳了一声,傅思归本来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令狐誉一声咳,让他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傅思归只好不动如山地一笑,硬生生地把这尴尬的沉默撞散了。
只有魏流置身事外地说:“接着说。”
“这么办准成儿。”
令狐誉的口音不似本地人,说话略带些翘舌头,字字句句说出来像踩在高跷上似的,显得一蹦一跳的,少了那么些稳重。他拿眼觑着傅思归,带着些似有若无的笑模样,好似看透了什么玄机似的。
——还俩人一个三哥一个四哥呢,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傅思归额角青筋忍不住蹦了三蹦,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拽拽衣襟,有预感这城里请来的大夫八成是吃饱了撑的,对这种事兴趣这么大。
算了,不能解释,越解释越乱,越解释旁人越相信。
他用坦坦荡荡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问道:“那该怎么让魏当家‘死一死’?”
令狐誉刚想说什么,就见魏流捏捏眉心,挥挥手,“不忙,等我下山一趟,回来再说。”
说罢,他转身向山门外走去。
他走路有个特点,步伐轻如鸿毛,好似体内蕴藏了一股向上提的力量。
那么长的灰袍子套在他的身上,从背影上看去,肩膀瘦削又平直,几乎没有丝毫晃动,很稳,腰线在宽大的袍子笼罩下几乎不露端倪,也像凝住不动似的。他的衣袖永远长过手腕,遮住了手腕,遮住了指尖,还要往外长出一截,他总是习惯性地半握着无名指和小指,似是捞起了半截袖子。可是旁人却不会产生任何“衣服不合体”的印象,相反,他的衣服那么得体,甚至于飘逸了,背影也似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长长的头发直垂到后腰,不厚不薄的远看像云雾。
好像魏流从出生之日起就是这个模样,就该是这个模样,也永远是这个模样。
令狐誉耳语似的轻声说:“他要一个人去赴约吗?”
“想必是吧,魏当家艺高人胆大,旁人跟着他一起去反而还碍手碍脚,”傅思归莞尔一笑,“这跟您也没多大关系吧?”
“跟您有关系呀,”令狐誉“嗐”了一声,听得直摇头,“那尹长官可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吃人不吐骨头,魏当家又是……诶,您能这么放心,我可真替您着急。”
傅思归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翻了个白眼,知道令狐誉这是还一厢情愿地把他和魏流往一块儿拴呢,他不点破,也懒得再解释,只是客客气气地敷衍道,“他既然敢单刀赴会,那必然是心里有数的,你我二人何必操这份儿闲心呢。”
屋子里炭火很旺,令狐誉一进门便将自己身上厚重的狐裘脱下来铺在地上,十分自在地给自己倒了碗茶,他打开自己的医药箱,示意傅思归将刘随便平放在狐裘上,抽出了自己的针灸袋并一盏专用的烧酒灯。
傅思归左右无事,饶有兴趣地搬了把椅子施施然坐在一边,“都说中医是越老越吃香,因为中医和西医不一样,是经验医学,可我看您顶多二十出头,府上想必是中医世家了吧。”
令狐誉专心致志地挑出一枚寒光闪闪的银针,在烧酒灯上来回烧了两遍,忙中拨冗扫了他一眼,“中医世家不敢当,不过家父确实大有来头,这么讲吧,当年的满清朝廷里整个的太医院,医术位列前三甲的那些个御医,都曾是家父的手下败将。”
他颇为娴熟地在刘随便后脑勺上摸了摸,稳稳地下了针,颇有些自嘲地说,“传到我这一辈,算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赶不上一窝。要放在今天,他老人家在这里看着我下针,指不定唾我一脸唾沫,‘呸!什么玩意儿!’自打洋人入关之后,中医就受挤兑了。官府成日价打仗,士兵动不动就断胳膊断腿,中医干不过西医呀,咱们中医讲究和平医疗,碰上子弹枪炮眼儿的,没辙。幸好我爹他老人家走得早,要不然,他看见中医败落成这样,只能治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早晚也得被气死。诶。”
令狐誉停了下来,不过傅思归何等通透的心思,也能猜个差不离。
先辈们成就了昔日的辉煌,不朽的业绩自然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逐渐斑,但昨日的风光即便那么威风凛凛地摆在那里,永远都是个陈旧时光里的往事,没有发扬光大的时候了,到了头了,留下来的遗迹不过是些耻辱。
曾经有多璀璨,现在就有多沧桑。
炉子上的水沸过了头,炸开了大水泡,“嘭”的一声响。这一响仿似一个启动信号,随后接二连三的小水泡开始涨破,锡壶里此起彼伏地热闹起来。
傅思归替两人斟了两碗热茶。
文明社会里来的人共同话题不少,他俩“您”来“您”去的,瞎客套瞎聊,话里都带着梯子似的,转脸把对方都捧到七八层楼高,摸不着北了。
令狐誉替刘随便扎了一遍针,临到拔针的时候,刘随便出了一脖子汗,一张脸透红,汗津津的,正巧已经上路的魏流折了回来,一把揭开门帘,窜进来一股混着水汽的凉风。
情急之下,令狐誉想也没想,劈头盖脸地厉声道:“难怪小孩儿总折腾不好,有你这样的家长他能好那才叫怪呢!”
不知魏流去哪儿转了一圈,头发湿漉漉地透着水光,刻薄相的脸上没剩多少人气,清泠泠也似含在一层水汽里,仔细看,他连嘴角都是乌青乌青的。
魏流快手快脚地放下厚帘子,眉头皱起一点,似乎想把这出言不逊的人丢出去喂耗子,鉴于山顶的耗子神出鬼没不好找,最后,他只好看在刘随便的面上,高抬贵手没跟他计较,他一点头,超常发挥地憋了俩字:“辛苦。”
声音都像被冻挺了似的,带着冰碴子,甫一落在耳膜上就撞碎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流他老人家明显是刚出浴,头发下面还在滴答水,上面有一截都冻成了小冰棍,直楞楞的。
那冷气迎面撞在了傅思归面上,傅思归“啧”了一声,无意识地想着,为什么这山里不能四季如春?他忍不住嘀咕了一声:“烧热水很困难吗?真是。”
令狐誉裹好自己的小病号,嗤笑一声,摇摇头:“你不懂,他那病是分不出冷热的,不信你可以试试,你给他一锅滚油,他都能跳下去——他傻呀,他不知道那油锅烫皮疼,非炸熟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完的。”
傅思归毛骨悚然地抬起头:“他喝汤从来不吹凉,冬天也只穿单衣不知道冷……我一直以为他是要风度!”
令狐誉鼻子“哼”了一声:“罕见病,后天的,不过能活这么大简直就是个奇迹——甭怪我多管闲事,二位相处时间不久吧?之前应该是有什么别人一直贴身伺候他,要不然他不可能活到这么大。”
傅思归蓦地想起了老刘,也想起了叶奶妈——
老刘临终前告诉他叶奶妈,八成是想告诉傅思归,下一个接替老刘来伺候魏流的,是这个不知何方神圣的叶奶妈。
傅思归心里突然放下了块大石头似的,一阵轻松。
老刘的“托孤”一直像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应该是老刘也认识到自己是在强人所难,所以弥留之际还是留下了“叶奶妈”这个信号,如此一来,傅思归只要找来叶奶妈,也就算完成了自己对老刘的承诺。
可是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那样说?非要等到最后一口气才抬出叶奶妈?
这又不太合常理。
傅思归想来想去,后来决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找到这个人再说。
“我劝你还是找个人跟着他一起进城,”令狐誉站起身,收拾好自己的医药箱,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舒服地叹了口气,“要不然,我真不敢保证他回来时还是全须全尾的。”
“我可以跟着去,但是,”傅思归顿了顿,眼神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警告的意味,“魏先生和我毫无瓜葛,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是魏当家绑架来的人质,我俩算仇人。”
令狐誉一怔,一口茶愣是没咽下去,就那么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里,一脸大晴天见鬼的表情。他心里都发毛了,这恐怕不是绑架来的,是“请”来的吧?
不是……现如今仇人的相处模式都这么琴瑟和鸣了?那爱人该怎么相处,喊打喊杀不共戴天?
傅思归眼尾随便一扫,丢下一头雾水的令狐誉,敲了敲里间的门。
门是虚掩着的,在傅思归一敲之下,“咯吱”一声,自己滑了开来。
“魏当家什么时候动身进城?”傅思归端着茶杯,闲闲地抿了一口,十分悠闲地说,“誉老板刚才想起来,给随便治病的要用的几味药只有余庆堂的大药房里才有,他吩咐我……”
他的话音到这里出现了明显的停顿,因为他的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个画面——是令狐誉方才取茶来喝的时候,他的衣袖落下处,在他的手腕上出现了一只眼睛,和景仲伦手腕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过了半会儿,他才若无其事地续道:“吩咐我进城去药铺上去取药,你下山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吧,他暂时走不开。”
傅思归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人,又是个人情场上的高手,他自然不会直眉愣眼地说“跟着你进城是为了伺候这样没常识的你”这样的话,太直白,而且站不住脚跟,理由过于玄学,所以,他只好把誉老板拖下了水。
此人意淫他俩千百遍了,着实有点欠。
“嗯,”魏流正在里间换衣服,正在系一件纯黑的春衫的扣子,那长衫像是某种竹布质地,十分显老,看起来就极透风,“跟我下山,药我来取。”
他积威日久,说话永远是不容辩驳的,像是命令,一个唾沫一个坑,不会有任何的语助词,譬如“吧”、“呀”、“啊”之类的,不会和人商量。
傅思归听出了弦外之音,魏流这是要放他下山呢。
他只是打了个哈哈,含混地敷衍了过去,“再说吧。”
魏流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杆手杖,挺直精巧的鼻梁上架上了一副黑色的圆眼镜,长头发掖到耳后,带上了一顶平顶窄沿的圆礼帽,每只手上都带上了三枚顶针那么粗的戒指,显得财大气粗得了不得——见鬼的是,他居然并不给人以“粗俗”的印象,没有人会猜到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会在什么情况下被当成武器。
乔装完毕,魏流的身姿就陡然间塌下来,步伐也不似方才那样轻盈了,好似身患腿疾,他踩得极稳重,一下是一下,还有些故意地向左歪斜,背也微驼下来,为的是显出某种软弱无害。苍白瘦削的脸、近乎皮包骨的手,更精确地呈现出一种刺骨的病态——傅思归骤然发现,魏流在蓄意把自己塑造得不堪一击,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眼前的人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像某种会蓄光的东西,从里到外透出股幽幽的意思来,和方才的魏流简直判若两人。
他转过身来,对着傅思归的方向猝然一笑,牵起半侧嘴角,是个杀气腾腾的笑,他哑着声音说:“去牵两匹马来,我们启驾。”
傅思归放下茶杯,“喳”了一声,“您可悠着点儿,甭把您那一身老骨头整散架。”
临行前,魏流自有一番交代,他叫人把那间囚着女土匪和尹玫的屋子又团团围了住,又叮嘱邓歪要坐镇山寨不得离开,这才翻身上马。
“我们城门分手,”魏流说。
“魏当家这么薄情,”傅思归笑笑,踩稳了马蹬,半开玩笑着说,“差我这一顿饭吗?”
魏流一鞭子抽在马身上,随着马窜出去一个马身的距离,抓着缰绳的手筋骨突起来,“都可以,随便你。”
安南城已经是全城戒备。
尹易瑞没料到对方竟然如此蛮不讲理,如此软硬不吃。看着自己那些丢盔弃甲跑回来的兵,他简直是气不打一出来,越想越觉得窝囊,这口气非出不可!他简直就想不管不顾带兵攻进山里去,哼,他尹易瑞为官从政这么久,还没被人这么按着脖子在头上拉屎过!
欺人太甚!
他传令下去,打开所有武器库,当天所有军队全部荷枪实弹,城内加强巡逻,四处城门关闭三处,留开一出,暂撤掉城守,他今日要来个瓮中捉鳖。
那匪贼既敢应邀前来,尹易瑞就摆明了阵仗,看他敢不敢接招。
安排好了一切,尹易瑞才松口气,在城内最大的酒楼上定了一席贵宾格酒菜摆在家里的花厅上,又从戏班子叫来一台戏,甚至还请来了几个姿色不错的酒家女。
尹易瑞站在一丛尚未败尽的腊梅前,粗厚的手掌一遍一遍摩挲着自己的配枪,渐渐地攒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冷笑,硬冷之余,透出十足的狡猾。
配枪黑亮的外壳上滑过一线闪光,他的笑一放即收,没入了嘴角的皱纹里,不见了踪影。
“报!”
“几个人?”
“两个!”
“请。”
屋子里的西洋钟鸣响了十二下,尹易瑞想起了尹玫,心里对她说了声“对不起”。